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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當代中國女性主義文學思潮對歷史、自然和生命愛的話語建構

http://134apc.cn 2013年10月08日15:48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荒林

  在當代中國女性主義文學思潮中,徐小斌、遲子建和虹影擁有相當大的讀者群和影響力。徐小斌講述歷史的性別虛構角度,遲子建描寫東北生活的人與自然相處故事,虹影對個人生活秘密的愛的開掘,共構了女性寫作對歷史、自然和生命愛的話語序列,呈現(xiàn)出女性主義文學思潮日常生活重構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物的關系、人與生命自我的關系的三角實力。

  第一節(jié) 徐小斌:對歷史的性別虛構

  徐小斌,祖籍南方,出生在北京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曾下過鄉(xiāng),當過工人, 1982年畢業(yè)于中央財政金融大學,在文學、美術、影視三大領域均有非凡表現(xiàn)。自1981年始發(fā)表文學作品,迄今為止發(fā)表作品四百余萬字,包括長篇、中篇、短篇小說,散文,電影、電視劇本。擅長繪畫及民間刻紙藝術,曾于1990年8月在中央美院畫廊舉辦個人刻紙藝術展。      

  中篇小說《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1985年)受到美國心理分析大師諾曼·霍蘭德的關注,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心理分析小說。該小說經(jīng)本人改編為電影劇本《弧光》上映,于1988年獲第十六屆莫斯科電影節(jié)特別獎。長篇小說《敦煌遺夢》(1994年)獲得全國圖書第八屆金鑰匙獎。中篇《雙魚星座》(1995年)獲全國首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1998年徐小斌獲首屆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獎。長篇《羽蛇》于1998年首版后,又多次再版。2009年,《羽蛇》和《敦煌遺夢》的英文版權被全球著名出版公司西蒙·舒斯特高價購買,在海外引起很大影響。2010年,新作長篇小說《煉獄之花》被評論家稱作中國版的《阿凡達》,獲第三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羽蛇》被徐小斌稱為是迄今為止她最為滿意的作品,這部長篇以史詩的格局描述了五代女性在命運長河里的沉浮,時空橫跨近代、現(xiàn)代和當代,是一部深刻反思女性歷史譜系的小說。《羽蛇》用近百年的時間跨度,從女性的角度再現(xiàn)了中國被現(xiàn)代的歷史遭際,敘寫了暴力革命和運動背后女人和男人的日常命運故事。

  徐小斌在小說開篇提到神奇的血緣樹枝,“血緣是一棵樹,可以產(chǎn)生令人迷惑的錯綜復雜的形態(tài),感受到它們與真實世界之間深奧而微妙的關系。”在父權制社會文化的壓抑下,母系血緣以其不同于父系血緣的傳承方式匯聚成靜寂而喧騰的暗流!队鹕摺肪陀涗浟诉@股奔騰著的長河的一個璀璨片段,夏娃們在艱難的跋涉中,釋放出美與惡的生命烈焰。       

  核心人物羽從小就被認為是一個性格乖張的女孩,她把對爸爸媽媽的愛全都灌注在藍色底子的雪花圖里,但小弟弟的出生讓羽認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媽媽不愛她。愛的缺失讓她對媽媽實施了致命的報復——殺死弟弟,這成了她的罪惡的源頭。她聽從神諭,以血贖罪,紋身成為贖罪儀式的開始,而這個儀式,她用了一生才完成。做了腦胚葉切除手術之后,羽的靈魂、記憶、心智全部消失,她終于成了一個眾人眼中的正常人。她的生命在給家族最后一名男性輸血之后終止了,死亡促成了她與母親的最終和解。

  由殺死男性,到給男性輸血而終,作家反思女權、虛構性別關系的想象力,如繽紛的羽毛,將《羽蛇》這本智性和感性交織的思考之書,變成一本自省、贖罪和自救的神秘之書。

  羽與眾人不同之處在于她聽從神秘耳語的指引,她自有獨特的生命運行的軌跡,不管身外世界如何變化,她只遵循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決絕地在命運的刀刃上舞蹈!叭缤撾x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因為它的命運,掌握在風的手中!边@句話成為羽自我放逐的一生的注腳。在羽這一人物身上,贖罪意識貫穿了她的一生。愛的缺失導致憎恨,而憎恨的結果是恐懼,再因為恐懼而贖罪,贖罪才有和解!澳闩沃,就要來了!彼靡簧墓陋殎韰⑽蛎\的耳語。在她的生命中,愛與恨都無法拯救她,無論是若木、金烏,還是燭龍、丹朱。羽內(nèi)在世界的強烈沖突是女性精神受難放大化了的顯影,這種精神沖突具有形而上的意味。羽是一個純粹的女性,是一個女性的形而上符號。

  小說的隱喻特征非常明顯,文本始終閃爍著神秘主義的妖嬈。傳說中,羽蛇是一個長滿羽毛的蛇的形象,代表著死亡與重生,它又是遠古時代的太陽,是光與力的精魂。而金烏是遠古太陽神鳥,若木是遠古太陽神樹,燭龍是遠古時期的火神。羽支離破碎的一生,光明與黑暗、死亡與重生始終與她緊緊相隨。

  小說塑造了性格各異五色繽紛的女性形象,立體而生動,不管是玄溟還是金烏,甚至曾經(jīng)的婢女梅花,個個都是傳奇。與之相反,小說里的男性卻整體委頓,男性形象僅作為點綴,隱入女性生命的背景里。不管是陸塵還是燭龍,他們的生命越到最后越像委棄的泥土,終究擺脫不了被風干的命運。天成早逝,羊羊高位截癱,在這個家族傳承希望之所在的男性身上,生命的焰火始終搖曳不定。盡管如此,這個家族的女性似乎始終都逃脫不了父權文化的咒語。羽奪走了家族中一個男性的生命,最后又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拯救了家族最后的男性的生命。羽的命運看似由她自己掌握,她的叛逆直至腦胚葉的摘除才畫上終結符,但她的生命從始至終都受到父權文化的牽制。男性才是家族血脈的傳承,這種根深蒂固的意識緊緊包裹著這個家族的女性,概莫能外,羽的命運的也逃脫不了這一點。通過女性歷史命運之思,父權體制的荒謬呈現(xiàn)無疑,同時,也對男性于體制中的不幸命運進行了反思。

