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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三兄弟的遺囑都說了些什么?

http://134apc.cn 2013年11月04日11:15 來源:書摘

  摘自:散木《舊日子,舊人物》花城出版社 2007年5月出版

  1936年10月16日魯迅在上海逝世。魯迅逝世前立下遺言,一共有七條,即“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三、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四、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炔,那就真是胡涂蟲。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雹

  1965年4月26日,時已80歲的周作人自度將不起,也立下遺囑,其云:“余今年已整八十歲,死無遺恨,姑留一言,以為身后治事之指針。吾死后即付火葬或循例留骨灰,亦隨便埋卻。人死聲消跡滅最是理想。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雹谟舛,周作人在“紅衛(wèi)兵”暴打下身故,時為1967年5月6日。

  1984年7月29日,周氏三兄弟中最小的周建人在北京逝世,他在三兄弟中是做官做到最高的③,也是壽命最長的(96歲)。他在逝世前也留下了遺囑,即:“我身后的喪事要從簡,要改變繁文俗禮的舊習慣,F在大家都在努力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資金很寶貴,時間也很寶貴,不能因為辦喪事花國家的錢,不能浪費大家的時間。我死后不要開追悼會,不要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尸體交給醫(yī)學院供醫(yī)生做解剖。最后把骨灰撒到江河大海里去。偉大的革命導師恩格斯的骨灰就是這樣處理的。我們作為馬克思主義者,應當學習他的徹底革命精神!雹

  三兄弟的遺囑,除了帶了各自不同時代的特點以及他們共同的對生死的達觀之外,長兄魯迅,最見本色;二弟周作人則是“壽則多辱”地冀望銷聲匿跡,連同他的肉體和文字(除了翻譯。那本“對話”也即《盧奇安對話集》,是他晚年的遺作,直到他死后的1991年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為什么他說這是他“五十年來的心愿”?除了是他長久的宿愿之外,西方文化源頭之一的希臘精神在這“對話”中反映出的“疾虛妄”,他以為正可與其同時代中國的王充《論衡》“一東一西遙遙相對”,此也是周作人身上嫡傳的文化精神)。至于三弟周建人,作為國家領導人,移風易俗是他的遺愿。他原來的專業(yè)是生物學,早就倡導科學,也關懷婦女、兒童。三兄弟都是“五四”后中國“人”(尤矚目于婦女、兒童)的解放事業(yè)的旗手,他們身上都有人的自由、平等的思想精神的流貫。

  魯迅和周作人在遺囑中或多或少都提及自己身外的種種,比如對后人的遺訓、對文字的交代,周建人卻只說喪事。是不是這才是最徹底的唯物主義?

  魯迅弟弟周建人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忠厚長者、恂恂儒者,這樣的人做官,倘褪去了鋒芒,可以如古人的蘇味道、婁師德、馮道、張干那樣明哲保身,不爭、無辯、去鋒,這好像不難吧。但事實證明,周建人身上有魯迅的骨頭,他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周建人去世后,柯靈先生有篇悼文說的非常精彩,他把周建人身上幾乎"完美無疵"的一面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他的思索說得淋漓盡致:

  "權位是對人性最嚴酷的考驗。權位成為不少革命者生命的巔峰,自此就開始走下坡路,或者滑腳飛墮深淵。許多人坐上權力的黃金交椅,就會膨脹成為可憐可笑而又可怕的霸王。許多人在權位的透視鏡前面再也掩蓋不住自私、貪婪、卑污的靈魂。喬峰(周建人字)老人在荊榛遍地的長途中,恬淡自甘,施施然一路走來,到了楓林日晚,忽然因為積年的革命勞績,平步青云,被送上權位的高層,'霜葉紅于二月花',先后當選為中共中央委員、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政協(xié)副主席、中國民主促進會主席,他無意追求權位,而權位送上門來。境況的變化有若天壤,只有一樣絲毫未變,就是他的書生本色。"⑤

