三、《白斑馬》：死亡的神秘

　　在王十月的“打工小說”里，《白斑馬》(原載《十月》2008年第5期)表現(xiàn)出的對小說文體、語言和諸種敘事策略的探索十分突出，神秘主義色彩極濃。藏策在編選《2008年度中篇小說精選》(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時選入了這篇小說，并在序言中說：“王十月在2008年里最有影響的小說是《國家訂單》，但我卻更喜歡他的這篇《白斑馬》，因為這篇《白斑馬》更文學一些，讓我們看到了夢想的力量�！彼�謂“夢想的力量”也就是神秘主義的力量，神秘主義是理解和研究這篇小說不容回避的重要視角。在文本內部的語境中，神秘主義是一種認識論意義上的經驗方式，一種主體與世界的關系，一種存在狀態(tài)。神秘主義豐富了作家觀照世界和人生苦難的審美視角，它將外物納入心靈的廣闊無垠的疆界，拓展了文學的審美視域。在當代，有許多作家在不遺余力地揭示著世界的神秘與神奇——從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表達對神秘西藏的敬畏到韓少功的《爸爸爸》對一段楚文化混沌歷史的追問，從史鐵生的《禮拜日》對世界神秘真諦海闊天空的猜想與浩嘆到林白關于“寫作過程絕對是一個很神秘的過程”的信念，從賈平凹小說中十分濃厚的神秘文化氛圍到陳忠實的《白鹿原》對異兆的刻畫，從遲子建的《原始風景》對北方孩子神秘人生體驗的詩意描繪到徐小斌的《羽蛇》、《雙魚星座》對女性直覺和夢幻的盡情渲染……這些，都匯成了一股聲勢不容低估的潮流，表達了當代人對東方神秘主義的重新審視和有所認同，同時也沖擊著、動搖著理性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在這樣的背景下看王十月的《白斑馬》，是可以看出他對于神秘主義文化的獨到發(fā)現(xiàn)與感悟的。神秘主義加強了小說的靈魂感應力和現(xiàn)實感應力，打通了此在世界與神秘世界的深層溝通。在這篇小說里，人的世界不再是清晰可見的“至清無魚”的世界，而是包含著超常、奇譎、朦朧的神秘因素�！栋装唏R》的出現(xiàn)，說明神秘主義為“打工文學”提供了一種超越現(xiàn)實和理性層面的表現(xiàn)視角，使文學的審美意蘊得到很大的提升。

　　《白斑馬》在一種濃重的神秘氛圍里，選取了陡峻的第二人稱“你”，揭示了四個人物的死亡命運：

　　一是云林山莊的主人李固。李固，生于長江之畔古城荊州，其祖父為民國期間荊州書法家。畢業(yè)于某名牌大學美術系的李固，由于某種原因在佛山陶瓷廠當普工。一九九八年“你”與李固的偶然相遇，改變了彼此的命運。經歷了許多的苦難，多年后，他在深圳擁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千萬資產。妻子這時卻因癌逝去，同時帶走了肚里的孩子。他的副總、也是他最信賴的同學借此機會又背叛了他。接連的兩次打擊，讓他心灰意冷，遁入木頭鎮(zhèn)云林山莊，每天以畫畫、養(yǎng)鳥為生。李固全力做一個現(xiàn)代隱者，但達不到古人的標準(“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白斑馬的出現(xiàn)，打破了他內心的寧靜。面對菜農馬貴的無賴敲詐，他用獵槍射殺了馬貴，然后自殺。問題是，在案發(fā)現(xiàn)場，畫家李固的墻壁上，發(fā)現(xiàn)了三個血紅的大字：白斑馬。在他死后，朋友為他舉辦了一次畫展：《白斑馬——李固遺作展》。