  小說對母女關系的刻畫入木三分,玄溟與若木,若木與羽,綾與韻兒,徐小斌筆下的母女關系似乎一直是愛恨交織水火難容。玄溟只能以下跪向若木認輸求和,若木與羽也只能在羽做了腦胚葉摘除手術之后才回歸正常的母女關系!啊感浴坏┏蔀椤笝唷,它就變得與父權一樣可憎,甚至更為可憎!毙煨”笕绱私庹f小說對于母親這一神圣符號的顛覆。體現(xiàn)出女作家對于話語權力尺寸駕馭的高度自覺性。

  《羽蛇》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女性日常生活私秘史,一系列重大的社會歷史事件在這里退縮成背景,從太平天國到辛亥革命,從延安革命到抗日戰(zhàn)爭等等。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作者故作曲筆,在故事情節(jié)中穿插了“四五天安門事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178頁)和89政治風波(276頁,280頁)等。似乎是對小說中男性無力形象的暴力背景支持,他們的生命委靡,但支持他們生命的政治運行機制卻始終保持暴力色彩。如此,也可以把父權歷史理解為一種不可自控的力量。正是在不可控的力量籠罩之下,女性日常生活才變成私人的和神秘的,因為她們沒有辦法使生活變得輕松愉悅。

  女性與政治的關系始終若即若離,或者說相比男性來說,有一種清醒的疏離。金烏的母親沈夢棠選擇革命,其實是癡迷那種冒險生活。羽的跳樓事件也只是一場愛的獻祭。曾經(jīng)的青年領袖燭龍最終只能流落在異國他鄉(xiāng),面對自己也無法正視的殘忍現(xiàn)實,而聽懂了神秘耳語的羽早已預言般看到了那個結局。所有的人都只是流浪者,而對羽來說,她的神性助她能更持久地穿透歲月。女性相比男性更能窺破歷史的重重迷霧,直抵事物的本質(zhì),這一點呈現(xiàn)出徐小斌獨特的女性歷史觀。

  小說中的紫燈可以說是母系血緣的一個絕妙隱喻,它見證了五代女人的命運。玄溟的玉心姨媽曾是太平軍宮里的繡館的“針神”,曾在宮中有過一番生死歷險,逃出金陵時救她的女性送給她一盞神秘而美麗的紫燈。玉心死后,紫燈就傳給了玄溟。玄溟的穿燈游戲貫穿了漫長的歲月。最后,第五代女性韻兒把紫燈捐給博物館,這盞奇異的燈被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沒有標明哪朝哪代。這一點恰如女性的生命歷史,美麗而又隱秘,它隱藏起來,用沉默抗拒闡釋。

  不同于《羽蛇》近百年的時間跨度,《德齡公主》僅僅截取晚清歷史中的兩個年頭,展示在讀者面前的,是清廷生活的一個鮮活的切片!兜慢g公主》是歷史與虛構交織而成的一部小說,以一個全新的角度透視晚清宮廷風云及歷史人物。德齡與容齡是清朝駐法大使裕庚的女兒,因精通多國語言,進宮做了慈禧太后的女官,歷時兩年(1903年-1905年),得以親歷晚清宮廷生活。德齡后來用英文寫作了回憶錄《清宮二年記》、《清末政局回憶錄》、《御苑蘭馨記》以及紀實文學作品《瀛臺泣血記》、《御香縹緲錄》等,披露了許多清宮的生活故事和晚清政局見聞,很受西方讀者歡迎,具有豐富的歷史價值。德齡進宮的兩年,正值晚清政府風雨飄搖日薄西山之際,受過西方文化熏染的德齡眼中的宮廷是什么樣子?少女德齡與大清帝國的實際掌權人慈禧太后都作了哪些交流?中西文化的碰撞在大清宮闈之內(nèi)如何發(fā)生?這些史實很少見諸清史小說作者筆下,而一向擅長虛幻文學的徐小斌卻以敏銳的嗅覺,在中西合璧的德齡身上找到了進入那段晚清歷史的途徑。

  《德齡公主》不同于一般歷史小說之處在于它既非紀實,也迥異于戲說。它是以歷史為藍本的虛構小說,是完全個人化的對那段歷史的解讀,正如作者題記所言:“一半是藝術,一半是歷史,時間總是把歷史變成童話!毙≌f避開宏大敘事而從日常生活入手,將過往歷史中的細節(jié)一一呈現(xiàn),同時在對宮眷生活的描述中,關注宮廷嬪妃宮女們女性意識的閃現(xiàn),通過日常生活中個體人的自醒瞬悟,不僅表現(xiàn)出對女性生命的深切體察,也呈現(xiàn)出作家對日常生活的信心、個體人的信心,這也是這本歷史小說的美學魅力所在。

  小說對歷史人物的塑造一改歷史教科書的平面化簡單化,尤其文本對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脫胎換骨的描摹,細膩地呈現(xiàn)出他們的鮮活性格,而不再是世人眼中的刻板印象。

  在小說中,光緒皇帝是一位為國殫精竭慮志向宏偉的君主。他不是一個孤陋寡聞的人,自幼讀過很多書,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他知道大清國已經(jīng)千瘡百孔,所以力主變法。光緒皇帝還頗具音樂天賦,幾乎熟知所有的中國樂器,并利用學鋼琴的機會,讓德齡為他講解明治維新。他一刻也沒有放棄了解外面的世界,一刻也沒有忘記革新。這位被囚禁瀛臺的君王,他內(nèi)心的苦悶如秋草燃起的青煙,一團一團嗆得人分外難受。小說中光緒駕駛汽車的情節(jié),給人一種困獸猶斗的悲涼感。光緒皇帝偶爾的激情爆發(fā),就像垂死前一次次的回光返照,更讓人為他不幸的命運嘆惋。

