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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 話

http://134apc.cn 2013年05月10日16:30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蒙正和(彝族)

  有唱歌、唱戲、唱調(diào)子、唱大本曲……卻從沒聽過“唱話”。這是我生造的詞匯,專家學(xué)者肯定不會認(rèn)可,但卻又是我親歷親聞的真實故事。

  深秋時節(jié)回老家,返回縣城時中巴車到苗族聚居的白竹村,有人搭車。推開車窗,滿懷欣喜——稻谷揚花,苞谷吐纓,葵花金黃,核桃將熟,柿葉微紅,我全身心陶醉在苗寨秋色中,并未留意上車乘客。待乘客坐穩(wěn),客車又緩緩起動。

  這是雞街鄉(xiāng)到縣城的客車,駕駛員金平師傅是彝族第一代私家客車駕駛員,我記著他的手機(jī)號碼,每次回老家都搭這班長途客車。他說孩子考上中央民族大學(xué),最近要送他去北京,要停個把星期的車。雞街鄉(xiāng)地處漾濞江下游,出民歌、出人才,前些年有農(nóng)家子弟考上中山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這是彝家人的驕傲。

  說到讀大學(xué),剛上車的苗族婦女活躍起來,說侄女考上了昆明的大學(xué),是“第一名”,又說不是第一名,是什么“第一本”,說了幾次沒說明白。我判斷,她要表達(dá)的是侄女考上了省城大學(xué)的“一本”。苗家咪彩(女孩)上大學(xué),可喜可賀!

  我便注意起他們來——兩女一男,帶著一位小咪朵(男孩)。剛才說話的那位婦女40多歲,著漢裝,剪短發(fā),穿淺黃色藍(lán)花長袖襯衫、藏青色長褲,一臉笑容。另一位婦女30歲上下,穿紅碎花短袖姊妹裝、深黑色長褲,也剪短發(fā),青春亮麗。中年男子肯定是碎花短袖的丈夫,穿細(xì)白布普通衣,外罩黑褂子,戴頂旅行帽,剛刮過胡須,臉鐵青鐵青,英武干練。小咪朵理板寸,穿短袖上衣和牛仔褲,帥極!他單獨坐在單排座上,一會兒左手扶著扶手就睡著了,臉上漾著甜甜的笑意。車子顛簸,父母并不擔(dān)心,繼續(xù)著他們的話題。我卻放心不下,準(zhǔn)備隨時扶他一把。

  車?yán)餆狒[起來。三位苗胞始終處于興奮狀態(tài),他們講著民族話,聲音大、聲調(diào)高,咬字清晰、音色圓潤,說到開心處,兩位婦女“咯咯”笑起來……我第一次遇到苗族同胞如此無拘無束地在陌生人面前說話,聚精會神地聽著,但除了“大學(xué)”、“彩鈴”和“銀行卡”幾句,其他聽不懂。我老家與白竹村毗鄰,在公社工作時經(jīng)常來這邊下鄉(xiāng),寨子里有許多朋友、熟人。過去苗族婦女說話,埋著頭,輕聲細(xì)語,柔軟舒緩,甚至有些壓抑,用心傾聽才聽得清楚。

  我繼續(xù)細(xì)心傾聽,猜想他們究竟為什么這般高興?

  他們的話豈止是響亮高亢,簡直是在唱——兩位婦女不知說著什么開心事,你一言我一語,未待一個講完,另一個就搶著插進(jìn)來,話語富有節(jié)奏感、音樂感,像是按照節(jié)拍韻律在唱。碎花短袖說到忘情處,“哦——哎兒——”一聲贊嘆。藍(lán)花長袖附和著,也“哦——哎兒——”抒起情來。本以為那句嘆詞只是婦女的專利,不料旅行帽也“哦——哎兒——”錦上添花,像要吼上一嗓子。一串清亮悅耳的笑聲漫出窗外,被車輪和秋風(fēng)拉得悠長悠長……

  我就有些忍不住了,回身問后座上的藍(lán)花長袖:“阿姐,你們?nèi)ツ膬??/p>

  “我們回娘家來了。”她笑著說,“我嫁到賓川雞足山下,她嫁到巍山永建山區(qū)。昨天來給我姑媽也就是她母親拜壽,今日回婆家去!泵缱灞A糁鍍(nèi)通婚習(xí)俗,漾濞苗家咪彩嫁給外縣外州咪朵,這很自然。

  “你們說話咋個這樣好聽,唱歌一樣?”