　　二是菜農馬貴。他不是小鎮(zhèn)的原居民，和這里其他菜農一樣，他來自H省。十幾年前，木頭鎮(zhèn)周邊的小鎮(zhèn)開始開發(fā)，對于蔬菜的需求日增，一些H省來的先行者，就開始在木頭鎮(zhèn)承包了土地種菜，而小鎮(zhèn)本地的主人，則到周邊的鎮(zhèn)辦起了三來一補的工廠。這小鎮(zhèn)，最先看到白斑馬的，該是菜農馬貴。那段時間，每到黃昏，馬貴都會看見白斑馬。馬貴想過許多辦法，想抓住這匹古怪的馬，都未能成功。馬貴憤怒了，從老家?guī)�來獵槍，他發(fā)誓要殺死白斑馬。馬貴背來了槍，卻在殺人不成中被李固所殺。

　　三是文化打工仔桑成。多年前，桑成在玩具廠打工，愛上那個長相普通卻開朗質樸的QC林麗。在南國的香蕉林里，他和林麗正要完成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治安員的突然出現(xiàn)，破壞了生命中最莊嚴圣潔的儀式。林麗被送到木頭鎮(zhèn)收容所，從此消失了，他的心理落下了嚴重的病根。多年后，作為政府文化單位的臨時工、打工仔，桑成與老板(“你們都叫領導為老板”)一起出差，不愿參與集體嫖娼，老板冷笑了一聲，說，農民！桑成后來與老板發(fā)生爭執(zhí)，找老板的老板想改變自己臨時工的命運，目的沒有達到，卻被炒了魷魚。桑成在酒后宣布了兩件事，第一件，是他要讓自己墮落一回，第二件，他要去一趟木頭鎮(zhèn)�！霸谀睦飦G失的，就要在哪里找回來�！鄙３稍谀绢^鎮(zhèn)遇見了英子。這是他的宿命，也是英子的宿命。桑成告訴“你”，他在木頭鎮(zhèn)找到了林麗。桑成說他在木頭鎮(zhèn)見到了一匹白斑馬，白斑馬總是在傍晚出現(xiàn)，獨行在小鎮(zhèn)街頭，嘚嘚嗒嗒，嘚嘚嗒嗒，馬蹄聲每晚入夢。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桑成和英子時，他們已騎著白斑馬去了另一個世界。桑成掐死了英子，然后自殺。按摩房的墻壁上，留有三個血紅的大字：白斑馬。

　　四是洗腳妹英子。英子爹多年前來到深圳，開始在沙井鎮(zhèn)的建筑工地打工，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死了。英子媽來這邊，處理完男人的后事，就跟著老鄉(xiāng)來到木頭鎮(zhèn)，租了菜地種菜。英子媽為李固送菜，英子也得以認識了李固。英子是個充滿幻想?yún)s長相平庸的姑娘，在洗腳城里只能為客人洗腳。英子打工的洗腳城，二樓洗腳，三樓松骨。英子從來沒有上過三樓。在這里打工一年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三樓是什么樣子。她沒有學過松骨，她知道，學會了也不會有客人點她。越是這樣，英子越發(fā)對三樓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桑成的到來，英子生平第一次上三樓為客人服務，那一次，也成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次。她想把自己珍藏的第一次獻給桑成，幫助桑成墮落，卻沒有實現(xiàn)這個卑微的夢想，窒息在桑成的懷里。

　　小說中的所有人物似乎都是為了揭示死亡的宿命而設置的道具。小說由一系列死亡事件營造了神秘的氛圍：一切都與白斑馬有關，一切都好像真真切切地發(fā)生過，但又好像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與居心叵測的傳說。一直到最后，那些迷案都籠罩在詭異的神秘氛圍中。死亡，死亡，一連串的不幸組成一條神秘的死亡鏈，這種宿命般的暗示，正是小說中的神秘主義的一次遠行。這幾個人死前都見過“白斑馬”，