  隆裕皇后在書中被還原成一個叫靜芬的女人,雖貴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卻命運凄涼;屎蟮纳矸菥拖褚粋永遠都打不開的枷鎖,除了扛著這副枷鎖盡力維護一個垂死皇族的尊嚴之外,別無他法。夾在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之間,注定了她只能順從帝國利益而犧牲自己個人的幸福。內(nèi)心凄苦,無處排遣,隆;屎笾荒塥氉栽谏钜刮垷,寫寫納蘭詞。她從小不喜女紅,喜讀閑書,愛抽紙煙,這些違反女性規(guī)范的一面,讓讀者看到一個真實的大清皇后。        

  慈禧太后的塑造更加立體化,作為大清國權力最高的女人,她的兇狠,她的心機,她的夜郎自大,她的時而和善時而尖刻,小說都寫得活靈活現(xiàn)。這位朝堂之上像個男人一樣叱咤風云的大清太后,也會在私底下想起死去的丈夫時淚落如雨,也會在品味高處不勝寒的孤單時向往民間夫婦粗茶淡飯布衣荊釵的生活,日常生活的迷人魅力因作家有意味的強調(diào)而突出。       

  庭院深深深幾許,高墻深院之內(nèi)的嬪妃宮女是帝國制度登峰造極之時的犧牲品。為維護垂死的規(guī)則,制度對人的鉗制已經(jīng)到了慘無人道的地步。四格格、大公主,她們的個人幸福在所謂孝道與皇室尊嚴面前,是不值一提的。正如慈禧教導四格格的話,“對于大清宮中的命婦來講,命不是自己的,是大清的!边@個帝國的末日,是由一群女性在撐著走最后一程,她們做了這末代王朝的陪葬。            

  小說從日常生活入手,將宮廷政務穿插到玩樂歌宴中,顯示了女性作者獨特的把握歷史的方式。德齡容齡兩姐妹教皇帝彈琴,學語言,教宮眷們跳法國宮廷舞,編排戲劇,為沉悶的宮中生活帶來新鮮活潑的氣流。在她們的影響下,慈禧也逐漸接受了一些西方生活方式,比如使用法式染發(fā)膏,用牙粉刷牙,騎腳踏車,喝咖啡。油畫、鋼琴、鐘表、現(xiàn)代舞、化妝品和照相機等西方物品也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進入晚清宮廷的日常生活。然而,僵死的制度造就的冥頑不化的頭腦,已經(jīng)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風云變遷,注定只能與破落的制度一起沉淪。似乎日常生活的活力正是非日常生活僵化的對比,也似乎表明,當體制不具備與日常生活活力對應的協(xié)調(diào)性,崩潰就是真正的必然。  

  頤和園里的生活讓人想起《紅樓夢》里的大觀園,陽春三月游園會、五月端午戲臺、重陽夜宴、諧趣園《茶花女》戲劇、除夕夜放煙火,一幕幕安樂祥和的宮廷生活,記錄著王朝最后的美好光景。開頭的德齡容齡兩姐妹進宮的場景令人恍惚想起“黛玉進賈府”,而結尾處大限將至的悲涼感也有《紅樓夢》那種樹倒猢猻散的哀傷之調(diào)。園子外面的世界在發(fā)生巨變,而園子里頭的人依舊歌舞升平,雖試圖在慣性中保持精致的貴族生活,卻已大限將至無力回天,真是可悲可嘆。              

  不同于《羽蛇》的深度隱喻美學,《德齡公主》以對歷史的個性化想象同樣創(chuàng)作出好看的故事。兩副筆墨,一樣從容,性別虛構,由此足以窺見徐小斌深廣的藝術創(chuàng)作力。

  第二節(jié) 遲子建:萬物共存的東北風物史

  遲子建1985年創(chuàng)作《北極村的童話》走上文壇。至今,已發(fā)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四十余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小說集《逝川》《霧月牛欄》《清水洗塵》《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遲子建文集》四卷和三卷本的《遲子建作品精華》。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譯本。曾獲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是我國迄今為止唯一一位三獲魯迅文學獎的作家,也是迄今唯一一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東北作家。

  遲子建的寫作從家鄉(xiāng)的山水人文開始,自然生靈人物風俗飽浸著她的熱愛從筆下緩緩流出。她不但把作品的場景置于東北鄉(xiāng)村,而且將那塊土地的風土人情作為作品的真正主角。翻開她的作品,猶如打開了一幅東北農(nóng)村風俗畫,畫卷以綿延長卷的方式,再現(xiàn)萬物共存的東北風俗史。她的長篇歷史小說《偽滿洲國》、鄂溫克民族史《額爾古納河右岸》、災難史《白雪烏鴉》,讓我們看到了鄉(xiāng)土和日常生活在歷史中不可低估的力量,甚至可以說,她要表達的就是,歷史即是萬物共存史。

  2000年發(fā)表于《鐘山》的長篇小說《滿洲國》(即《偽滿洲國》)記錄了東北地區(qū)1932——1945年的歷史。十四年間東北處于溥儀傀儡政權統(tǒng)治下,成為日本殖民地。這在東北歷史上是一個重要而特殊的時期,而對此遲子建卻避開了對歷史的宏大敘事。她沒有從重大政治事件或重要歷史人物入手來重現(xiàn)這段歷史,而是把南滿、北滿的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作為詮釋那段歷史的重點。小說的開頭寫道:“吉來一旦不上私塾,就會跟著爺爺上街彈棉花,這是最令王金堂頭疼的事了。把他領出去容易,帶回來難。吉來幾乎是對街上所有的鋪子都感興趣,一會去點心鋪子了,一會又去干果店了,一會又笑嘻嘻地從暢春坊溜出來了!

