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幽默的符號

　　方成漫像《對視》 　　方 成 雪 村繪

　　漫畫《武大郎開店》 　　方 成繪

　　方成原本不姓方，他常戲言自己是孫悟空的本家；方成原本也不是學(xué)漫畫的，他在大學(xué)學(xué)的是化工，正牌的理工科，沒想到這輩子化工沒學(xué)成，反倒直接上崗，當了一輩子“畫工”——這就叫“歪打正著”。

　　確實，方成就是一個幽默的符號。

　　方成的漫畫充滿幽默感。幾十年間，他以畫筆為投槍，針砭時弊，激濁揚清，如棉裹鐵，如錐畫沙，看上去并不是那么鋒芒畢露，劍拔弩張，但是其深刻性和幽默感卻如陳年老酒，越品越有味道。他長期供職于人民日報，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所畫的那些國際時事漫畫辛辣銳利，時效性和藝術(shù)性并重，給上一代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改革開放之后，他以漫畫領(lǐng)風氣之先，鞭笞丑惡，諷刺弊端，為撥亂反正革故鼎新鳴鑼開道，譬如他在上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的《武大郎開店》《苦讀未悟圖》《不要叫“老爺”，要叫“公仆”》《張飛賣肉》《面幣圖》等作品，一經(jīng)面世，立即風靡全國，成為新時期諷刺漫畫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方成善于將特有的機智和狡黠蘊藏在簡潔的畫面中，令人讀后在會心一笑之余，更領(lǐng)悟到深蘊其間的批判意味。即使今天看來，這些漫畫還是具有現(xiàn)實性。幽默，無疑是方成漫畫最突出的藝術(shù)特色。

　　方成的語言充滿幽默感，每個和他接觸過的朋友，都能“復(fù)述”出若干個有關(guān)方成的幽默段子，譬如，你給他打電話，他耳朵有點背，聽不清你的話，又不直說，就在那邊兒自個兒嘟囔一句：“唉，我就不愿意當老頭，他們非讓我當不可！等著，我給你拿個耳朵去——”話筒這邊兒的人“撲哧”樂了，知道老人家是去拿助聽器了。一次在深圳，大家見他精神爽朗，腿腳利索，就夸獎他保養(yǎng)有方，他卻攔住話頭，說：“嗯，我其實不怎么保養(yǎng)，我精神好是因為我信教了——”你那里正猜想他信的是什么教，他卻不緊不慢地告訴你，“我這個教可好，天爺教——全聽老天爺?shù)�，保準沒錯！”

　　方成的行事充滿幽默感，前些年，生病住院了，要開刀。醫(yī)生在手術(shù)之前囑咐他，手術(shù)之后只能吃流質(zhì)。他大聲答應(yīng)：“行，全聽您的！”可是醫(yī)生一走，就自個偷著藏起一個饅頭，說是留著手術(shù)之后先“墊補墊補”肚子。孰料這個“作案動機”還沒實施，就被人贓俱獲，未遂。手術(shù)之后，當護士和家人要把他從手術(shù)車上往病床上抬時，他在被子底下說話了：“你們別亂使勁兒，聽我口令：一、二、三！”得，大伙笑得全泄勁兒了。

　　就在方成還沒出院的當口兒，我正好到了北京。知道老人家住院了，心里惦記，自然要去醫(yī)院探望。臨去之前，我給他打電話，問他帶點啥東西他最需要？“帶點肉來，”電話里壓低了聲音，就像搞地下工作的人在傳令，“豬肉牛肉羊肉，醬排骨醬肘子，甭管啥肉，帶來就行了！”實在說，這是我有生以來得到的最明確也最奇特的探病指令。趕緊吧，跑到超市里采買，從月盛齋的牛羊肉到天福號的醬肘子，滿滿當當提了一大包，直奔醫(yī)院病房而去。到了病床前，方成一見就樂了，說：“快快，全裝到小柜子里，別讓他們看見�！辈睾昧恕摆E物”，方成說：“行了，這下心里踏實了！”我問：“這醫(yī)生不讓您吃肉，您偷著吃，成嗎？”方老說：“啥成不成呀，我就知道人是鐵飯是鋼，生病的人更要吃好，補充能量嘛，不吃肉，那病能好嗎？”