　　一個個不可避免地死去，還有一個未死的“你”也見過“白斑馬”。白斑馬在小說中構成了一個神秘譜系，具有一種象征性意義，一種隱秘意義，或者暗示性意義。于是，所有的關于白斑馬的神秘性，自然籠罩整個小鎮(zhèn)和全部敘事氛圍。小說一開始便借用偵探小說手法，為我們制造了神秘主義的謎團：“你來到木頭鎮(zhèn)，那樁轟動一時的兇案已發(fā)生許久，關于白斑馬的傳說，在人們的茶余飯后越傳越玄，而事情的完整經過已成為謎，洇滅在時光的塵埃中�！眰髡f從來不是空穴來風，李固、馬貴、英子、桑成，他們都看見了白斑馬，他們都死了。神秘主義離不開這一個個懸念。人是喜歡尋根問底的，王十月顯然抓住了這一特點，給我們制造了一個又一個懸念�，F(xiàn)實世界本就是一個復雜多變的世界，當我們面對這個神秘的世界時，有很多東西都是我們無法理解的。無可解的東西，卻正好是人們努力去求解的東西。有時，我們自以為感受到了現(xiàn)實的真實，其實只不過是看到了它的陰影而已。白斑馬為何物成了警方后來追尋事件真相的切入點，然而卻沒有找到任何答案�！鞍装唏R”三個字是何人所寫，也成了一個永遠不解之謎。警方在走訪英子的家人和那些菜農時，得知了畫家李固槍殺馬貴案也與白斑馬有關。警方將兩案并案偵查，但查到最后，依然沒能理出頭緒，于是二案都成為了懸案。警察們在畫家的畫室里，看到了滿屋子的畫，那些巨幅的油畫，全部由各種黑白相間的條紋組成。那些畫被畫家命名為白斑馬1號至99號。白斑馬100號的創(chuàng)作尚未完成。但是白斑馬100號出現(xiàn)了變化，人們在未完成的畫中，看出了隱藏著的一個人物的形象，有人說那個人是英子的母親，有人說不是。

　　其實，王十月傳達的是一個傳說中的世界。白斑馬在小說中給我們造設了各種各樣的謎團，呈現(xiàn)給了我們一個神秘的世界。我們深入小說中，試圖解開這些謎團，但是我們失望了，越是深入，越是迷惑。白斑馬是一個神秘的謎，作者沒有解開，“你”更深闈其中。這個作者虛擬的第二人稱相信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作者王十月本人：“你”突然發(fā)現(xiàn)“你”已無法寫作，倉皇逃離招安，逃離深圳，來到木頭鎮(zhèn)。自兇案發(fā)生后，小鎮(zhèn)人對李固的園子避之不及。小鎮(zhèn)傳說：凡見白斑馬者必死。但“你”的作家身份讓“你”對傳說的緣起有著強烈好奇�！澳恪币褵o法記得，這是第幾次來到云林山莊門口�！澳憧匆娏税装唏R。其時天色正黃昏，殘陽如血”。小說中的“你”因為看到了白斑馬而成了一個預言者，擔心自己會像其他看到白斑馬的人一樣，會死�！澳恪毙闹谐錆M了對死亡的恐懼，一天到晚心神不安，好像厄運隨時會降臨，甚至罔顧妻兒的感受，告訴妻子白斑馬的故事，為妻子尋找“托孤”對象。當然，“你”也希望“你”是個例外。白斑馬像一個無形的魔咒，引誘著“你”去尋找真相。“你試圖弄清楚桑成和英子之間發(fā)生的事件真相，但你將永遠也無法弄清。傳說英子也看見過白斑馬。你找到了英子媽，英子媽證實了這個傳言。英子媽還沉浸在痛苦之中，顯然不太想去談有關英子的一切�！薄澳恪毕嘈�，弄清楚了他們真正的死因，“你”就有可能避免這樣的災難。未來是不可知的，因而是神秘的，對于未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的預言和不時出現(xiàn)的征兆也同樣是神秘的。王十月顯然不會放過這些令人產生神秘感的東西，在他的小說里，預言和征兆總會時不時地跳出來牽扯住讀者那根脆弱的神經。預言往往是通過各種各樣的預言者說出來的，而預言的產生也是不確定的，是根據(jù)已有的事實推斷出來的，而這些預言及其來源本身就構成了某種神秘的氛圍。 

