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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姜戎:《狼圖騰》和我等到了裁決
來源:中華讀書報 |   2016年07月05日15:38

世界蒙古族作家聯(lián)合會上個月在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授予《狼圖騰》作者姜戎文豪獎牌及獎章。這是該聯(lián)合會首次頒發(fā)這一獎項。文豪獎是四年一度的由世界蒙古族作家聯(lián)合會頒發(fā)的最高獎項。姜戎因此成為該獎項設立以來第一個被授予的外國作家,也是第一個中國作家。

即使獲得如此大獎,姜戎依然保持他一貫的神秘,頒獎典禮上,文豪獎牌由姜戎委托長江出版社《狼圖騰》責任編輯安波舜代其領取。

安波舜介紹,截至今年6月,《狼圖騰》一書已在中國再版了一百六十多次,銷售近六百萬冊。但由于姜戎從來不在公開場合露面,所以委托他到現(xiàn)場領獎,并代為朗讀了姜戎的書面獲獎感言:“聽到世界蒙古族作家聯(lián)合會會長呼蘭女士和全體蒙古讀者們將把文豪獎獎章授給我,我感到非常忐忑。《狼圖騰》只是我的處女作,我酷愛和崇尚草原的歷史、文化和傳統(tǒng),所以對于收到蒙古人民的這份敬意感到很高興。”

9月初,姜戎接受讀書報專訪,暢談一部兼具學術性的純文學作品如何在網絡引起強烈關注,以及《狼圖騰》出版以來的廣泛影響和爭議。

我一直堅信《狼圖騰》是顛撲不破的圖騰,能夠經受住任何考驗,從未對那些非議做過任何妥協(xié)。但畢竟爭議了十一年,此刻確實需要由最高裁判者來作出裁決。

讀書報:先祝賀您因小說《狼圖騰》榮獲蒙古國世界蒙古族作家聯(lián)合會頒發(fā)的文豪獎。獲得這一獎項,您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姜戎:蒙古文豪獎,是我十一年來獲得的所有國際國內獎項中含金量最高的大獎。因為該獎是由蒙古國文化部長親自簽發(fā),并由世界蒙古族作家聯(lián)合會會長親手頒發(fā)的該會最高文學獎。該獎代表了狼圖騰故鄉(xiāng)圣地、蒙古國政府、蒙古主體民族和蒙古文化學術主流學者和作家對《狼圖騰》的認可與褒獎,這對于族籍為中國漢族的我來說意義非凡。

因為《狼圖騰》的精神、主旨和結論,都是建立在“狼是蒙古草原民族的圖騰”的基石上的。我將狼圖騰作為小說的書名,標明了該書的核心,無此核心,狼和書就喪失了魂魄。

中國的社會轉型強烈呼喚國民性格轉型,必須從中國傳統(tǒng)的保守順從、等、靠、要的羊性家畜性格,轉型為自由獨立、頑強競爭和團隊拼搏的狼性格。

一個中國漢人在中國邊境牧場實地生活考察多年后,加上對蒙古史料進行研究所得出的結論,寫成的這部長篇小說,能否得到蒙古主體民族的認可,也是我和廣大讀者關心的問題。雖然《狼圖騰》以文學的真實性、細節(jié)的實證性、史料的豐富性和邏輯的堅實性,讓大多數(shù)讀者相信或愿意相信狼是蒙古民族的圖騰,進而接受狼圖騰的自由、獨立、競爭、頑強、團隊,以及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精神啟蒙。但是,由于十一年來,中國的部分蒙古族學者作家和曾在內蒙古草原插隊的部分知青,極力否認狼是蒙古民族的圖騰,并斷言《狼圖騰》是造假文化,聲稱它嚴重傷害了蒙古民族的感情,而且隨著電影《狼圖騰》的上映提高了吼聲。如此“有份量”的非議和帽子,雖然未能阻擊圖書銷量的增長,甚至還擴大了發(fā)行面,但也確實使不少讀者對《狼圖騰》的真實性和精神價值產生了懷疑。

《狼圖騰》出版以來,已在中國和世界產生了廣泛的爭議和影響。由于我有長期扎實的考察研究,有牧民老朋友們、蒙古國主流學者以及眾多讀者的支持,所以我一直堅信《狼圖騰》是顛撲不破的圖騰,能夠經受住任何考驗,從未對那些非議做過任何妥協(xié)。但畢竟爭議了十一年,此刻確實需要由最高裁判者來作出裁決。

