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鄉(xiāng)村美景,農民的疾苦更為重要——對話侗族作家袁仁琮

http://134apc.cn 2014年11月05日07:13 楊玉梅

  袁仁琮是新中國成立后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侗族作家,他從1956年19歲時開始發(fā)表作品,除“文革”期間受到沖擊而停筆外,多年來他一直筆耕不輟,特別是近10年來更是老當益壯,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血雨》《窮鄉(xiāng)》《難得頭頂一片天》《太陽底下》《夢城》,以及長篇歷史小說《王陽明》(修訂本)和《莊周》等。2014年,這位77歲的作家又推出了百萬字的反映從解放初到“文革”結束期間貴州侗鄉(xiāng)社會發(fā)展變遷的三卷本長篇小說《破荒》,今天,結合作品,追憶其走過的文學道路,對中國人歷史命運的感悟愈加深刻。

  楊玉梅(以下簡稱楊):每個作家都有特定的文化土壤和時代背景,您在1950年代就走上了文壇,這既得益于新中國的成立,估計也跟您所處的地域文化背景有關吧?

  袁仁琮(以下簡稱袁):是的。我出生的貴州天柱是個文化底蘊比較深厚的地方,清水江水路交通方便,隨著木材的外運和貨物的輸入,受湘楚文化、巴蜀文化等各種文化影響較深。我老家藍田碧雅村,山高谷深,四五百戶人家,卻有清末文秀才兩位,武秀才一位,還有一位貢生。我的啟蒙老師就是從山外請來的一位清末秀才,姓江,名中興,還是天柱籍北伐著名將領王天培的恩師。山里人喜歡書,盡管很窮,有書本、筆墨紙張的人家卻很普遍。

  不過,我搞文學創(chuàng)作完全出于偶然。像我這樣出身貧苦的山里孩子能到縣城讀書,靠的是政府發(fā)放的援助金,鄉(xiāng)親父老和家人欣喜異常,我自己也是說不出的高興,有一肚子話想說。1956年暑假,我因病回到家里,沒法干活,便經常坐在河邊冬青樹下乘涼,胡思亂想。當時,我已經接觸一些文學作品,自己也想試試。沒有稿紙,就用白報紙密密麻麻地寫了獨幕兒童話劇《小花和尚看梨》,糊里糊涂地寄出去,想不到年底就發(fā)出來了,收獲50元稿費。那時候,50元可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我們學校教師的月薪也不過50元上下,第一次嘗到用作品賺錢的甜頭,難以用語言表述。此后近60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收獲更多了。文學能幫助人認識歷史、認識社會、認識人生,能給人以美的享受,從享受美中受到教育,凈化心靈。

  楊: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鍥而不舍的執(zhí)著精神。您堅持寫作一輩子,有沒有感覺創(chuàng)作資源枯竭的時候?

  袁:我感到的是時間不夠用。創(chuàng)作成了我的一種生活方式,或者說是一種生命存在的形式,我注定要和文學相隨一輩子。我家里除了電腦、單反照相機,就是滿壁滿地的書。除了參加貴州省寫作學會(我是學會顧問)組織的采風活動,有了余暇便和妻子一起逛公園,親近大自然,放松一下。我熟悉不少農活,木工手藝不錯,還學了攝影,教了一輩子書,還鉆進故紙堆里,和古人打交道。想寫的東西真不少。

  楊:新近出版的三卷本長篇小說《破荒》,在我看來,既具有歷史小說的深刻思考與總結回望,又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啟示意義。您在《自序》里也說了“中國人走到今天不容易”。在這樣一部厚重之作中,您想寄托什么樣的情懷?

  袁:改革開放以來,思想解放,政治環(huán)境比較寬松,但不少人不理解改革開放,牢騷滿腹,怨天尤人。我覺得這里面涉及許多大問題。作為一個作家,我們要不要站得更高一些,胸懷更寬闊一些,看得更遠一些?要不要承認任何一個民族、一個社會的發(fā)展都不可能一帆風順?有了挫折包括大挫折應該抱什么態(tài)度?我認為這不僅僅是作家應該想明白,也是全國人民應該解決的思想問題。否則,我們是無法輕裝前進的。這是我寫三卷本長篇小說《破荒》的出發(fā)點。

  我出生于1937年,對本地解放前的許多見聞記憶深刻,對解放后貧苦農民翻身的喜悅、他們經歷的種種挫折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親身經歷了1958年大躍進,大煉鋼鐵,“文革”初期被打成反革命,后期被當成壞人清查、批判。我早些年就想寫這一題材,但沒有找到合適的角度,時機也不成熟,沒有下筆。我鉆研了中國歷史,聯(lián)系世界上一些重要國家的發(fā)展狀況,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民族和國家是一帆風順地走過來的。我得益于這些研究,否則,視野和心胸都開闊不起來,無法站在高處看待中國從解放前幾年到粉碎“四人幫”這一個特殊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無法得出“中國人走到今天不容易”這樣的看法。我相信這樣的看法是有利于社會發(fā)展的,能夠被絕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的。