　　白斑馬這個神秘意象是整篇小說的線索，小說的情節(jié)都是圍繞著白斑馬而鋪敘展開的。同時，白斑馬這個神秘意象又是一種象征，蘊涵著作品的主題。頗受魔幻現(xiàn)實主義影響的當代中國作家們格外重視對神秘意象的創(chuàng)造，賈平凹在《太白山記》、《高老莊》、《懷念狼》等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騰挪多姿、神奇空靈且富有表現(xiàn)力的魔幻意象，莫言文學世界中的諸多感覺意象，陳忠實筆下的白鹿意象，韓少功、李杭育、王安憶、扎西達娃等所創(chuàng)造的神秘而飄逸的意象等，共同構成了當代中國小說豐姿多彩的魔幻意象世界。《白斑馬》最重要的藝術特征之一就是現(xiàn)實的幻化和幻化的現(xiàn)實。在實與虛之間，能夠自由地來回穿梭，這種呈現(xiàn)在文本之中集實與虛為一體的正是白斑馬這個神秘意象。但在這些之上，更重要的是，他必須表達出打工者那種無論如何不能磨滅的激情與夢想，因此他塑造了“白斑馬”這樣一個神秘的形象，這世間絕無的馬，被認為是死亡的預兆，在市儈的菜農李貴看來是詭秘的挑釁，必殺之而后快；但在李固、桑成、英子和“你”的眼中，那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人間大美：白斑馬是所有美好的化身，是善良，是希望，是耀眼的理想，是為了追求奮不顧身�！坝⒆訌膩頉]有見過這么漂亮的馬”。“英子被這世間的大美擊倒，她想大哭一場，淚就真的下來了�！弊鳛殡[喻，它使打工者對于進入城市的渴求蒙上了一層形而上的光芒，使打工者的奮斗與屈辱都得到了升華。白斑馬這個神秘意象猶如一個充滿了魔力的箭頭，把我們引向了那個潛伏于經驗之外的神秘小鎮(zhèn)。

　　與寫實作品關注客觀世界的視角相比，神秘主義更多關注的是對未知世界的表現(xiàn)，和對感性世界與主體心理體驗的描寫，這也使得作家更為重視直覺、表象、意緒、心理、潛意識等表現(xiàn)手法在作品中的運用。至于小說中運用幻想、幻景、暗示、預言和荒誕、夢魘、夸張等手法的例子更是俯拾皆是。如英子對白斑馬的“南柯一夢”：

　　她終于如愿以償，她看見了白斑馬，踩著音樂的節(jié)拍，嘚嘚嗒嗒，從遠而近。白斑馬溫順地走到她身邊，停下腳步，睜著一雙大眼看她。她伸出手，輕撫白斑馬的臉，白斑馬伏在地上，沖她點頭，她明白了白斑馬的心思，騎上馬背，白斑馬站了起來，嘚嘚嗒嗒，馱著她離開了山莊。小鎮(zhèn)的街上，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一輛汽車，幾個蜷縮在墻角安身的流浪漢，就是英子和白斑馬的天空。走上大路后，白斑馬開始小跑了起來，邁著細碎的步子，越邁越快，漸漸就飛了起來。白斑馬把英子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又趴在了地上。英子明白它的意思，說你是讓我下馬嗎？白斑馬對英子咧開嘴一笑，這一笑，英子一下子認出了白斑馬。英子脫口而出：“怎么是你？”