  這個開頭就奠定了這部小說的平民化立場與視角。她用樸素而帶有生活趣味的語言為她筆下的歷史找到了敘述的出口,歷史即將在家長里短的調(diào)子里重現(xiàn)在民間生活的煙火氣息中。對于滿洲廣大的地域、十四年間紛紜的往事、復雜的人口成分,遲子建選取了新京(長春)、沈陽、哈爾濱三座城市作為主要場景,城市平民王金堂一家、城市游民王小二、謝子蘭一家、開當鋪的小業(yè)主王恩浩、空有報國熱情的知識分子鄭家晴,以及生活在廣大鄉(xiāng)村的貧民欒老四一家、日本人中村正保、張秀花、躲進森林的土匪胡二、紫環(huán)、深山中的鄂倫春部落,他們是滿洲國的中下層百姓,代表著滿洲國的大多數(shù),他們都是敘寫這段歷史的主角。

  當然,作品中也寫到了溥儀和日軍高官。一貫被視為風云人物的他們在《偽滿洲國》中并沒有占據(jù)特殊位置,而與那些平民一樣成為構筑歷史的一個角色。作者對偽滿洲國舞臺上的重量級人物溥儀等人的塑造也是從日常生活入手,他們褪去了公共活動空間的面具,回到家庭等日常生活的場所,通過對他們?nèi)粘I钕才返拿鑼憗砀Q探其內(nèi)心的真實世界,傾聽其心靈的悲喜,透視其人性的復雜。小說對于溥儀重點寫了他的后宮生活及他在后宮生活的表現(xiàn),通過他與妃子譚玉玲的情感生活來反映溥儀充滿人性卻鮮為人知的一面。他敏感、脆弱、焦慮,渴望溫暖與真誠,他要倚賴日本人實現(xiàn)復國夢,又對日本人心懷戒備。他對日本人對待中國人的暴行感到憤怒,但又無能為力。就連面對自己妃子的死他也不敢去日本人那里去追究真相。在小說中他胸懷復國夢卻又猶疑;心中有愛,卻又因過度敏感而傷害所愛之人。溥儀在這部小說里不再單薄得只剩“傀儡”二字,而是變得豐滿起來。

  《偽滿洲國》除了通過日常生活來塑造人物,滿洲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通過日常生活來表現(xiàn)。小知識分子王亭業(yè)稀里胡涂被當作抗日分子抓起來,又關進日本細菌實驗部隊,被作為細菌實驗的馬路大。在這森嚴的地方,他看到女抗日分子用中了病菌的身體對日本軍醫(yī)實施了報復,罪大惡極的日本軍醫(yī)最終因病菌感染而死亡。通過王亭業(yè)等人在細菌部隊里的生活我們看到了細菌實驗的殘忍與對中國百姓的殘害,還有中國人不屈的反抗。

  在街上彈棉花為生的老人王金堂在大街上被日本人抓了勞工,九死一生在日本戰(zhàn)敗時終于回到家鄉(xiāng)。在日本修筑工事的禁區(qū),他看到了許多同他一樣被無緣無故抓來的勞工;看到了修完工事即被日本人大批殺害的同胞;看到了無恥的漢奸如何助紂為虐。王金堂的經(jīng)歷及所見所聞再現(xiàn)了日本人為加強對滿洲的統(tǒng)治而對中國底層民眾的肆意殘害。中國人在日本人眼中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劣等民族。

  開拓團的中村正保為人本分善良,但因作為日本殖民者來到中國而遭遇到了人生種種不幸。他在自己的國家從沒見過東北那樣肥沃廣闊的土地,他本來想在這里扎根,經(jīng)營自己幸福的小家,但因其是殖民者,他的一切夢想破滅了。他娶中國女子張秀花為妻,他善待這位中國妻子,而心中裝滿仇恨的張秀花卻親手殺了他們共同的孩子,最后變得瘋癡,毀掉了他們的生活。1945年日本戰(zhàn)敗,他逃進深山,被土匪胡二搭救。后來他還是因為日本人的身份而被告發(fā)。中村正保本人是無辜的,他原本是勤勞善良的日本百姓,但卻被卷入這場戰(zhàn)爭,被賦予了侵略者的身份。他的殖民者身份毀了他的一生。其實在這場戰(zhàn)爭中他同中國百姓一樣都是無辜的受傷害者。小說通過中村正保書寫了日本向東北的移民,和移民在中國的生活,以及這場戰(zhàn)爭中無數(shù)日本百姓經(jīng)歷的苦難。

  棺材鋪的楊路,有個參加抗聯(lián)的兄弟,通過楊路與其兄弟的交往,我們看到表面平靜的城市和鄉(xiāng)村暗涌著反抗的激流,抗日活動在隱蔽、艱難而又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而這兄弟倆正是日本人平頂山大屠殺中的幸存者。

  偽滿洲國的每個重大歷史事件,都牽系著許多無名百姓的命運與人生。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是構成重大歷史事件具體而微的細胞,最能還原歷史的本質(zhì)。面對慣常的歷史宏大敘事,有的學者說:“從古希臘到現(xiàn)今,人類史上的喜樂悲傷幾乎都囊括在我們的教科書里了。然而不得不說明的是,這些留存在教科書里的史實,都無不因其冷漠、莊嚴和宏大的敘述給每一個閱讀者帶來了枯燥的折磨,以致人們渴望閱讀的心情遠不如渴望遺望來得堅定!盵[1]]而遲子建卻繞過宏大敘事,給我們帶來了不一樣的讀史體驗!秱螡M洲國》就像一個時光隧道,帶著我們回到逆轉的光陰,一切都在日常生活里有條不紊地行進著。我們作為那段歷史的看客,悄悄地目睹了隱藏在歷史褶皺里的每一種悲喜,看到了角落里被人遺忘的卑微人生。