蒼天不負眾望,騰格里終于奇跡般地“顯靈”了。在我看來,世界蒙古族作家聯(lián)合會向《狼圖騰》作者頒發(fā)文豪獎,是騰格里對我的又一次眷顧。短短幾天之內,蒙古國文豪獎的信息大面積地覆蓋了紙媒和網媒,據長江文藝出版社初步統(tǒng)計,有上萬家網站予以轉載。社會對此書的關注度可見一斑?!独菆D騰》終于可以擺脫非議者長達十一年的死纏爛打,而請他們去同蒙古國的主體蒙古民族理論好了。我期望此后有關《狼圖騰》的爭議能夠進入客觀理性的學術探討。

讀書報:《狼圖騰》在中國出版發(fā)行以來,得到了廣大蒙古族牧民和城市蒙古族青年的熱情歡迎,但也遭到了部分蒙古族學者的反對,他們斷言《狼圖騰》是造假文化,是偽圖騰,蒙古民族根本就不崇拜狼圖騰,為什么同是蒙古族人,竟會出現(xiàn)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呢?

姜戎:我認為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在中國占據統(tǒng)治地位的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憎恨狼的文化,多年以來,這種文化深刻影響并同化了國內部分蒙古族人;二,中國是一個農業(yè)大國,隨著人口劇增,草原面積日益縮小并沙化,在內蒙古的半農半牧區(qū)或農區(qū),草原狼早已消失,草原退化必然導致游牧文化以及狼圖騰文化的退化。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草之不存,狼將焉存。尤其是長期脫離草原、脫離游牧文化的城市和農區(qū)的蒙古族人連狼都難得一見,哪還能理解狼圖騰文化呢?一些蒙古族讀者在網上留言中,也承認他們確實已淡忘了祖先的文化傳統(tǒng)。

而在蒙古國,由于工業(yè)發(fā)展緩慢,蒙古國大草原依然遼闊美麗,保存完好,狼群依然自由強悍、生機勃勃,游牧文化和狼圖騰文化依然呈現(xiàn)出強大和深厚的存在。所以,蒙古國才是狼圖騰文化的圣地和主要承繼者,也是對“狼是不是蒙古民族的主要圖騰”這個問題的最終評判者。

那些斷言《狼圖騰》是造假文化的蒙古族學者,可去讀一讀蒙古國家圖書館館長阿基姆寫的《天狗》一書,或許能激活他們血液中的蒙古游牧文化基因?!短旃贰肥珍浟税⒒范嗄陙硌芯棵晒爬?、狼圖騰崇拜、蒙古人與狼的關系的學術論文、雜文、一百多個聞所未聞的真實的狼故事、精彩生動的民間傳說和神話,還附錄了幾十幅有關狼崇拜的古代巖畫、壁畫、石碑、石雕等,在蒙古國以《天狗》題名結集成書,雄辯有力地論證了“狼是蒙古人的圖騰”這一命題,為蒙古狼圖騰文化奠定了堅固的基石。該書已在2012年譯成中文,書名為《藍色蒙古的蒼狼》,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讀書報:在我們的印象中,網絡上熱鬧的話題多是懸疑、穿越等網文,為什么《狼圖騰》會在社會和網絡上引起這么大反響?

姜戎:我以為大致有以下幾個原因:其一,真正的文學是人類靈魂的撼動者,而真正能夠撼動靈魂的文學作品,就一定會超越一切時尚和流行的熱鬧話題,直抵人心,產生持久廣泛的影響。而狼圖騰精神,首先震憾了千百代草原民族的靈魂。這部自由之神縱情歌唱了數(shù)千年的草原信仰神曲,引導和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草原人為自由和草原而獻生。

其次,狼圖騰精神也深深地震撼了我的靈魂。在內蒙古草原插隊的十一年中(而非像某些人所說是三年),我被無數(shù)草原狼的自由獨立、團隊拼搏、不屈不饒、可歌可泣的真實故事感動得漸漸改變了性格和信仰,使狼圖騰成為我心中真正的圖騰和自由神。以至不惜拼上半生時光、半條性命去研究創(chuàng)作《狼圖騰》。

可以說,《狼圖騰》是我靈魂長期激蕩沖動的產物,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能量。因此,這樣的作品才會具有傳導性,也就能撼動讀者的靈魂、并產生社會影響。網上大量的讀者留言可以證明,《狼圖騰》確實撼動了千千萬萬讀者的靈魂,為狼思、為狼哭、為狼嘆息、為狼呼號正名。