　　“是我�！�

　　白斑馬跨在了英子的身上，英子緊緊地摟著白斑馬。

　　這是英子坐在山莊對面的樹下的“南柯一夢”，這是她“夢中的幸福與不安”。夢幻最能揭示個人精神深處的無意識狀態(tài)。關于夢的描寫增加了小說的神秘氣氛，使讀者感到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隱藏在人物背后，始終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所纏繞著。神秘描寫是《白斑馬》的精魂，可以斷定，假如抽取掉作品中的這些描寫，作家只是平實地敘述故事，小說的藝術審美性肯定會大打折扣。 神秘主義主要是一種體驗，一種感覺，有時還伴隨著強烈的主觀化和情感化色彩。神秘主義是一種遠遠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另一種極端體驗，是日常運用的詞語無法直接表達的，只能訴諸于比喻、類比、象征等修辭手法來間接表達。白斑馬在小說里有了自己繁殖生長的可能，它有了自己的生命。夢幻是一種認識方式，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解釋方式。英子夢見白斑馬，表現(xiàn)了她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小說中寫道：“英子其實對李固抱有很濃的興趣。母親經常愛說起李固，李固在英子眼里，是那樣的神秘。英子對未知的生活，總是充滿了好奇。當她初次走進云林山莊，看到那么大的園子，有山，有水，還有那么多的鳥。在這里生活的，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這主人超出了英子可以想象的范疇�！碑斢⒆犹嶂鴭尀槔罟淌帐昂玫氖卟耍�第一次走進了云林山莊。“園子里很靜，靜得除了鳥聲，還是鳥聲。鳥聲一下子勾起了英子對家鄉(xiāng)的美好記憶。”“看一眼李固的畫，英子的臉刷地就紅了。那一天李固畫的是女人體，可是那女人的五官，卻分明是英子媽�！薄坝⒆拥哪X子一下子就亂了，慌里慌張地離開了云林山莊。英子對母親和李固的關系產生了聯(lián)想�！薄澳峡乱粔簟鄙羁痰亟沂玖擞⒆有撵`的變化和奧秘。白斑馬已經進入了她的潛意識狀態(tài)。

　　王十月在小說里所描繪的現(xiàn)實是日�，F(xiàn)實與想象中的現(xiàn)實的混合體。1949年，古巴著名作家卡彭鐵爾在長篇小說《這個世界的王國》的序言里，指出了“神奇的現(xiàn)實”的重要性，認為拉丁美洲日�，F(xiàn)實本身所具有的“神奇性”，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意義。馬爾克斯在談到他的《百年孤獨》中的魔幻色彩時說，作品中那些在他人看來是荒誕不經的事情，在南美大陸卻是和現(xiàn)實生活融合在一起的，是人們深信不疑的。而王十月對他筆下的神秘也是深信不疑的，因為他在本身就很神秘的木頭鎮(zhèn)生活了幾年。木頭鎮(zhèn)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在這里現(xiàn)實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是既交叉又重合的。看上去是神奇的、虛幻的或魔幻的東西，實際上不過是木頭鎮(zhèn)的現(xiàn)實特征。小說是這樣描述木頭鎮(zhèn)的：“你知道木頭鎮(zhèn)，在很久以前，那是個讓打工者聞之色變的地方。那些沒有暫住證的外來者，被治安收容后，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們的親朋拿錢來贖。那時你雖沒到過木頭鎮(zhèn)，卻不止一次在你的文字中想象和描寫過木頭鎮(zhèn)。在你的筆下，木頭鎮(zhèn)的風是陰冷的風，木頭鎮(zhèn)是一個暗無天日的所在，是人間的煉獄，是打工者的噩夢�！蓖跏�月筆下的木頭鎮(zhèn)，也就是位于東莞山區(qū)片的樟木頭鎮(zhèn)，一個充滿神秘氣息的小鎮(zhèn)。樟木頭收容所曾經是珠三角打工者的“古拉格群島”和“集中營”

　　，是打工者的挫敗和恥辱之地。桑成說：“我來木頭鎮(zhèn)，是為了把林麗從我的心頭抹去�！彼�能抹去嗎？他的人生，因木頭鎮(zhèn)和林麗落下了致命的傷疤。桑成臨終前那一聲“無法進入”因此顯得何等悲涼。

