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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我們的核心經驗

——讀鳳鳴的兩篇小說

http://134apc.cn 2013年05月03日15:28 來源:中國作家網 何言宏

  前些天讀了鳳鳴的兩篇短篇小說《香格里拉》與《看錄像》,總是會想起它們所具有的復雜意味。十來年前,鳳鳴就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在《人民文學》、《散文》和《作家》等重要刊物發(fā)表了大量作品,還分別出版有散文集與小說集《有一條河》及《天尊院》等。對于他的創(chuàng)作進行總體性的回顧與討論,也許將是以后的事。我在這里,還是想先集中和具體地討論一下他的這兩篇小說,想搞清楚它們到底說了些什么?到底是其中的什么讓我對這兩篇作品頗費思量般地難以釋懷?

  一

  在我們這個時代,有一些非常具有標志性的象征與符號,很能夠代表我們這個民族的夢想與激情,在這些象征性的符號中,除了“LV”、“香奈爾”、“路易威登”、“愛馬仕”、“寶馬”、“奔馳”和“豪華別墅”等之外,“香格里拉”和“希爾頓”等國際性的著名酒店,應該也是其中突出的兩種。它們所意味著的金錢、權力與豪奢,為很多人所深切向往。人們欽羨和想像著其中的生活,甚至會為對它們的短暫入住而感到自得與光榮。正是這些象征性的符號,對我們的社會進行了區(qū)分。財富與貧窮、權貴與庶民、上層和底層、成功與失敗,端靠的是對這些符號的占有與否。鳳鳴的《香格里拉》寫的就是“香格里拉”在我們這個時代非常巨大的象征性意義。

  小說中的主人公因為當年在個人事業(yè)及婚姻生活中的全面失敗而不得不敗走麥城,南下淘金。十多年過去,他終于在獲得成功之后重返舊地,榮歸故里,以對“香格里拉”的入住作為象征,極盡了成功者的繁華與榮耀。在此方面,我們不僅看到了我們這個時代對于所謂“成功”的單向度理解,將對財富與金錢的擁有當成了“成功”的惟一標志,而且還將這樣的“成功”基本上等同于一個人的價值之所在,形成了一種很有問題的價值觀。所以,對于他的這次榮歸故里,小說中有著這樣的文字:“畢竟多年之后的第一次回來啊。未成功之前,這個城市回都不想回的,便是不得不回家過年,都是在鄰省的機場降落。年青氣盛走麥城的地方,大家就看到他的窮途末日了,他自己也看到自己的窮途末日了。好好的大學教師呢,好好的公務員呢,好好的國企員工呢,說舍棄就舍棄,說沒有就沒有了。就有借酒澆愁的時候,澆愁后在路上晃蕩,就把人給碰了,就讓人不客氣地撂倒了,就攤在地上捶打冰冷的地面······”這是一幅多么潦倒的圖景!所謂的“成功”,無疑成了我們整個社會共同具有的意識形態(tài),是我們每一個人衡量別人和自我衡量的惟一準繩。所以在這樣的意義上,《香格里拉》所寫的,實際上就是“成功者”的故事,它的基本的敘事模式,實際上就是一個“成功者”的榮歸故里。

  在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史上,類似于鳳鳴《香格里拉》中這樣的“歸鄉(xiāng)”模式是一種非;镜臄⑹履J,這在魯迅的《故鄉(xiāng)》、《祝!贰ⅰ对诰茦巧稀泛汀豆陋氄摺返茸髌分斜憩F(xiàn)得就很明顯。在這樣的敘事模式中,“歸來者”們不僅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目擊者和見證者,他的故事,往往還和小說中的其他人的故事形成了復雜的張力和內涵豐富的復調,使作品的主題意味深長。正如我們前面已指出的,十多年前敗走南方的主人公已經今非昔比,以一種“成功者”的身份凱旋歸來,而最能代表和體現(xiàn)他的“成功者”身份的,就是他對“香格里拉”的入住。這些年來,隨著中國社會的急劇轉型和相應地所引起的諸多個人命運的變遷,這樣的故事,實際上早已有著相當突出的普遍性,我想幾乎每一個地方一定都曾上演出過這樣的戲劇。因此僅僅從這個角度來說,鳳鳴的這篇小說就意義重大,很值得思考。