其二,中國的社會轉型強烈呼喚國民性格轉型,必須從中國傳統(tǒng)的保守順從、等、靠、要的羊性家畜性格,轉型為自由獨立、頑強競爭和團隊拼搏的狼性格。如今中國已初現(xiàn)輝煌,但又進入了中等收入陷阱期艱難的必經階段:產能過剩、債務劇增、需求萎縮、腐敗叢生、群狼環(huán)伺。國民性格再不加快轉型,中國夢就有可能成為羊的夢魘。性格決定命運——你是羊,還是狼?或是二者兼?zhèn)??這是任何一個企業(yè)和個人都躲不開的、直逼靈魂的問題。大國崛起的時代呼喚自由倔強的國民性格。而《狼圖騰》就是一部呼喚偉大國民性格的精神作品,它呼應了大時代的需求,也就產生了大影響力。

其三,根據文學的陌生化理論,藝術的吸引力在于盡可能帶給讀者以全新的感受?!凹记删褪鞘箤ο笞兊媚吧!边@是因為,百年來文學所描述的對象早已面孔老舊,審美疲勞,喪失了新鮮感。因此,文學藝術被逼得只好采用變形、拼貼、玄虛、異想的手法,來給老面孔制造人為的新鮮陌生感,以提高吸引力。然而,這種僅靠外在形式的陌生化創(chuàng)新之路,往往在不斷重復陳舊的內容。

我認為陌生化理論價值仍不可低估。如果不放棄形式,同時更重視內容,就可以為文學藝術打開廣闊的生存發(fā)展空間。《狼圖騰》就是一部內容上完全徹底的陌生化作品:陌生的圖騰、陌生的草原、陌生的狼、陌生的生物鏈、陌生的民族、陌生的生產生活方式,以及陌生的主題、精神、故事、性格、語言、細節(jié)等等。

這些內容陌生到使中國人深感陌生、西方人深感陌生,甚至連當代蒙古族青年牧民都感到陌生的程度。面對如此完全陌生的對象和世界,我反倒可以采用傳統(tǒng)的寫實風格,因為你寫得越真越細越陌生,就越容易達到奇異的陌生化效果。再加上我對故事、細節(jié)的密集化運用,又濃縮了陌生內容的密度,這就成倍地增加了陌生化的強度,因而達到了我期望的效果。

讀書報:《狼圖騰》今年年初在法國上映,受到相當好評。國內的票房也達到了文藝片的高峰,被認為是一部觀眾喜歡、專家認可的好電影。您認為這部電影取得這些成績的主要因素有哪些?

姜戎:據阿諾導演告訴我,在法國觀看電影《狼圖騰》的人次已達一百三十萬,創(chuàng)造了中國大陸影片在該國觀影人數(shù)的最高記錄。在蒙古國放映期間,觀眾排隊購票非常熱烈;在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國家,《狼圖騰》都取得了口碑和票房的優(yōu)良紀錄。自9月起,電影將在美國、德國及英國上映。電影受到國內外觀眾歡迎的原因,我認為與小說受到歡迎的原因有互通之處。

讀書報:迄今為止,世界各地幾十個國家翻譯出版了不同語言文字的《狼圖騰》。關于這部作品的暢銷,有人認為是圖書品質和營銷策劃結合較好的一個典型案例。您覺得呢?在中國文化“走出去”方面,您有哪些經驗可供分享?

姜戎:我認為《狼圖騰》之所以能走出去,最根本的原因是該書的故事與精神內容所具有的全球性和國際性,表現(xiàn)了對全人類共同面臨的困境的關注。任何一種語言的作品,如果能夠激發(fā)起各個民族、各種國籍的人的心理共鳴,那么它就會擁有超越國籍的讀者群。

讀書報:《狼圖騰》被譯成英、法、德、日、意、西班牙等三十多種文字之后,又在2010年被譯成了新蒙文在蒙古國出版。這意味著蒙古的狼文化回到了它的精神故鄉(xiāng)——蒙古大草原。在中文版的《狼圖騰》扉頁上,您曾經鄭重寫下:獻給卓絕的草原狼和草原人,獻給曾經美麗的內蒙古大草原。而在新蒙古文版的扉頁上,您又加了一句話:獻給仍然美麗自由的蒙古國大草原。對于草原,您有怎樣的感情?