　　方成的幽默感人盡皆知，可方成的“幽默學(xué)”卻鮮為人知。他與相聲大師侯寶林是多年摯友，更是藝術(shù)同道，兩人時常在一起切磋幽默藝術(shù)的課題，諸如滑稽與幽默的區(qū)別啦，西方人與東方人的幽默之異同啦，等等。侯寶林先生去世后，方成獨自承擔起創(chuàng)建中國式幽默學(xué)的歷史使命，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他先后出版了《方成談幽默》《侯寶林的幽默》《英國人的幽默》《這就是幽默》《幽默的水墨》等10多本專論幽默的著作。他經(jīng)常應(yīng)邀到國內(nèi)各大學(xué)去講授幽默學(xué)的課程，還把講座開到了大洋彼岸，在美國巡回了一圈，專做幽默學(xué)的報告。聽了或者讀了方成的幽默學(xué)的人，會在哈哈大笑之余，豁然醒悟：“哦，原來幽默不光是逗個樂子，它還是一個民族智慧的結(jié)晶，還與民族文化的積淀有關(guān)，還是一個民族獨特個性的折射，還應(yīng)該被上升到哲學(xué)的高度來認識……哇，了不起的幽默，了不起的方成先生！”

　　方成真正了不起的是，他的幽默天性卻是以一生的顛蹶坎坷打底的。他早年遭逢戰(zhàn)亂，顛沛流離，衣食無著，曾一度流浪到上海、香港等地鬻畫為生。他常說，畫漫畫本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好不容易解放了，方成在報社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生活步入正軌，然而好景不長，隨后爆發(fā)的“文革”浩劫，致使同為漫畫家的妻子陳今言受到迫害含冤而去，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從此，方成又當?shù)�又當媽，拉扯著孩子艱辛度日，其窘迫困苦可想而知。或許正是這些苦難和艱辛，教會了方成以微笑來面對人生，使得他的幽默超越了一般的詼諧和滑稽。他常說，幽默不是撓癢癢，不是插科打諢，不是擠眉弄眼，幽默是智慧的自然流露，是自信的個性顯現(xiàn)，尤其是在曾經(jīng)多災(zāi)多難的中國，老百姓的幽默多是含淚的微笑，是面對苦難的豁達和樂觀。只有理解了這一點，你才能更真切地體味到中國式幽默的深刻內(nèi)涵……難怪，每當方成談起幽默的話題，他的面容會立即變得嚴肅起來，語調(diào)也變得格外莊重。

　　方成已然是功成名就，照理說，他盡可以獨享這份“一覽眾山小”的榮光。但是他不，他要與眾人分享，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個兒玩多沒勁呀，跟大家一起玩兒，那才有意思！”于是，他出畫集，要帶上已經(jīng)故去多年的老友鐘靈一起出：“我已90多歲，朋友不少，新交故知，男女老少都有，深交摯友不止兩三位，而稱為通家之好的，惟有鐘靈一家�！彼�辦展覽，要帶上年齡與他正好打個對折的學(xué)生王林一起展，水墨漫畫雖說是方成的首倡，但是要發(fā)展要創(chuàng)新，還是要靠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一起參與。因此，當學(xué)生寫信探問能不能與老師一起辦個展覽時，方成直接給他家打來電話：“告訴王林，我非常高興與他一起辦展！”幾天后，連展覽的題簽都寄來了。當然，我也有幸成為被方成“帶著玩兒”的一個晚輩，我的紀實散文集《那些小人物》就是被方成“催逼”了10年才寫出來的，方老還自告奮勇為這本小書繪制了全部漫畫插圖——10年間，每次與方成見面，無論在深圳還是在北京，老人家都要直言相問：“又寫出幾篇啦？你可要抓緊呀，我已經(jīng)奔90了……”于是，我每寫出一篇就先給他寄去，幾天后，畫好的插圖就會如期而至，直到全書出版。

　　方成已經(jīng)96歲高齡，依舊筆耕不輟，每天用毛筆畫漫畫，用電腦寫文章。一生的曲折跋涉，化作書齋里的風靜潮平。記得方成的94歲生日是在我家度過的，當時，我在送給老人家的生日蛋糕上寫了一句話：“方老永不老！”他看后，開懷大笑。

　　如今，還是以這句祝辭，為本文煞尾吧！

　　人物簡介：

　　方成 (1918.10—)原名孫順潮，祖籍廣東中山，生于北京，漫畫家、雜文家、幽默理論研究者，與丁聰、華君武被并稱為中國漫畫界的三老。自1946年在上海從事漫畫工作以來，至今每天早起，創(chuàng)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