  做官,尤其是衣錦還鄉(xiāng),魯迅生前有所謂"包圍新論",是說"闊人"等等如何被左右的人"包圍"而陷溺不拔,周建人卻講究自律,首先自己平生素寒,自奉甚儉,不貪不拿,雖說官俸戔戔,那時還沒有提出什么高薪買廉,周建人也以方志敏"清貧、潔白樸素的生活正是我們革命者能夠戰(zhàn)勝許多困難的地方"為同調,并在思想和生活上向中共五老(即董必武、謝覺哉、徐特立、吳玉章、林伯渠)看齊,哥哥的話也時常在他耳邊響起:"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會被生活所累了。"甚至自己位居國家領導人,外出公辦可以坐專列("公務車廂"),他一直也"不敢"坐(直到90歲時一次去四川,由中央安排坐過一回)。"高車駿馬,顧盼自豪,是古人春風得意的境界,今人也未能免俗,機關團體濫耗公帑,競買豪華轎車,國務院三令五申也未能禁阻,喬峰老人則安步當車,怡然自得"(柯靈語)。此外,對伸手有所請托的,他也一概婉言辭謝,秉公而不徇私,因此,在他擔任領導的那些機關里,有人就不尊重他,甚至連他身邊的警衛(wèi)員因為跟了他顯不出威風,也不很聽他的話,他其實工作得很苦。

  要說實權,應該是地方父母官的家鄉(xiāng)的省長一職。其時正是共和國"經濟浪漫主義"運動之后,以魚米之鄉(xiāng)竟哀鴻遍野,周省長自己清廉,眼里也容不下沙子,見聞官員強行征糧、營私舞弊、魚肉百姓便怒不可遏。碰到些百姓村民的冤案,周省長就認真,派人調查核實;法院徇私,他就打電話直通最高法院院長楊秀峰。如此等等,結果就惱了一些人,于是給他難堪,他也感到遇事掣肘,久之心情抑郁,于是多次上書中央的劉少奇,請求調回北京。

  甚至,在他身為省長時,他還給毛主席上書,要為一個普通的女村民討一個公道,這在共和國歷史上恐怕是罕見的。原來,1960年大饑荒時,浙江臨海一個女社員饑餓難耐,偷吃了隊里幾個玉米棒子,被村干部發(fā)現后殘酷斗爭,至剝光衣服游街示眾。周建人聽了甚為震怒,因為從前他從事文化運動,主旨就是提升人權的,尤其是要解放和保護婦女和兒童權利的,怎么解放了還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呢?周省長實在想不明白,于是上書毛主席,要求采取措施,以杜絕此類事件會再次發(fā)生(這封信不知保存下來沒有)。1961年年初,他還給胡喬木寫信,胡將信轉給毛的秘書田家英,胡并請?zhí)锔昂贾輹r與周建人談話。此后周又給胡寫信,"著重談農村干部作風問題",說的也是浙江遂昌、黃巖等縣的干部違法亂紀、對待農民群眾粗暴野蠻等等。于是胡給毛主席寫信,信中說:"周建人同志說的問題,在別省也有,甚至還更嚴重,更荒謬。他的信態(tài)度懇切,語重心長。"毛澤東讀后在信上批示:"此信及附信印發(fā)工作會議各同志。"⑥這個工作會議也就是此前"經濟浪漫主義"運動后糾左的一次重要會議,會上修改了《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對被錯誤批判的"右傾分子"實行了甄別平反,還承諾以后不再給人戴政治帽子了,于是周建人的幾次上書也并無大礙。后來周建人周建人(左)與葉圣陶兩位老人返京,九十多歲的老人了,甚至身體到了"已經對面不相識,認人只能辨別口音"了,他"形體完全與世隔絕,只靠聽覺保持藕斷絲連的維系,但心依然熾熱,口不甘緘默","對有些他認為違反科學的現象,還是忍不住要公開站出來說話",尤其是"對婦女命運的關切也一如既往"。"報載東北某市有個婦女遭暴力強奸,一個身為廠長的共產黨員竟見而不救,他義憤填膺,上書黨中央,認為這樣的人必須開除出黨。重慶某縣有個小學女教師遭人毒打,當地政法機關反而包庇壞人,壓迫被害者,老人又仗義執(zhí)言,在報上揭露,同時和葉圣陶老人聯(lián)名給中央書記處寫信,幫她們伸了冤,平了反。老人逝世,消息傳到重慶,這一家人痛哭失聲,如喪考妣。"⑦當然,這又讓一些人很不舒服。周省長的老鄉(xiāng)柯靈先生后來為《周建人文選》作序,以為"人的價值觀,如果用真純和正直做法碼,喬峰(周建人字)老人是完美無疵的",但是"這種人可以是忠誠的革命者,卻不可能成為城府森嚴的政治家",因為"革命和政治常常又統(tǒng)一,又矛盾"。所以,周建人是國家領導人和社會活動家,嚴格地說還不能稱為是"政治家"。