  與人生同在的,并非只有重大歷史事件,相反,因為萬物同在,歷史的災難性時刻才能過去、成為往事。生活以它的常態(tài)給人安寧和溫暖。東北地區(qū)的風貌、東北人日常的生活習俗、婚喪嫁娶、方言土語……等等都在小說中有著細致、豐滿的描寫。體現(xiàn)著遲子建對于人和物平等相看的立場,對于歷史獨特的多元視角,和由此創(chuàng)造的美學境界。比如她寫沈陽王恩浩的豐源當如何經(jīng)營典當生意;楊路在棺材鋪看楊三爺如何為亡靈上路去往另一個世界而準備紙牛、紙馬、紙花等物件,怎樣讓不冥目的人閉眼。遲子建用頗多的筆墨描寫了楊浩與欒喜梅的婚禮,那是一場典型的東北鄉(xiāng)村婚禮:從婚禮前夕準備家俱被褥,到結婚當天清早迎親、拜天地、婚宴、入洞房,直到夜晚鬧洞房,遲子建不厭其詳?shù)孛鑼懥诉@場樸素但熱鬧的婚禮。東北的婚禮也是鄉(xiāng)親們的聚會,全村人的節(jié)日。婚禮常常在冬天舉行,這種盛大的喜慶與北方的荒寒成了絕妙的對比。

  紫環(huán)在鄂倫春部落中目睹人們?yōu)闉跞绽闩e行風葬:“按照鄂倫春人的風俗,若是他們本族人的葬札,死者將安睡在樺皮棺材里。是用整張的樺樹皮,然后使用獸筋縫制而成,將棺材吊在一棵粗壯的樟子松樹上,謂之‘風葬’。到了第二年死者忌日之時,再將其放下,這時樺皮棺材里只剩下骨頭了,人們再為死者舉行正式的祭悼。在死者一周年忌日的第一天,要把死者生前用過的獵刀用磨石擦得锃亮擺放在遺骨里,然后擊斃死者生前的獵狗,最后是射殺他騎過的馬。那馬十分可憐,四蹄被犴皮繩索捆綁得牢牢的。系在幾棵樹上,馬頭則被鹿皮嚼環(huán)高高吊起,馬頭眉心處插著一束野花,紅的百合,白的芍藥,紫的馬蓮,或者粉的火柴頭花,黃的菊花等等。日暮天昏之時,穿著神衣的薩滿帶著幾分醉意來了,他們喝過主人敬上的三大樺皮碗烈酒后,就不吭不響地拿起利斧走到馬前。趁馬不備之時,在禱告之際奮力舉起斧頭,砍進眉心深處!盵[2]] 因遲子建把歷史置于日常生活中,所以東北風物、傳統(tǒng)習俗在《偽滿洲國》中有了盡情展現(xiàn),說它是遲子建精心描繪的一幅風俗長卷也不為過。

  “歷史是對生物學的人性和變化著的環(huán)境之間的相互作用的記錄。”[[3]]如果只有宏大歷史敘事,“女性要么消失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中,要么以男權衛(wèi)道士的面目出現(xiàn),女性所從事社會活動的歷史被遺忘!盵[4]]因此,萬物并存的立場才是還原女性歷史的方式之一。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讓一位年近百歲的鄂溫克女酋長以第一人稱的身份,敘述了這個民族近百年的歷史。小說通過女酋長對鄂溫克部落日常生活的述說,表現(xiàn)了這個民族百年生活的變遷,以及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不明晰也不樂觀的未來與命運。鄂溫克民族的信仰、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傳統(tǒng)風俗都在作者對日常生活的敘寫中鮮活起來,構成主人公活動的全部內(nèi)容!额~爾古納河右岸》可謂遲子建通過日常生活敘寫的一部民族史與風俗史小說。日常生活讓鄂溫克民族在世人面前真實而生動起來,由此我們也深味那藏在日常生活背后的民族精神氣質(zhì)。由于與萬物共處,從自然習得常識,發(fā)展了豐富的人性,鄂溫克人對蒼茫大地和人類充滿了悲憫之情,他們蒼涼的生命觀,從容鎮(zhèn)定的目光,不畏死亡的氣節(jié),如同自然萬物的尊嚴,令人深深感動。

  有學者說:“對于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歷史回憶,多半被大事件所籠罩,揭秘和再評估、翻案、爭論,沉重的回望,意味深長的咀嚼,都讓人心情復雜。在眾多的圖片中,出現(xiàn)得最頻繁的同樣是大事件或重要人物——人民是作為一個巨大的數(shù)量存在的,他們共同承擔相似的命運,彼此間缺少差別,日常生活被遺忘,物質(zhì)、感性、細節(jié)、氛圍,都從時代的集體記憶中消失!盵[5]]喪失了感性、細節(jié)、氛圍,美感何處尋?日常生活被遺忘,對于人類來說是遺憾而可悲的。日常生活構建了我們真實而生動的人生,我們的生命因日常生活而豐富和充滿美感。人通過日常生活構建歷史,歷史也會因在日常生活中的解讀而變得真實和耐人尋味。