　　命運的偶然與荒誕決定了歷史書寫的荒謬與遮蔽。而個人卻對此無能為力。白斑馬這個神秘意象中的“意”，它較多地指向了對現(xiàn)實社會的闡揚與批判，以及對人性的考量與思索。這個神秘意象才在空靈、神秘之余顯得充實而又厚重。從虛構的修辭性現(xiàn)實到對存在境遇的深度探測，《白斑馬》揭示了社會轉型時代的打工一族的境遇。以“白斑馬”為隱喻，以幾個打工人物為依托，在永不放棄的打工背景下，揭示人性的悲哀，世事的凄涼，理想的追求與破滅。作為“打工作家”，王十月對打工者的命運沉浮有著獨特而深入的感受。神秘主義因其不可言說性，多用寓言或象征化寫作，這種寓言和象征熔鑄著作家對于歷史和人生的深刻思考，也給作品平添了不少的生命悲愴和歷史滄桑感。《白斑馬》是在為一代人的努力與挫敗書寫心靈史，表現(xiàn)他們的壯烈與悲愴，并進而折射出社會結構上的巨大不公。王十月不再簡單敘述打工者的故事，而是要提煉和表現(xiàn)出打工者深層的歷史，他們內在的、抽象的痛苦和屈辱，社會和時代對他們的擠壓和不容。小說不像神話一樣回避現(xiàn)實而臆造一個幻想世界，而是創(chuàng)造一個神奇的天地來展示人生，展示打工者的生存秘史�；蝿佑谛≌f中的人物，仍然是那一群為了進入城市而努力而奔突而焦慮的人們，只是時至今日他們已然分化，面目各異：畫家李固，經歷過顛簸坎坷，也享受過榮華富貴，可算是外來打工者中成功的代表，而如今他已看累了世道人心，他選擇隱居在木頭鎮(zhèn)，除了看中它的清靜，是否也有某種憑吊的意味？“你”的朋友桑成，從農村來到深圳，奮斗多年卻仍然無法接受這欲望都市的邏輯，也無法被這都市接納，他選擇退到木頭鎮(zhèn)，這里有他作為一個外來打工者不堪回首的過往，這過往仿佛一個與生俱來的印記，預告了他在面對城市時的無能。菜農馬貴等人，他們憑借一種本能的精明來到木頭鎮(zhèn)，為咫尺之遙的城市提供新鮮蔬菜，與桑成等一批最早的進城者相比，他們沒有那種改變自我身份的強烈激情，他們是精神更加卑瑣的一個群體。英子，作為打工者的第二代，她被刻意強調的丑陋或許同樣可以理解為某種先天不足，但她偏偏選擇與她的形象不相匹配的洗腳妹作為她的工作，并依靠自己的努力贏得尊重，可以說，她的執(zhí)拗和尊嚴打開了某種實現(xiàn)價值的可能性，因而當她終于被桑成于無意識中扼死，我們就倍感悵然：不管如何努力，深切的無力和沮喪終究是打工者不能擺脫的命運嗎？

　　神秘主義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與偶然性、不確定性相對應的。人們以為一切都有規(guī)律，但在冥冥之中扼住命運咽喉的卻是偶然性，人們?yōu)榱朔纯姑�運而掙扎著，但人們的掙扎原來也是命運之神早已編好的劇本的一部分。王十月只是想利用別具風格的敘述，用他的方法，去揭示人存在的悲劇本質�！栋装唏R》的神秘主義寫法，是對人的“不可知”與“不確定”性命運的一種探詢。打工人物的命運與靈魂掙扎作為終極表現(xiàn)，人性中善惡美丑的交織撕扯，各有千秋，李固隱而不能，終以殺人和自殺尋求解脫；馬貴死有余辜，毫不足惜；桑成在負罪和懺悔交織的絕望和悲傷中迷失，以一塊碎玻璃了結了自己的生命；英子在“來吧來吧”的夢囈中，死而有憾。小說中，所有的人物似乎是被冥冥中的異在力量所玩弄，世界的構成變得無法描述與解釋，一切都陷入真實與非真實的混沌中，從而陷入更深的神秘主義之中。小說在微妙人際關系中揭示了生活的玄機：生活中充滿變數(shù)，人與人的關系相當微妙。一切的變故都難以預料，也說不清楚。小說點化出了日常生活中命運無常的微妙玄機，從而表達了對中國民間命運觀的認同。人與人的相遇也是偶然性之謎。人與人的巧合構成了王十月小說的神秘世界。我們可以認為，這些巧合都是王十月人為設置的，但我們又不得不佩服王十月設置這些巧合時的天衣無縫。小說中這一個又一個人物，他們始終是不可知的，始終與我們有著一定的距離，他們的一切似乎都處于一個遙遠的點上，無法捉摸和把握，而且他們的出現(xiàn)、失蹤和隱遁都具有突發(fā)性，在這樣一種境況中，神秘感就自然起來了。