  這不是"政治家"的例子,如原省長的沙文漢被罷免后(黨內的"右派"),1958年請70歲的周建人出山當浙江省長,他幾次懇辭不遂而終于服從組織決定⑧,即他雖深感自己決非政治家而挺身上任,力求努力工作,以期不負所望,何況身為浙人,能為故鄉(xiāng)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好事。結果呢?"原以為請一位有文化素養(yǎng)的知名人士主持本籍省政是適宜的,結果卻反而造成喬峰老人和黨的距離"。⑨

  周建人其實是身份不公開的共產黨員,但他很長時間是以愛國民主人士、魯迅弟弟、科學家的身份參加政治和社會活動的,這樣他比一般黨外人士要多一些信息,卻又比黨內同志少新中國成立前夕周建人夫婦等在河北平山

  一些信息,就是"信息不對稱",結果,大概與也曾做過省長的(似應是他的前任)沙文漢一樣,他們"太單純了"。周建人妻子王蘊如回憶說周建人"當省長對他是極不愉快的經驗",因為他"不能適應政壇錯綜的棋局"。王夫人又說:如果黨員都像周建人,那就好了;柯靈則說:通過周建人的事例,"'君子可以欺以方',我看到了現實的例證"。⑩

  什么是"現實的例證"?周建人時常說:"'認真'是我們共產黨人辦事的作風,共產黨辦事最講認真,我們每做一件事情都要認認真真,不可馬虎,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樣認真。"所以,他甫到任,就到基層視察,傾聽百姓的聲音,結果他發(fā)現解放十多年了,人民生活并沒有多少改善,文盲也很多,至于干部素質更不敢恭維。他隱隱感到:黨內有一種居功自傲、好大喜功的風氣,家長制、一言堂抬頭,知識和人才得不到尊重,違反科學規(guī)律的事時有發(fā)生。他不勝憂慮,一有機會就傾吐意見,也不怕忤上和忌諱。他回到北京工作時,要警衛(wèi)拆除掉住所周圍的鐵絲網,以為這會影響到與人民群眾的關系,無形中與人民群眾隔離開來,因為他已經意識到:正是因為脫離了群眾,聽不到他們的呼聲,才是主觀主義、官僚主義以及干部特殊化、吏治蛻變的根源。

  據說魯迅遺囑中原先是要求孩子長大后"萬不可去做文學家或美術家"的,馮雪峰看了認為恐會引起誤會:為什么小覷"文學家或美術家"呢?所以魯迅又加了一個"空頭"的前綴,其實魯迅心里明白"文學家或美術家"是沒有太大作用的,即"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文學總是一種余裕的產物",拿它和"政治家"去比,真是有云泥之判。周建人本來可以是一個道地的生物學家或科普作家,然而身不由己入了"政治家"的隊伍,結果就有上述的尷尬和不適,包括以他名字出版的那些有關回憶魯迅的書籍和文章(現在還在重版),其實許多是他人代筆捉刀的,有的地方去真實的魯迅甚遠,因而影響不能算好,也是柯靈先生后來為之詮釋此背景:"在'文革'的煉獄中老人經受的是另一種煎熬。'四人幫'不可告人的陰謀需要堂皇的旗幟,現成的偶像以外還要抬出一尊歷史的偶像,那就是魯迅。他們的鬼蜮伎倆是任意揉捏魯迅,利用喬峰老人的身份地位、和魯迅的關系,是更卑污的一手。老人那時已到八十開外,枯藤老樹,古道西風,生命的夕陽已經西斜,加以雙目失明,根本喪失了閱讀和寫作能力,而報上卻出現了由他署名的文章。這類文字不免招來白璧微瑕之感,但我們怎么能要求他對此負責呢?"

  這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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