  2010年8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白雪烏鴉》是遲子建最新長篇歷史小說。她以百年前的哈爾濱鼠疫為題材,在真實的歷史背景下,通過對哈爾濱市井平民日常生活的敘寫對那段歷史進行還原。她把主要場景定格于哈爾濱的平民生活區(qū)傅家店,在這里生活的普通百姓成為小說的主角,他們以眾生相的樣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這場災難面前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感受著世態(tài)的炎涼,有人說它是一部災難版的《清明上河圖》。史料并不缺乏對這段歷史的記載,然而宏觀而生硬的文字只能讓人們了解到這是一場發(fā)生在過去的災難,并不能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不能讓讀者感受災難降臨時的恐慌與傷痛;無法對讀者產(chǎn)生刻骨銘心的警示。而這些“不能”通過遲子建對日常生活的敘寫卻達到了,《白雪烏鴉》讓讀者感知到了歷史深處每一處細弱的觸角。“與宏觀史學相對應的是哲學對現(xiàn)實日常生活的遺忘。人們往往停留在宏大敘事,而把與每個人的生存息息相關、構成我們每個人生存之文化要根基的日常生活世界置于理論的視野之外。生活世界是現(xiàn)實的人在其中生存、交往、創(chuàng)造價值和意義的世界,因此,回歸生活世界就是回歸人的生存方式、回歸文化!盵[6]]歷史之維一直被宏大敘事所占據(jù),由于女性在公共事務中的失語,進而造成在歷史中的缺席。讓歷史回歸日常生活,不但可以最大限度地把女性還原到歷史之中,而且對真實再現(xiàn)人類發(fā)展的歷史更具有深遠的意義。遲子建在創(chuàng)作中以日常生活書寫歷史的方式實現(xiàn)了把女性還原到歷史中的訴求。

  “把文化看成是一個由人類自己對自然世界加工創(chuàng)造出來為人類繼續(xù)生活和繁殖的人文世界,是馬林諾斯基的一個基本見解。人是自然的產(chǎn)物,人這個世界的產(chǎn)物通過對其他自然產(chǎn)物的加工,制造了人文世界。這個加過工的世界雖然和原來未加工過的自然面貌有所不同,但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盵[7]]沒有自然,何談文化?男權文化的自然與文化二元論受到了越來越多的批駁。歷史屬于文化的范疇,當然具有自然的屬性。

  生態(tài)女性主義指出,歷史與自然事實上是同一個過程,“自然”是自然進化的產(chǎn)物和人類思想、制度的歷史發(fā)展的產(chǎn)物?梢姡匀慌c歷史緊密相關,用日常生活書寫歷史,把女性還原到歷史中,是值得提倡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立場。

  基于萬物皆有歷史的視角,遲子建寫作中沒有尖銳的兩性對抗話題,相反,生命的短暫史令兩性相愛的感情值得珍惜!栋籽┑哪箞@》中的父親母親相親相愛。父親突然離世,而使母親悲痛欲絕。父親的靈魂不忍離去,化作一顆紅豆住在母親的眼睛里。在孤寂的夜晚,父親的靈魂還會飛臨母親的身邊陪伴她!队H親土豆》中相濡以沫的秦山夫婦互相為對方著想、互相體諒,明白彼此的心境!额~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女酋長與她的丈夫,兩人因愛而攜手共度生活的難關,部落遭遇瘟疫與雪災之際,他們不離不棄,互為支撐,彼此依靠。這些相親相愛的夫妻寄托了遲子建對兩性關系最美好的想象。

  《霧月牛欄》中的寶墜被繼父一拳打傻以后,拒絕和人在一座房子里睡覺,他喜歡住在牛屋。他白天放牛、夜晚同牛睡在一起,牛屋里的花兒、地兒、扁臉都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他與家人疏離,卻對幾頭牛悉心照顧。他的全部情感都牽系在了牛的身上,他與它們聊天、關心它們的生活,牛成了他生命中至親的人,牛屋是他與牛共同的家,這里帶給他們溫暖、安全與快樂。繼父的一拳改變了寶墜的人生軌跡,從此人類的世俗生活遠離了他,他走進了自然。從人住的屋子搬到牛屋就是他人生轉折的標志。“呆傻”猶如一道屏障,寶墜從此與世俗煩惱隔絕,而走進了與非人生命相親相愛的世界。

  遲子建的寫作中,自然是一切生命之源,生命在自然的秩序中勃發(fā)朝氣。石頭、空氣、光到微生物、植物、動物,無論是無機物還是有機物,這些絢麗多彩的元素構成了自然這樣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萬物在自然的序列里自在地呼吸,而萬物的靈性營造了自然的美麗與神秘。拉茲洛說:“所有系統(tǒng)都有價值和內(nèi)在價值。它們都是自然界強烈追求秩序和調(diào)節(jié)的表現(xiàn),是自然界目標定向、自我維持和自我創(chuàng)造的表現(xiàn)!盵[8]]萬物在自然的舞臺各自展露著自己的靈性與美麗,大地因此而附魅。

  在飛雪銀妝里涌動著澄澈的清溪,無數(shù)條尋不到源頭的清溪在山谷間交錯奏鳴,而清溪的鳴響里舞動著蝴蝶的翅膀,飄逸著花朵的芬芳。山林間、河谷旁如星星般散落著村莊,白天,人們雙手觸摸大地,指間沾染菜蔬的清香、土豆花清淺的顏色。當晚霞蔚然于天邊,或撐著樺皮船載著獵物回家,或是在江邊收起打魚的網(wǎng)。夜晚,火爐歡快地歌唱,圍繞在周圍的人們臉上籠罩著朦朧的光華,此刻神話正在木刻楞房子里氤氳著神秘的氣息。這就是大興安嶺叢林,這就是叢林間的黑龍江畔,這就是遲子建筆下的故鄉(xiāng),生態(tài)和諧、萬物自在。這也是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生活,而當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來臨,人們紛紛從荒野、叢林出走,背離了生命之源。因為遠離,遲子建筆下營造的情境讓我們感到既親切又陌生,并對之充滿向往。在人們對都市趨之若鶩的時候,遲子建做出了與眾不同的選擇,她的目光背道而馳向沉寂的叢林、被人類拋棄的自然。遲子建在故鄉(xiāng)的風物中找到了她關于自然生態(tài)的理想——萬物在自然中詩意地棲息。

  第一節(jié)       

  虹影:生命的秘密和愛的力量

  饑餓,可說是日常生活最大危機,就危及日常生活的安寧常態(tài)和周而復始而言,也許只有戰(zhàn)爭可以相比。饑餓,因著食物匱乏,也必造成精神扭曲,人的尊嚴受到嚴酷考驗。有什么可以使陷入饑餓的生命保留最后一絲溫暖和安慰?

