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風(fēng)景

http://134apc.cn 2014年01月06日07:18 張 長(白族)

  這邊風(fēng)景是我記憶中的風(fēng)景,它也許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但仍然一幅一幅存活在我的記憶中,至今那么鮮活,閉上眼就一幕幕映放在腦子里,給干枯的日子稍許滋潤。

  那是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西雙版納。那時那里的人很少,雨很多,霧很大,太陽很亮,山野很綠。我剛從學(xué)校出來,分到西雙版納當(dāng)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每天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觀看著與別地迥然不同的風(fēng)景;螓惾账{天,或星漢燦爛,或曉霧氤氳,或豪雨如注,在椰林傣寨的映襯下,絕對是別一樣的感受。那些日子,我經(jīng)歷了西雙版納自然生態(tài)最美麗的歲月。

  西雙版納地處熱帶,一年不分四季,只有干季和雨季。

  先說雨季。大約是每年五六月份,干季最后的晨霧不知何時消失。湛藍的天空中那闊別一年的大朵白云悄然而至,每朵都如思索的大腦,計劃著怎樣把正在醞釀的第一場豪雨灑給每一朵野花、每一株小草,并以一種轟轟烈烈的方式收起干季里每天夜里都要蓋在山林和平壩上的厚厚的霧的被子。這種有模有樣的白云飄浮、聚集,當(dāng)它由白變黑時突地被閃電撕開一個口子,沉重的雷滾過之后,傾盆大雨酣暢淋漓,痛快之極。而且它見好就收,絕不是綿綿扯扯、一下幾天的 “黃梅雨”。大雨之后,烏云復(fù)又由黑變白,兩朵云彩之間透出一小片水洗后的湛藍天空,燦爛的陽光經(jīng)云縫射下,照亮了尚未來得及收停的最后幾根雨絲。時有一道七彩的虹,升起在水洗過的雨林的上空。濕漉漉的青色炊煙開始在竹樓上緩緩升起……

  豪雨之后便是麗日藍天,如是每日反復(fù)兩三次。充沛的雨量,燦爛的陽光,流油的黑色腐植土在雨季之后,使豐收成了定局。農(nóng)民雨季來時插下秧苗,不用施肥,不用薅鋤,只等干季來臨時去收割。荔枝、芒果、椰子、菠蘿……一個雨季的雨水和陽光已使它們脹滿了甜蜜。有些你甚至不用去播種耕耘,大自然就慷慨地附帶贈送。記得我當(dāng)年住的竹籬下,每年雨季開始,便會長出牽牛、蔦蘿,太陽一出,紛紛開出嬌艷的花朵。還有一種僅有米粒大小的野生小米辣,不知何時已從墻根躥出,想吃了,摘兩個研碎放在湯里,熱烈而鮮辣。

  到9月,雨季悄然結(jié)束,開始了干季。

  相對于雨季的熱烈和豪放,西雙版納的干季似乎是含蓄而又靜謐的。陣雨、豪雨由每天三五次逐漸減少到一天一兩次,最后終于停止。某日,在燦爛陽光之后的一個夜晚,你會發(fā)現(xiàn)天空再沒有云影,在隨后的日子里,夜空如黑色天鵝絨般有一種柔軟的質(zhì)感,璀璨的星星每一顆都像鉆石般閃爍,偶然有一顆流星劃過。夜風(fēng)過后,可以聽到遠處傣寨里隱隱的象腳鼓和芒鑼聲,間或老林里傳來小麂子的叫聲:“罕!罕!”當(dāng)一切又復(fù)歸平靜時,遠遠地,隱隱約約地有一種聲音傳來:“嘩——”是小河的嘩響?是椰葉的擺動?抑或是所謂的“天籟”?總之,只有在那時的西雙版納才聽得到這美妙的大自然的呼吸。

  午夜,大自然似乎也入睡了。夜霧悄然從林間、山巒、平壩緩緩升起,并彌散開來,最后覆蓋了整個大地和天空,皎潔的月色透過濃霧像是磨砂玻璃透出的那種乳色的朦朧。到子夜,你會聽到大霧凝成的水滴從芭蕉、大青樹上滑落,敲響了每張葉片。這時會無端地想起李清照的《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如今,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只是這不是細雨,而是大霧,毫無惆悵感,感到的只是一種湛明的溫馨和滋潤。

  第二天一早,遠處的竹樓、椰樹、緬寺都看不見了,一切籠罩在乳白色的濃霧中。只有早起的傣家姑娘搗米的木碓聲從大霧中傳來,然后是“叮咚”“叮咚”的木鐸聲,有牧童吆著牛群從寨子里出來了,還有汲水姑娘婀娜的身影……如果這時走在路上,會覺得那大霧很是特別。它有形,一粒粒,細小如針尖、麥芒,如撒出去的糯米粉。那肉眼可辨的細小的顆粒一會兒就可以弄濕人的睫毛和眉毛,很快,整個臉都濕潤了。難怪無雨的干季萬物仍然那么蔥籠、繁茂,靠的就是這無聲無息的大霧滋潤。

  在干季的每一天,這大霧一直要從午夜到翌日正午12時才開始消散。最先覺察到陽光的是那棲于高枝上的鳥群,它們開始嘰嘰喳喳地歡叫著,在第一縷陽光中打開被霧氣弄濕的羽毛,然后呼啦啦地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雙翅映照陽光,仿佛一片飛翔的紅云。正午12點一過,濃霧會在不知不覺中全部散盡,藍天像水洗過一般滋潤、清新,遠處的寨子、竹樓、緬寺、椰子樹……一切仿佛在水晶球里面看到的,變得那么清晰、明亮。陽光下一天的生活便這樣開始了,直到晚上12點夜霧再次升起,日子便如是循環(huán)。

  我懷念這些風(fēng)景。西雙版納雨季和干季的風(fēng)景。逝去的風(fēng)景。說其逝去,不僅是時間上的流逝,更重要的是,在空間上也發(fā)生難以逆轉(zhuǎn)的變化。1956年,我剛到西雙版納,那時每一個寨子都有自己的生態(tài)保護林——“龍林”,龍林連著山上的熱帶雨林,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F(xiàn)在幾乎每個寨子的龍林都砍光了,甚至連天然的熱帶雨林也只能在劃定的自然保護區(qū)里才能看見。

  村寨里的竹樓也罕見了,代之的是磚混、鋼混的建筑,城鎮(zhèn)化引來了天南海北各行各業(yè)的移民,首府景洪市已成為擁有幾十萬人口的中等城市,F(xiàn)在,靜靜的月光下再也聽不到遠方小河的嘩響和咚咚的象腳鼓聲,代之的是歌廳里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搖滾和閃爍的霓虹燈。

  如今,曾經(jīng)滋潤過我的青春的那白糯米粉似的霧還有沒有?不久前翻閱報紙,一張照片和一段說明文字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照片是一條大街上有一輛類似灑水車似的東西,說明文字寫道:“為凈化城區(qū)空氣環(huán)境,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市委市政府引進降污效果突出的‘霧博士環(huán)境空間凈化系統(tǒng)’!币酝箪F彌漫的景洪,現(xiàn)在卻要靠“霧博士”來造霧了。

  我閉上眼睛,腦子里一幕幕映出的是逝去的風(fēng)景。我怕連我自己也會忘記這些風(fēng)景,當(dāng)即把它記錄如上,以證明這塊土地上曾經(jīng)存在過這樣的風(fēng)景:海藍的天、雪白的云、米粒般的霧、銀弦似的雨絲以及太陽鳥紅色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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