  “哦——哎兒——”兩位婦女又一聲“唱”。藍(lán)花長袖說:“苗族話里也有一些漢話呢,比如‘改革開放’、‘新農(nóng)村’、‘以人為本’這些,苗族話說不成,只得說漢話!蔽覇柮缱逶掚y學(xué)不難學(xué)?碎花短袖說,如果和苗族人在一起,半年就會說了。我指著睡著了的小男孩:“咪朵幾歲了?”她答:“6歲了,住在山上,隔城遠(yuǎn),寨子里又沒有幼兒園,讀書怪淘氣……阿叔是哪里呢,咋個會說苗族話?”

  “‘咪朵’、‘咪彩’幾句日常話罷了,其他不會說。你們苗族話變了,有點漢化的味道!

  “過去嘛苗族不興和漢人結(jié)婚,現(xiàn)在嘛,說個彝族媳婦也說得呢,嫁個白族姑爺也嫁得呢。幾個民族在一家,苗話漢話一起說,腔調(diào)變了些!

  “苗族有語言沒有文字,口頭的東西無法用書面語記錄下來吧?”

  “苗族有文字,在文山那邊!”三人異口同聲糾正我。藍(lán)花長袖說:“我姐夫古老師你認(rèn)得嗎?他去文山學(xué)過3年苗文,是我們這邊惟一一個會寫苗文的老師!”古毓清,我的同學(xué),大理師范畢業(yè),白竹村第一位苗族老師,間或見面,怎認(rèn)不得?“去文山前上邊說要辦個苗文班,回來后沒有辦成,F(xiàn)在號召娃娃進(jìn)城讀書,學(xué)校撤的撤并的并,更辦不成了!”話語間流露出無比的惋惜。

  碎花短袖說:“州里計劃辦個苗族學(xué)校,報告打了,批不下來,主要原因是苗族人口少。這件事情大理學(xué)院何老師最熱心。何老師會寫苗文,又會說英語,那回外國專家來,何老師當(dāng)翻譯。上邊要調(diào)他,學(xué)校舍不得放,何老師也舍不得走,只說要為本地方、本民族多培養(yǎng)一些人才……”旅行帽打斷她的話自豪地說:“哦——哎兒——何老師是我們苗家人哎!”

  人才難得!我從心底里向這位何老師致敬!雖然沒問是男老師還是女老師,是人可“何”還是禾口“和”?

  “古毓清還好嗎,聽說家里買了轎車?”

  “買了,一輛桑塔納、一輛面包車。桑塔納自家用,面包車跑跑生意。可惜他家那里是個陡坡,公路修不進(jìn)去,車只好停在院外核桃樹下。你說哪來恁多錢買車?核桃好嘛!阿叔你曉得呢,我們寨子,每年賣核桃收入四五萬的農(nóng)家多著呢。如今時代變了,瓦房蓋起一大院,彩電冰箱用著了,小轎車也開著了!”

  “哦——哎兒——”三人一聲贊嘆,爽朗地歡笑起來。小咪朵醒來,揉揉眼眉也笑了,雖然他還不清楚大人笑些什么……

  車到漾濞江平坡大橋,三位乘客謝過金平師傅下車,另搭客車到大理再回家。我繼續(xù)往漾濞縣城趕,苗族同胞風(fēng)格迥異的歡聲笑語縈繞耳際!叭兆有χ^,白話唱著說”,一個勤勞淳樸、多才多藝的民族,闊步行進(jìn)在小康路上。

  蒙正和(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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