  經(jīng)歷過饑餓歲月考驗的女作家虹影,因她的長篇體自傳小說《饑餓的女兒》享譽全球!娥囸I的女兒》不僅再現(xiàn)了當代中國政治災難和自然災害造成人們?nèi)粘I钗C的真相,而且深刻揭示了日常生活自我修復的能力:愛,和愛所帶來的寬容、原宥和懺悔。

  虹影說:“我就是六六,這是一本100%真實的小說,沿著書中描述的地址,彈子石野貓溪6號院子,你會找到我的家,現(xiàn)在我的母親就住在這個地址翻修的新房里。”虹影是“一根扁擔兩根繩子”挑著家庭重擔又饑又累的母親和另一個只擁有一副貧窮肩膀的年輕男人的私生女。虹影的特殊的身世,決定了她永遠都是一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虹影18歲知道自己是私生女時,她就開始在心理上寫《饑餓的女兒》這本書了。虹影說:“寫作時回溯的過程很長,我?guī)缀跏窃谥匦陆?jīng)歷一遍苦難。但我生下來,就是為寫這本書的!北M管事實上虹影的寫作題材十分廣泛,但她的作品始終保持對苦難故事的敘事熱情,探索人在苦難中的承擔,探索命運的改變,相信對愛的渴求的動力和愛的力量。

  《饑餓的女兒》中“六六”的成長是艱窘異常的,這種艱窘有諸多的因素,但最根本的一條是“饑餓”。因為饑餓,母親幾度失身與人,從而使多余的“我”降臨人世;因為饑餓,姐姐多次再婚,兄弟姐妹各求生路;也因為饑餓,家庭關系不睦,造成“我”情感上的饑渴,最終失身于歷史老師。饑餓能置人于死地,饑餓更可以使活下來的人身心受損、人格遭貶、走向病態(tài),使生命烙上“饑餓”的后遺癥永難去除。

  18歲本應該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應該看到生活令人興奮的斑斕色彩”,然而,“我看不到,哪怕一些邊角微光的暗示”!拔摇蹦笾迕X難以選擇,只有用兩個肉包子慶祝自己的生日,這乏味的選擇當然是饑餓造就的。過于緊張和困窘的生活把“我”擠壓得早熟和灰暗了,“我意識到我的青春年華會非常短暫,像一束光,在一個密匣里鎖住”,“我”甚至在18歲時已經(jīng)不想成為母親,因為害怕這種苦難的生活在后代輪回。這個女子在這時候像是已經(jīng)活過大半輩子了,從她異常冷靜和理智中我們仿佛看到刀鋒的寒光、冷峻而堅韌!拔摇痹18歲時劇烈的內(nèi)心掙扎就源自背后那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

  從這欲哭無淚的人生自述中,也不難看到作者潛藏的批判鋒芒。那就是,我們?yōu)槭裁丛诹呤甏纬赡菢訌V泛而持久的“饑餓”時代,醉心于干“革命”、鬧運動,而對普通人每況愈下的生存景況無動于衷呢?這樣的“饑餓”,既是天災的,更是人禍的。我們在講當代社會的種種好處時,往往要以“千萬不要忘記過去”來告誡自己。其實,我們最不該忘記的,是我們自己在“革命”名義下所從事的種種非人道行為和所造成的非人道劫難。在這個意義上,虹影的《饑餓的女兒》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形象化教材。一般來說,從個人角度描述的歷史,由于是切身經(jīng)驗,使讀者自然而然地認同作者的喜怒哀樂,虹影的《饑餓的女兒》正是這樣一部將中國近幾十年來的社會史,活生生地呈現(xiàn)給讀者的作品。

  如果說饑荒帶來的精神和肉體的大饑餓,產(chǎn)生了在這兩方面的災難,那末,在涉及到性的方面,作者更以人性的真實,再現(xiàn)了這一敏感的話題。就像一位西哲所謂,性,是人們的一種精神活動。他有別于動物。是的,任何一種性的活動無不戴上時代的高帽。作者在看似無解,卻把答案埋藏在她的極為真實的故事當中。她的敘述,展開了她心里的,在那樣一個悲慘世界里的性之迷宮。由于性的無法回避的存在,性本身,也體現(xiàn)了她的獨有的饑餓感。在沒有糧食沒有愛的饑餓中,少女讓“歷史老師”的性充塞于自己的身體中,她在迷茫的生活中自殺、墮胎、酗酒,以填補那一恐怖的、虛無的、絕望的深淵。而同樣絕望的歷史老師,用他絕望的自殺,把性和精神的迷茫永遠地留給了她。這似乎是她要成為一名作家的起點:愛的渴求的動力。

  這種渴求充滿了她的苦難生活。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跟蹤,跟蹤她的男人是她那永遠不要示人的生父。他的愛的渴求卑微渺茫,但終將在她日后的生命中點燃同情和寬宥。當她成為了有名的作家,她只能為他修建一座墳墓,但她不斷體會到生父和母親的愛,在她的血液中流動。

  愛的力量就是生活的勇氣,生命的延伸。它像不滅的火焰,在《饑餓的女兒》中燃燒。

  由于饑荒而產(chǎn)生了愛的同情,生出的愛的“饑餓的女兒”;“饑餓的女兒”承受了苦難生活的考驗,在苦難中看到的不僅有生父的愛,更有養(yǎng)父的寬容的愛。母親的愛的信心。這一切,照亮了苦難生活,如漫漫長夜的篝火!梆囸I的女兒”最終出走上海,尋找人生的全新出路,那些苦難中的愛,是她在饑餓時代得到的永遠的營養(yǎng)。