  小說中的主人公在“王者歸來”后,其主要的任務與想法,就是重訪故舊,在重溫舊情的同時雪除舊恥,好好地體驗一把“成功者”的驕傲與輝煌,小說的敘事進程便以此來展開,書寫了許多頗堪玩味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除了作品的主人公“他”,還有被稱為是“舊友”、“老太太”、“老千”和“狗蹦子”的幾個人物,十多年來命運各異的當年好友在主人公的榮歸與尋訪中重又聚集,上演了作家寄意遙深的“人間喜劇”。說實話,《香格里拉》確實具有一定的喜劇色彩。作家基本上是在用嘲諷的筆調書寫主人公的這次尋訪與榮歸。不過在上述人物之外,其實在作品中,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人物”,這便是作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財富、物欲與成功之象征的“香格里拉”。作品的起初有一段關于“香格里拉”大廳的華麗文字,為我們很逼真地繪寫了它的高檔與豪華。——“陽光那時就灑在香格里拉溫度適宜的大廳里。伴隨著陽光的是香水般的音樂。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說話和香水般的音樂,更襯出了香格里拉的品味和素質······”。對于“他”來說,“當初能上香格里拉早餐,就未必趕往南方。當初趕往南方,就是為了某天能堂而皇之地香格里拉”,而今天,當他志得意滿地入住“香格里拉”并且在其中會友待客,那種獲得“成功”的感覺便很自然地難以掩抑,溢于言表。也正是帶著這樣的感覺,他在一位雖屬“舊友”但在本質上則更是他這次尋訪活動的“見證者”與“陪襯人”的陪同下,先后拜訪了“老太太”和“老千”。但很有趣的是,“老太太”對他的到訪非常歡迎,不僅對他有著特別的熱情和禮遇,還在實際上非!芭浜稀钡厥障铝怂磺г募t包,滿足了他的面子與虛榮;而“老千”,不僅對他不冷不熱,還在自己的財力完全許可的情況下,非常吝嗇地在很普通的飯店和練歌房中接待他這位凱旋歸來的“成功人士”,他的“香格里拉”并沒有如其所愿地讓他在“老千”這里獲得特別的看重與“吃香”,這不禁使他頗受傷害。所以在作品的最后,他才不無陰損地在唱歌時中途走人,以“逃單”的方式近乎惡劣地戲耍和報復了“老千”,回到了他“巍峨的香格里拉”——

  “一輛出租車迅疾地開過來,平穩(wěn)地停在身邊。司機長得有些像老千,嚇了舊友一跳,也嚇了他一跳,臉上卻是見慣不怪的笑。倆人的表情,司機也是一怔,怔后問道,去哪里。他的心情迅速調整過來,頗為自負地說道,香格里拉。長得像老千的司機肅然起敬地看他一眼。棗紅色的出租車就遠離了老千和狗蹦子,經過老太太居住的小區(qū),經過博士后妻子至今工作的單位門口,沿著印留著無數(shù)個時光的道路,向著巍峨的香格里拉輕盈地前行”。

  在上述文字中,我們不僅能很清楚地看出“香格里拉”對于作品的主人公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而且更能深刻地體會到鳳鳴的用心。一個“成功者”不無平常的歸鄉(xiāng)故事,被作家的精心構思挖掘和賦予了相當深刻的思想內涵,從而對我們這個時代進行了一次非常有力的嘲諷與批判。

  二

  如果說,《香格里拉》所寫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物質欲望,那在《看錄像》中,性的欲望卻成了主角,成了作品中人們的中心性焦慮。在《香格里拉》中,“巍峨的香格里拉”作為一種時代性的巨大象征,非常突出地體現(xiàn)了人們的物質焦慮,而在《看錄像》中,人們性的焦慮則體現(xiàn)為“色情錄像”,這與“香格里拉”相比,符號性的特征要更加明顯。所以說,這兩篇小說在表面性的不同中卻有著非常內在的相似,即都是以人們對某種象征性的標志與物象的尊崇與迷戀來揭示與批判我們時代性的精神與生存,只是《看錄像》中的人們對于色情影像的聚眾觀看更多地觸動了我們普遍性的社會禁忌,因此才在作品中構成了“案件”。

