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烏魯木齊到東莞

http://134apc.cn 2013年11月13日08:24 丁 燕

  《工廠女孩》和《雙重生活》是一對姊妹花,是我南下3年生活的刻骨記憶。我寫我,也寫女工;寫我的生活場,也寫我所觀察到的周圍的生活場。這一切,因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改變,也變得有了深意。人到中年,南下討生,其跌宕、其心酸、其艱難,都被放大了很多倍。這種刺目的感受融會到文字,便帶血帶淚。我所寫的南方生活,不是單純的南方,而是因為北方那個浩大的背景;我之所以要“這樣”寫南方,是因為我曾在北方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

  有一天傍晚,在東莞莞城,我推著自行車等綠燈,旁邊是兩個老年婦女,面色黧黑,赤腳穿涼鞋。一個用粉色布袋兜著個嬰孩,另一個,從塑料袋里捏出蛋糕,往孩子嘴里塞。孩子吃著,又四處看風景,婦人便發(fā)出一串呢喃——那從乳房干癟,頭發(fā)灰白,手背青筋暴露的軀體內發(fā)出的呢喃——熱烈急促,飽含深情,不可自控。我聽不懂她說的詞義,但我懂她在示愛;那愛波濤洶涌,不求回報。我想起在新疆喀什葡萄架下的土屋,孩子們圍著卡龍琴、艾捷克、手鼓,跳起刀郎舞的場景。那些黑眼睛紅嘴唇的孩子,嘰咕著、嬉笑著、旋轉著,我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可我的周身都被歡樂包裹,和他們一起旋轉。由此,我洞悉出一個秘密:人和人之間的差異,不是以公里計算,而是以毫米計算。

  何以烏魯木齊和東莞都成為敏感詞?何以當你聽不懂別人說的話時,便武斷地認為自己更聰明?何以你總是恩主,別人總是乞丐?何以你的邊界,只是你的街區(qū)、你的辦公室、你的地圖、你的母語世界?在你之外的更大族群,需要你潛心靜聽。當我聽到那老婦呢喃,看到孩子們跳刀郎舞便知——真的沒有什么更大的障礙。只需要我們更耐心、更安靜、更平和。我們太容易被一種生活、一種觀念所催眠。我們認為一種生活最好,是因為我們沒有呼吸過另一種空氣。只有突破邊界,突破那個固定的一元性,才能讓視角多元化,才能對自己進行拯救。

  離開新疆后,我突然明白,也許無根便是遷徙獲得的惟一自由。置身異域,周遭驚詫,那種蝕心刻骨的孤獨,如無親歷,很難理解。我像走在一條甬道,一點點向前,四周暗黑,只胸腔里的這口氣還提著,呼哧呼哧。我終于可以藏身陌生,變得無比輕松,說我喜歡說的話,做我喜歡做的事。當我背叛了出生地時,并未背叛精神上的故鄉(xiāng);而我要在這背叛的罪名中,赤足滴血地踏出條生存路。

  每日凌晨,我聞雞起舞,坐在小小的書桌前,開始工作。這是一種聽從于自我的自由寫作。我不僅把寫作當作事業(yè),更是職業(yè)。盡管寫作帶來的現(xiàn)實利益少得可憐,但這種堅持,依舊是我最重要的工作。我靠直覺寫作;我一直信任我的直覺。我在自己的直覺中尋找主題,落筆時,只是一個模糊的想法,隨著寫作深入,它變得越來越清晰。我按自己的理解力去寫,不敷衍、不搪塞、不虛飾,在每一個字詞上嘔心瀝血,讓它們精微別致,混合著我的體溫。

  我的全部寫作,都是為了打通自己內部的世界地圖。雖然新疆面積廣大,但我在那里的生活是隔絕的,這種生活所帶來的思維習慣影響了我很長時間。若我沒有突破那個邊界,我將永遠無法以另一種角度回望。關于血緣、族群、貧窮、卑微……這些我要梳理的題材,源自我的孩提時代——那個葡萄架下女孩的困惑。隨著南遷,敘述技巧和感受力都獲得了進步,我將它們統(tǒng)一在我的作品中,一點點獲得呈現(xiàn)。

  我苦苦思考寫作的秘密。有一天,走過東江,生出幻覺:所有的河水陡然干枯,河床呈沙漠狀時,一切都變得簡單了起來。寫作呈現(xiàn)出它的獨特魔力——我記憶中的素材,在我當下的生存語境里,找到了各自的對應物:盒飯/抓飯,大海/沙漠,陌生人/客人,超市/巴扎,嶺南/中亞。這種對應物的排序越來越長,幾乎無法在幾篇文章中完成,最終,變成了《工廠女孩》和《雙重生活》。雖然它們的緣起都是靠直覺,但卻全都出自我的密切觀察——我將身體作為刀刃,探入生活的臟器內,獲取了一塊微小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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