  虹影不回避自己私生女的身份,并認為這一身份情結可以解釋她所有的小說。[[9]]她的“上海三部曲”(《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術師》)、《女子有行》、《K》及《阿難》等一系列作品,都有離奇的情節(jié)(甚至《上海王》中也有私生女的故事),人物在苦難中承受欲望和愛的召喚,欲望和愛的曲折讓苦難生輝,也讓虹影的小說兼具故事和抒情雙美。

  事實上,私生女情結是一個深含性別秘密的話題;橐鲋贫却_立之后,母親生育了父親之外其他男人的孩子才會有私生女這個概念。在父權社會之前,母親生的任何孩子其實都是親生的、平等的,不用說明父親是誰的,但父權社會建立之后,就得說明父親是誰,如果沒有說明父親是誰,那孩子就是私生子,私生子的處境無法與親生子相比,被迫低人一等生活。

  母親只能在婚姻制度中生育孩子,而不能按照自己的喜歡和意愿生育孩子。這就是私生女(子)的秘密:母親她愿意跟誰生孩子,這里面包括了太多意味。她出于愛情才會同意出生私生女(子),這是一個古老的叛逆情結,是個體女性對于父權制婚姻體制的生命反抗。當虹影在小說中反復書寫這一古老的情結,讓母親做出生私生子的決定,就有恢復母親原來身份的意思,這個母親是有著古老的勇氣、力量,和愛情的自覺,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是在書寫一個母親的神話。她從自己個人的母親,恢復了所有母親的感覺。母親們具有愛的能力,懂得生命的秘密,為了愛情,她們制造愛的女兒!

  繼《饑餓的女兒》之后,虹影出版了續(xù)篇自傳體小說《好兒女花》。它繼續(xù)著私生女情結的開掘,塑造了苦難中充滿愛和勇氣的母親形象。小說從母親離世開始,追溯母親的點點滴滴私人生活史,重新認識母親人生的歷程,她如平凡卑微的好兒女花,開放在苦難平瘠的大地上,但她的生命力和美麗令人起敬。母親因為愛情,生育了私生女兒,也因為愛情,和養(yǎng)父共同生活,雖然直到養(yǎng)父離世,她才意識到這份愛。在饑餓而且動蕩不安的時代,母親有信賴的男友,也有愛著母親的其他男人,他們互相溫暖,度過生活難關。母親是愛的化身,她付出愛,也不斷收獲愛,雖然生活艱辛,愛卻也如好兒女花生生不息將母親環(huán)繞。母親愛著她所有的孩子們,但她的孩子們并不理解母親。家庭關系的復雜,世俗社會的歧視,令這個有私生女兒的母親常常處在極其孤立無援的生活狀態(tài)。母親老了的時候,常常一個人到河邊撿拾垃圾,回憶她那苦難卻有愛情的歲月!

  《好兒女花》中充滿了中西方生活空間的比照描寫,時空跨度很大。連接故事的人物是“我”,成長中并取得了作家身份的私生女!拔摇本褪恰娥囸I的女兒》中的備受苦難折磨的六六。往昔的苦難過去了么?作家在小說中提出了懺悔的主題,提出兒女們應該向自己的母親懺悔:因為不懂得母親的愛、母親為愛受的苦難、母親為了愛所渴望的理解。母親為什么一直生活在撿拾垃圾的回憶之中?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愛是如此遙不可及,難以尋求,唯有內(nèi)心的火焰尚沒有熄滅。

  “我”充滿了自責和懺悔,回顧自己荒涼度過人生,再度發(fā)現(xiàn)愛情的寶貴,重新尋覓愛情,并獲得了愛情,和如愿的愛情結晶,一個新生的女兒。

  在“我”看來,母親已經(jīng)欣慰地看到了“我”腹中輪回的女兒。母親認可了我的愛的繼承。

  從《饑餓的女兒》到《好兒女花》,日常生活的離奇復雜令人嘆為觀止。苦難之后是幸福,但幸福的得來并非易事。愛的話語序列,建立在生命秘密的發(fā)現(xiàn)和敬畏之上。這是虹影對當代女性寫作最寶貴的貢獻。

  [[1]] 藍黛選編:《老筆記——名人眼里的歷史事件》前言,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年。

  [[2]] 遲子建:《偽滿洲國》,第

  570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

  [[3]] [美]羅伯特。麥克艾文,王祖哲譯:《夏娃的種子——重讀兩性對抗的歷史》,第39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4]] 祝平燕、周天樞、宋巖主編:《女性學導論》,第101頁,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

  [[5]] 吳亮主編:《日常中國》,序言第9頁,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99年。

  [[6]] 衣俊卿:《現(xiàn)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人自身現(xiàn)代化的文化透視》,總序第6—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

  [[7]] 費孝通:《對文化的歷史性和社會性的思考》,《文化與文化自覺》第443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10年。

  [[8]] [美] E。拉茲洛:《用系統(tǒng)論的觀點看世界》,第109頁,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

  [[9]] 虹影、荒林:《寫出秘密的文本才是有魅力的文本——虹影訪談錄》,《上海文論》2010年第6期。原文是:

  荒林:在前段時間的研討會上有人指出“私生女”是你作品中一個重要的情結,你怎么看待這一點?

  虹影:我想這可以用來解釋所有我的作品,因為這就是我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使命,我被命運指定成為這么一個人,或者是成為這樣一種類型的作家,或者是成為這樣一個類型的女子。我走過的路,其實都是跟我母親最后決定要把我生下來,我的成長背景連在一起,由此可以解釋我所有的行為、言談、包括寫作,甚至我要找什么樣的男人跟這個身份相關,我要走什么樣的路,我要寫什么樣的書,包括女性主義的“上海三部曲”那樣的書,也像《好兒女花》《饑餓的女兒》這樣跟自身相關的書,都跟“私生女”這個身份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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