  在如今這樣色情成為產業(yè)(雖然是處于地下的非法產業(yè)),色情影像也由于網絡之類傳播渠道的高度發(fā)達而普遍易得的背景下,《看錄像》中所寫的故事似乎已經是上一個時代的事情了:一個在地方上頗具資望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生李三刀有點出于同情,也有點出于友誼或討好,很隨意地召集了幾位鄉(xiāng)鎮(zhèn)老師在家里一起觀看了一通黃色錄像。這種在私底下人多有為而在實際上卻斷難公開的行為,卻被認為觸犯了法律,進而被鄉(xiāng)鎮(zhèn)的派出所課以處罰。有一位美國學者曾經說過:“色情幻想不僅客觀存在,而且在我們的生活中還很重要”,因為“人的本性生來就是色情的”,“人人心中都有色情欲望,而往往又不愿意承認這一事實”。而喬治·巴塔耶這位以對色情的研究聞名于世的法國思想家,則在他的《色情史》中徑直指出了人類不可理喻但卻客觀存在的矛盾性——“人類總是自相矛盾,突然由慈善變得殘酷,由純潔變得無比卑污,由迷人變得萬分可惡”。人類的很多“不和諧”也會非常自然地“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與家人在一起,這個人是一個善良的天使,但當夜晚來臨,他便沉溺于荒淫!ぁぁぁぁぁど踔猎谀撤N程度上,一個家庭的父親在與他女兒玩耍的時候,就會忘記他作為一個放蕩成性的人出入的不良場所;在這種情況下,他若回憶起他曾是個卑污的人,他會感到吃驚,這個人違背了他陪伴女兒時看到的一切溫情的法則”。[1]實際上,無須我們作更多的引述,諸如像“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這樣的常言對于人的本質性認識,已經基本上道出了一切,只是上述所引的兩位學者更加側重于從色情的一面具體和更加深入地揭示人的魔鬼面目,我想,這也是我們中的很多人一定會非常理解作品中有關老師的原因和理由。

  不過在另一方面,理解是一回事,道德與法律的原則卻又是另一回事。《看錄像》中的老師們通過觀看色情錄像的方式而對欲望的象征性釋放與滿足,卻落入了錯綜復雜和相當嚴重的社會禁忌之中,其所引發(fā)的沖突含義深刻。某種意義上,這篇小說所涉及的主題實際上正是?滤回炾P切與處理的!敖逃、“法律”和“醫(yī)院”,恰巧正是?滤恢迸械淖顬榈湫偷膸追N現(xiàn)代性“規(guī)制”。而作品中所寫的“性”的處境,也正是福柯的現(xiàn)代性批判所努力揭示的。這樣一來,《看錄像》的基本主題就具有了反思當今時代的基本人性與“教育”、“法律”和“醫(yī)院”等規(guī)訓機制之間關系的內涵,而且其反思由于觸及到了上述“規(guī)制”背后所深深隱藏著的如那個“書記”這樣的根本性力量,同時也由于涉及到蟄居僻壤的鄉(xiāng)鎮(zhèn)知識分子在色情方面的異國想像,這都使得我們對這篇小說的主題學思考具有了更加豐富的可能和更加闊大的空間。作品中的那位書記和那位派出所長,或者是有隱秘的渴望,或者則是難以否認,他們在實際上都和那些應該“為人師表”的老師們一樣,根本無法回避“色情”的誘惑,作品中的這方面內容不僅是對這兩位官員形象的嘲諷與解構,還對作品的主題進行了相當有力的強化。情況似乎已毫無疑問,“性”的泛濫——哪怕是這種象征性的泛濫——已經不僅是喬治·巴塔耶所指出的人性的本質,則更是我們這個時代過于放縱的普遍性災變。

  三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在去年的《作家》雜志上,我曾經就兩篇作品談到過自己的一個也許顯得過于直率的觀點,即“改革時代中國最為核心的經驗就是‘金錢與性’”,認為“這些年來我們這個國家和我們這個民族的一個最為巨大的變化,就是‘文革’時代的‘革命’與‘政治’退出了歷史,‘金錢’躍上了前臺,變成了歷史的中心”,而在我們的精神與生存中,與“性”有關的經歷與體驗比如我們的愛情、我們的婚姻和我們對世界的有關觀察、理解與想像,越來越變得更加突出,“金錢與性”,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最為核心的經驗與問題。幾乎是不謀而合地,鳳鳴的《香格里拉》和《看錄像》所寫的,剛好仍舊是關于“金錢與性”。說實話,我并不把這看成是非常簡單的巧合。我們這個時代的很多作家實際上都在以自己的作品有意無意地觸及到了這兩個主題,只是其方法與深度各有不同。鳳鳴這兩篇小說的獨特之處,是以“香格里拉”和“色情錄像”這樣兩種頗具代表性的象征性符號來揭示我們精神與生存中的本質性問題,敘事綿實且多反諷,具有“滔滔者天下皆是”般的洞明與俯察,不僅值得我們認真地去對待,更應該引發(fā)我們的進一步思考。

  [1] [法] 喬治·巴塔耶:《色情史》,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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