　　小說中想象的生活領域總是和實際生活領域聯(lián)系著，更深地揭示了人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毫無疑問，就是在最充滿幻想的小說里也會含有某些現(xiàn)實的成分，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一篇使用神秘手法處理故事結局的小說，在各種細節(jié)描寫方面必須真實，此外，它還必須遵守一般的準則以保持想象的連貫性。也就是說，幻想的故事必須是一種可以想象的現(xiàn)實，必須和小說中的其它要素保持有機的聯(lián)系�！栋装唏R》做到了這一點，變現(xiàn)實為幻想而不失其真，將現(xiàn)實性與神秘性雜糅起來。王十月的想象力所勾勒出來的東西并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東西，而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投影，一種重新組合的圖景。白斑馬可以看作幾個有著心理疾病的人的內心幻象，是他們虛構的幻覺。首先看到白斑馬的馬貴顯然是病理學上的一個病例。小說快結尾時透露：“然而在走訪中，你又得知，那些菜農里，除了馬貴，誰也沒有看見過所謂的白斑馬，因此那時大家都認為馬貴得了瘋病，每天晚上，馬貴都會背著他的獵槍在菜地里埋伏，他的行為被菜農們傳為笑談�！惫适聰⑹抡呦喈斆鞔_地指出，人們覺得他很古怪。人們認為馬貴得了瘋病。作為小說家，必須考慮使他“發(fā)病”的特殊原因。小說第三節(jié)開頭明確地點明了馬貴是一個窮人，“馬貴是近幾年才從H省來木頭鎮(zhèn)種菜的，他的一雙兒女，皆在這菜園長大，如今早過就讀年齡，卻未曾上學�！痹谶@篇小說里，背景和人物描寫的真實性表現(xiàn)了情節(jié)的真實性。我在政府文化部門里做過多年的“文化打工仔”，身份焦慮比工廠里的打工仔更為強烈。我能理解小說中的“你”和桑成，以及理解王十月在小說中的直接議論：“你和桑成，只是政府文化單位的臨時工、打工仔。你們沒有根。你們的生活經不起意外的打擊。你們的人生是建立在一個脆弱的地基上的，你們是被社會福利遺忘的人。也正因此，你們對未來總是心懷憂慮�！薄八麄兩�命中的痛苦，和你的一樣。你知道桑成的痛，知道英子的痛，甚至也能理解畫家李固的痛苦，可是你卻無法透過紛繁的生活，看到這些痛苦的根源。你感受到了他們生命中的那種揮之不去的焦灼，那種焦灼和你的痛苦是那么相似，可是你無法理清自己內心的焦灼與痛苦的根源�！鄙３蔀槭裁磿�做出那樣可怕的行為？王十月對每一個人物的結局都慎重考慮，適當鋪墊的，都是有根源的。這種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但同時又神秘化的細節(jié)構成了小說的主體。作品的敘事多為現(xiàn)實性的，充滿逼真的細部描寫，情節(jié)多在合乎邏輯的框架中展開。洗腳妹英子，則屬于那種把現(xiàn)實和幻覺混為一談的人。而桑成也是如此，他打電話告訴“你”，他在木頭鎮(zhèn)找到林麗了。他把英子混同林麗——現(xiàn)實的領域和幻象的領域在他是混為一體的。使他把幻覺與現(xiàn)實混為一談的原因是什么？小說把他們的行為與行為背后的社會生活聯(lián)系起來了。小說是幾個心理變態(tài)病例的精神史。小說為什么使用第二人稱？小說講述的就是“你們”的故事�！澳銈儭庇肋h是城市的局外人，“我”的意識一直在自我弱化，向著死亡深淵墮落。小說將意義的落腳點從探知死亡界限之外的秘密，轉移到了感知意識內部的差異。小說中的“你”感知到了桑成、英子、李固、馬貴的身份焦慮、精神病變、生命困境，感知到了他們的死亡，感知死亡就是感知一種失去、一種與“別人的城市”的隔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