姜戎:1967年,我從北京來到中國內蒙古東烏珠穆沁旗的邊境草原,在那里度過了我的青年時代。每天放羊的時候,能遠遠地望見蒙古國的山和云;我和牧民追狼的時候,狼會跑回蒙古國,站在山坡上回望我們。國界分割了蒙古草原,卻沒有分割狼圖騰或天狗的精神。我在草原十一年中所經歷的生活,我和蒙古族牧民的友情故事,都寫入了《狼圖騰》這部小說。雖然我是個中國漢人,但我深深地熱愛蒙古大草原、蒙古人和草原狼。我早已把蒙古大草原視為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它是我永遠不能不能忘懷的家。

我熱愛蒙古草原和狼文化,不僅因為被它奇美的自然風光所震攝,還由于我在游牧文化精神中發(fā)現(xiàn)了更重要的價值:一是對自由獨立精神的頑強追求;二是保護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自覺意識。這些恰恰是中國傳統(tǒng)農耕和儒家文化所缺乏的精神。經過“文革”的慘痛教訓之后,中國終于初步認識到了自由精神的可貴,于是首先在經濟領域里進行改革,推行自由的市場經濟。

經過短短的三十年,中國已在經濟上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巨大進步。然而,由于中國經濟的迅速發(fā)展,使中國的生態(tài)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在政治上也需要繼續(xù)注入自由進取精神,進一步深化體制改革,并增強全民族的環(huán)保意識。

《狼圖騰》新蒙文(西里爾字母)的出版,有益于中蒙兩國人民對歷史演化的追根溯源,從而獲得更多的文化認同和互相尊重,增進兩國的友誼,也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中國漢人對蒙古游牧文化和狼文化的傳統(tǒng)偏見。

讀書報:2015年7月,北京民族出版社出版了老蒙文版的《狼圖騰》,8月3日在烏蘭巴托頒發(fā)文豪獎的同時,還舉行了老蒙文及哈薩克文的《狼圖騰》兩種文字版本的發(fā)行儀式,老蒙文的《狼圖騰》在蒙古國也很受歡迎。這是一個值得人們思考的文化現(xiàn)象。您能分析一下其中原因嗎?

姜戎:蒙古國在蘇聯(lián)控制時期,本民族的文化遭到巨大摧殘,連傳統(tǒng)蒙古文(亦稱老蒙古文)都被改成了西里爾字母。蘇聯(lián)解體后,蒙古國的傳統(tǒng)文化包括狼圖騰文化開始復興,蒙古國政府和人民不僅熱情歡迎用西里爾文字出版的《狼圖騰》,而且還特別重視由北京民族出版社出版、根據蒙古國出版的西里爾文轉譯的老蒙文版《狼圖騰》。因此,現(xiàn)在蒙古國有新、老兩種蒙古文字的《狼圖騰》。今年在中國出版的老蒙古文《狼圖騰》,也將對恢復蒙古傳統(tǒng)文化起到推動作用。

這次在蒙古國文豪獎頒獎大會上,隆重推介了老蒙古文的《狼圖騰》。由于在蒙古國也居住著很多哈薩克人,所以還高調推出了哈薩克文的《狼圖騰》,該書也受到了哈薩克民族的熱烈歡迎。

蒙古國大呼拉爾議員波克依·阿合帕爾吾勒博士,在為哈薩克文版《狼圖騰》所作的序言中寫道:“在突厥時代,我們的祖先闕特勤可汗的旗幟上就繪有蒼狼的頭像,哈薩克詩人隋因拜曾以《狼是我們的召喚》的詩句為勇士們鼓勁,這些都表明狼是我們(蒙古人和哈薩克人)共同的圖騰。因此,中國作家的這部作品讓我們哈薩克人倍感親切,為我們用新的角度去審視自己的過去和現(xiàn)在提供了幫助?!?/p>

他還說:“作者以新的思維視角向世界展示了游牧民族獨特的歷史、文化和文明,并以此解構了一直把自己標榜為文明之源的西方認知?!?/p>

《狼圖騰》一書將中國、蒙古國和哈薩克斯坦三國的民族文化緊密聯(lián)系起來,這將大大增進中蒙哈三國的友誼和互信。絲綢之路主要就是歐亞草原之路,從內蒙古大草原到蒙古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土耳其,在歷史上一直是崇拜狼圖騰的蒙古民族和突厥民族生存發(fā)展的地域。因而,絲綢之路也就是狼圖騰文化之路。我相信,狼圖騰文化將有力地促進“一帶一路”的戰(zhàn)略大發(fā)展,促進絲綢之路各國各民族經濟文化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