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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民

http://134apc.cn 2016年03月31日14:43 來源:曹文軒

  大約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還在做一個農(nóng)民的時候,那天,我們正在地里割麥子,忽聽西邊有一陣緊似一陣的吵嚷聲,眾人皆抓著鐮刀抬起頭往西看。過不一會,就傳來一個消息:西邊李家的青橋,在場上脫粒時睡著了,身體向前一撲,一只胳膊伸進(jìn)脫粒機(jī)被打斷了。

  我扔下鐮刀,斜穿麥地往路上跑。李青橋曾和我讀一個中學(xué),比我高一個年級,我們是一路去一路回的好同學(xué)。

  地里的人也都扔掉了鐮刀,往西邊跑。

  李青橋和我不在同一個大隊。我們趕到那里時,他已被人抬到抽水機(jī)船上。我只看到了他一張蒼白如死人的臉和到處灑落的血,抽水機(jī)船就開走了。

  站在河邊上的人見船已遠(yuǎn),便回過頭來往打麥場上走。

  那臺咬下李青橋胳膊的脫粒機(jī),此時正無聲地張著大口立在夏天的烈日下。

  有人用手指著:“就是那臺脫粒機(jī)。”

  幾個姑娘還在余悸里,一個在哭,卻并無眼淚,其他兩三個或神情木然,或如風(fēng)中之葉在索索地抖,或失去節(jié)制一樣不停地向涌到這里的人訴說:“他困得不行了,總打瞌睡,那么往前一栽,就聽見他一聲尖叫,脫粒機(jī)咚咚跳起來……”

  我低頭看,只見地上的麥子被血染成紅色,一粒一粒的讓人驚心。

  不少人倒在麥垛下或躺在隊房的墻腳下睡著了。

  一場的人,都瘦黑如柴、疲憊不堪的樣子。他們就在這里站著、坐著或倚在場邊的老樹上,久久不散。偶爾聽見有人說話,更多的人則目光呆滯地沉默著。

  人群中有人喊:“八隊的社員回去了,回去了,回去割麥了……”

  我望了一眼地上的紅麥子,走出人群,往回走。路上稀稀拉拉地走了一行人。一路上,我總想著李青橋——

  李青橋不太像農(nóng)村人,生得很白凈,用古書里的話說是個“美少年”。李青橋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胳膊。他的胳膊似乎比通常人的長。夏天,他只穿一件背心時,兩只胳膊就完全地袒露了出來。長長的,該粗的地方粗,該細(xì)的地方細(xì),很精致亦很有力的一對胳膊。這對胳膊常引得女生偷偷地看,看罷臉一紅,扭過臉去,可過不一會,又扭過頭來偷偷地看。女生都喜歡李青橋,一半是因?yàn)槟请p好看的胳膊。李青橋是學(xué);@球隊的,他籃球打得很好。他在場上跑,搶球、接球、送球,一雙胳膊在人群里一閃一閃地,像本地水里的白跳魚。投籃時,兩只胳膊高高舉在半空里,線條優(yōu)美的兩根,很迷人。他的手腕輕輕一磕,球飛一個弧度,刷一聲入網(wǎng),總要得到場內(nèi)場外一片喝彩。我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在一起時,就免不了要欣賞他的胳膊。他與你說話時,站著不動,兩只胳膊自然地交叉著,放在胸前,樣子很優(yōu)雅。走路時,兩只胳膊輕輕地很有節(jié)奏地擺動,讓人有個幻想:倘若這對胳膊用力擺動起來,它們能像一對翅膀,將他帶到空中。那天,我們走到一棵桑樹下。其時,桑葚已紅,一粒粒如奶頭勾人。我仰望著,嘴里便津津地有了饞涎!跋氤裕俊彼麊栁。我點(diǎn)點(diǎn)頭,準(zhǔn)備去找根竹竿來!拔夷軌蛑!彼话炎プ∥遥谄鹉_,伸出右臂,居然就夠到了一嘟嚕一嘟嚕的桑葚。他的手像雀喙一樣,將桑葚一嘟嚕一嘟嚕地給我摘了下來。在他伸出右臂時,袖子便輕輕滑落了下來。前年,我參加一位朋友的雕塑展的開幕式,他的一件雕塑先是被一方銀綢覆蓋上,宣布開幕時,有人用手輕輕一拽,銀綢滑落了下來,露出了那件雕塑,讓人眼睛一亮。那時,我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了這只夠桑葚時的胳膊。

  而現(xiàn)在,他丟掉的就是這只當(dāng)年幫我夠桑葚的胳膊。

  回到地頭,我無心干活,也實(shí)在無力干活。我再也不管今天能不能完成割麥任務(wù),一頭倒在了地頭的楝樹下——沉重如磐的疲憊。

  高中畢業(yè)時,我虛歲僅十七(青橋大我一歲,也不過就是十八)。當(dāng)時的勞動,實(shí)與勞役并無區(qū)別。我覺得課本中的那些對勞動所做的抒情文字、贊美之辭,是虛偽的,是一群不事稼穡或只是偶爾為之的渾蛋文人的胡說八道。若不是胡說八道,現(xiàn)在他們被發(fā)配到農(nóng)村后,僅僅也就是像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一樣干活,為什么就齜牙咧嘴地連連叫苦、痛不欲生了呢?還有那個“種豆南山下”怡然自得的淡泊之人陶潛先生,對田間勞作居然有那么一份雅趣與意境,大概八成是因?yàn)槟莿谧魇请S意的,是屬于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那種全憑興致的勞作。若將他弄到我所在的正在學(xué)大寨的第八生產(chǎn)隊或李青橋所在的第五生產(chǎn)隊來試試看,不需多久,只給他三兩天的磨難,看這位高蹈輕揚(yáng)的雅士還能不能再“悠然見南山”?