  這樣的認識角度,對我來說,是一次自我認識的大超越,是思想的一次升華。

  楊:“中國人走到今天不容易。”雖然這個主題在小說中并沒有直接表述出來,但是在閱讀中,我真的是讀到了這層含義。比如第一部作品《太陽從西邊出來》,開端特別生動詳細地描述了解放初期清河縣玉田鎮(zhèn)的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生活,令人觸目驚心,直到解放軍隊伍唱著雄壯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進駐玉田鎮(zhèn),才讓人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您是從舊時代走過來的,對舊時代生活有切身的體會。這些年我們看到一些寫民族歷史的小說,往往美化了民族傳統(tǒng)生活的詩情畫意,而淡化了舊時代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與困境。而您這部作品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歷史,再現(xiàn)了民族艱難的發(fā)展歷程,是歷史的真實記憶。

  袁:舊社會的腐敗和不平等,滲透在每一個角落。當時,藍田是個只有一條街的小鎮(zhèn),離天柱縣20多公里,離我家17公里,依然是侗族地區(qū),但對于山里人來說,那里就是“大地方”了。小鎮(zhèn)上的人也認為自己是“大地方”的人,看不起鄉(xiāng)下人,稱山里人為“野佬”!耙袄小笔歉鞣N鄙視的綜合,落后、骯臟、原始、貧窮、無知全包括了。

  特別難以忍受的是窮困,我走幾里山路去上小學,早晚兩餐全是吃雜糧,中午只能帶兩個紅薯,大冷天穿草鞋。我父親是鐵匠,靠給別人打家什賺不了幾個錢。這是封建等級制度長期統(tǒng)治造成的痛苦。農民們生活在美麗的山鄉(xiāng),他們并不認為山山水水有什么看頭,關心的是吃穿住和傳宗接代。一些作家進了城,過得好了,忘了家鄉(xiāng)人的痛癢,以閑人的眼光描寫農民并不感興趣的山水和風花雪月,是對農民冷漠的表現(xiàn)。我以為要關心他們真正痛癢之處,他們才可能真正得益。鄉(xiāng)村美景不是不可以寫,但比起農民的痛癢來,太次要了。

  楊:《破荒》塑造的人物眾多,而且每個人物都鮮活生動。比如游龍庭這樣的黨的干部,沒有臉譜化概念化的描寫,而是從“人”的需求,從其精神生理、事業(yè)愛情與家庭生活等多方面來刻畫人物,真實可信。如此多的人物命運構成了生活的廣闊、內容的厚重、思想的深刻與人性的豐富,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史詩風格。這樣的書寫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毅力。您是如何駕馭這么多人物的?

  袁:《破荒》有名有姓的人物有農民、老板、偽縣長、地主、教師、大中小學生、機關干部、解放軍、開明士紳等,計90余人之多,絕大多數(shù)有我熟悉的生活原型。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自然不會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镀苹摹防锏娜宋锔饔懈鞯纳硎馈⒔洑v、性格、興趣愛好,以及說話的特點、待人接物的習慣。我都像尊重身邊的活人那樣尊重他們,沒有按照作者的意志強迫他們做這做那。不得不委屈他們的時候,我也盡量安排妥當,做到合情合理,不生拉硬扯。我寫過不生動、不豐滿的扁平人物,細想起來,是因為對描寫對象不熟悉的緣故。不熟悉,不能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勢必出現(xiàn)“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結果。

  既然是藝術創(chuàng)作,當然有個將生活藝術化的提煉過程。不過,我的這種提煉,也是以生活為基礎的,不憑空想象。

  楊:《破荒》充滿了濃郁的侗族文化韻味,但是這個文化韻味不在于表面的風尚習俗,而是體現(xiàn)在人物身上的民族精神,是人的寬容、正直、善良與和諧之美。

  袁:寫民族性和寫人物一樣,重在內而不在外。善良正直、多情好客、堅韌不拔、外柔內剛是貴州少數(shù)民族的共性,是他們的集體無意識。侗族人普遍具有感情細膩、善于忍讓、講究和諧的特點。寫外在的地域風光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寫人,離開人物寫環(huán)境,寫得再細致入微也生動不起來,沒有靈魂。

  缺乏民族性的作品是沒有根基的作品,猶如一棵樹,不是植根于深厚的土壤里,是無法存活的。當然,事物是多方面構成的,單有民族性而缺乏開放的眼光,也會成為井底之蛙,因而會使作品失去其普遍意義。

  楊:《破荒》的價值值得我們不斷去探究,也期待著您繼續(xù)寫出新的優(yōu)秀作品。

  袁:我現(xiàn)在正在寫長篇歷史小說《孔子》,我還想寫本論著《我讀孔子》,再寫一部反映教育領域生活的多卷本長篇小說。如果可能,還會繼續(xù)不斷地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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