  人們像一群羊被轟趕著,頭上總懸著一根鞭子,耳畔總是響著:“起來!起來!”田埂是做了又做,仿佛那不是用來走路的,而僅僅是供人來觀賞的。即便是你認(rèn)為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還會被總在田野上轉(zhuǎn)悠的干部們下令重做:“在后天檢查組到來之前,必須重做出一條田埂來!”墑是修了又修,不過就是用來流水的墑,竟然直得像用一根巨尺劃出的一般。這一切,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那三天一次、五天一回的絡(luò)繹不絕的各種等級的檢查組。倘若那天檢查組來,恰巧下起雨,路泥濘難走,人們就像螞蟻一般稠密,一路忙著撒稻殼鋪麥秸。施肥、鋤草、罱泥、打水草、搞綠肥塘……所有這一切,都不再是從前莊稼人的那種很經(jīng)濟(jì)的操作,而都被形式化了。它們成了一個個毫無實(shí)際意義的演示,使人們處在不停頓的旋轉(zhuǎn)狀態(tài)里。人們只有花費(fèi)大量的勞力,通過精雕細(xì)琢,通過各種形式上的創(chuàng)造來一爭高低。而在地里干活的人數(shù)以及干活時是否肯賣勁的樣子,也都統(tǒng)統(tǒng)成為一方干部“政績”的綜合指數(shù)。許多活,只是做了拆,拆了再做,再拆,做一種循環(huán)往復(fù)、永無休止的折騰。春夏之交,四下里到處總是催人干活的鑼聲。那鑼聲敲得人心惶惶的。地頭、村頭的高音喇叭總是在一聲連一聲地叫喚著:下地干活啦!下地干活啦!那些日子,人們每天只能睡上兩三個鐘頭的覺。農(nóng)忙結(jié)束后,人們依然不能得到休息,幾乎全部的時間又早被各種安排填滿了。你隨處可見一個個疲憊不堪的情景。我親眼看到一個社員在往稻囤里倒糧時,從高高的跳板上摔落了下來。我親眼看到后村一戶人家,因晚飯后懶得再去檢查灶膛,結(jié)果引起火災(zāi),將全部家當(dāng)焚燒一盡。那天,我坐在別人的自行車后座上去鎮(zhèn)上購買農(nóng)藥,竟然睡著了,從車上摔到路上,當(dāng)場鼻血如注。

  無邊無際的疲憊籠罩著田野。

  青橋就這樣丟掉了一只胳膊。

  我再見到青橋時,已是一個月以后,他從醫(yī)院出來了。那天我去看他,只見他站在那兒,微風(fēng)吹起時,他的一只空袖筒在風(fēng)里悵然飄蕩。

  我們一起待了好久,但沒有說幾句話。

  兩年后,我像擺脫噩夢一樣擺脫了田野,到北京讀書了。暑假回去時,母親告訴我,青橋不學(xué)好了。我問她:“為什么說青橋不學(xué)好了?”母親說:“他學(xué)會了喝酒,是個酒鬼了。家里的東西差不多都被他偷出去賣了!薄八麨槭裁催@樣?”“他找不到老婆了。”“他原先不是定親了嗎?”“人家毀親了!

  過了兩天,我去看他。我倒也沒有見到他爛醉的樣子,只是看到他一副很陰郁的神態(tài)。他已有了黃黃的胡子。臉色有點(diǎn)鐵青。身體被那只空袖筒襯得異常的虛弱。

  后來,許多年里,我再也沒有去看他,但斷斷續(xù)續(xù)地從母親的嘴里知道,他還是一個人生活著。有一天我去鎮(zhèn)上看在醫(yī)院里做醫(yī)生的大妹妹,正在鎮(zhèn)上走著,忽然有人說:“那不是文軒嗎?”我掉頭一看,竟是青橋。我連忙走過去。他也朝我跑過來,老遠(yuǎn)就將惟一的一只手伸過來,緊緊地抓住我:“文軒,是文軒,我沒想到是你!”我問他:“你是到鎮(zhèn)上來走一走?”他說:“不怕你笑話,我做了點(diǎn)小生意!彼プ∥业氖,將我扯到路邊,指著一只大木盆:“我賣魚了!蔽仪埔娔悄九枋⒘税肱枨逅粭l條鯽魚露著青黑色的脊背在水里游著。他說:“人家販給我,我再賣給人家。反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蔽覀冋f了半天話。

  到妹妹的醫(yī)院,還要走一大段路。一路上,我瞧見這小鎮(zhèn)上到處是一些閑蕩的年輕人。路邊不是擺著簡陋的臺球桌,就是一家挨一家的酒館與茶鋪。一些老者把麻將桌支到了路邊的樹蔭下,在那里不知光陰流轉(zhuǎn)地玩著,桌上用茶杯壓了些小錢……

  走在小鎮(zhèn)上,我心里便總想著一句老話:休養(yǎng)生息、休養(yǎng)生息……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日于北京大學(xué)燕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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