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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晚清與民國科幻小說中“未來中國”形象之比較
來源:《中國比較文學》  | 任冬梅  2016年07月08日23:34

無論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1902)是否被認定為科幻小說,其開創(chuàng)的全新的寫作模式都成為其后很多科幻小說爭相模仿的對象,那就是——用“未來”敘事手法,將“理想的中國”投射到一個時間的“未來向度”之中,從而使得這些“未來”具有了看似“真實”的可企及性。《新中國未來記》開篇即寫一個甲子之后(1962年),此時的中國成為“一聯(lián)邦大共和國”,“舉國之民,戮力一心,從事于殖產興業(yè),文學之盛,國力之強,冠絕全球?!盵1:62]此時,“恰好遇著我國舉行祝典,諸友邦皆特派兵艦來慶賀,英國皇帝、皇后,日本皇帝、皇后,俄國大統(tǒng)領及夫人,菲律賓大總統(tǒng)及夫人,匈牙利大統(tǒng)領及夫人,皆親臨至祝。其余列強,皆有頭等欽差代一國表賀意,都齊集南京,好不匆忙,好不熱鬧。”[2]

 

在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一大批描寫“未來中國”的科幻小說,如蔡元培的《新年夢》(1904),旅生的《癡人說夢記》(1904),海天獨嘯子的《女媧石》(1904),頤瑣的《黃繡球》(1905),吳趼人的《新石頭記》(1905),陳天華的《獅子吼》(1905),碧荷館主人的《新紀元》(1908),陸士諤的《新野叟曝言》(1909)、《新中國》(1910)等等。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寫“未來”的中國,而且這些“未來”是通過某種政治變革或經濟發(fā)展之后可以達到并實現(xiàn)的,是些看似“真實”的未來;并且小說中所塑造出來的“未來中國”形象[ 這里所謂的“中國形象”,指的是文學中那種由符號表意系統(tǒng)創(chuàng)造的能呈現(xiàn)“中國”、或能使人從不同方面想象“中國”的具有審美魅力的藝術形象。借用自王一川在《中國形象詩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中對“中國形象”的定義。],是一個全方位崛起的“中國”,科技異常昌明,綜合國力強大,顯示出晚清知識分子試圖擺脫古老而落后的老舊中國形象,以謀求對國家形象進行全新定位的決心。到了民國,科幻小說的內容豐富了許多,其中“未來中國”的形象與晚清時候相比,出現(xiàn)了很大的改變,這很大程度上是緣于社會現(xiàn)實對知識分子的深刻影響。

 

兩個“新上?!?/span>

 

自從1843年11月正式開埠以后,“上?!薄蔀榱酥袊谝蛔鶉H化的新興大都市,最適合承載中國知識分子對于未來發(fā)達社會的想象。正如羅茲·墨菲在《上?!F(xiàn)代中國的鑰匙》中所說的:“上海,連同它在近百年來成長發(fā)展的格局,一直是現(xiàn)代中國的縮影。就在這個城市,中國第一次接受和汲取了十九世紀歐洲的治外法權、炮艦外交、外國租界和侵略精神的經驗教訓。就在這個城市,勝于其他任何地方,理性的、重視法規(guī)的、科學的、工業(yè)發(fā)達的、效率高的、擴張正義的西方和因襲傳統(tǒng)的、全憑直覺的、人文主義的、以農業(yè)為主的、效率低的、閉關自守的中國——兩種文明走到一起來了。兩者接觸的結果和中國的反應,首先在上海開始出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就在這里誕生?!盵3:4]

 

晚清科幻小說中很多描寫未來中國的,其故事主要場景都在上海?!熬珳省鳖A言世博會在上海召開的晚清科幻小說《新中國》[ 一名《立憲四十年后之中國》,二冊共十二回,標“理想小說”,改良小說社,1910年出版。同年5月,改良小說社再版,再版題“青浦陸士諤云翔甫撰”,封面題“理想小說繪圖新中國”。](1910),其實主要寫的就是“新上海。在陸士諤的筆下,由于中國已經實行君主立憲四十年,所以未來的上海高樓林立,人民廣場(跑馬場)建起了擁有“十二萬個座位”的“新上海舞臺”,走在覆有透光琉璃瓦的“雨街”上不用打傘,中國發(fā)明了“西洋各國從不曾有過”的飛艇,人們可以隨時乘座“空行自由車”,穿著“水行鞋”就能安然地在淀山湖上行走,捕魚人借用“測水鏡”和“聽魚機”來捕魚,“橡皮包甲”的兵艦堅不可摧,沒有任何國家敢來挑釁……除了全方位發(fā)達的科技文明以外,陸士諤還強調了政治、法律、教育以及道德的先進,“國會開了,吾國已成了立憲國。”[4:10] “治外法權已經收回,外國人僑寓在吾國的,一律遵守吾國的法律,聽從吾國官吏的約束。凡有華洋交涉案件,都由吾國官吏審問,按照大清新法律辦理?!盵4:5]上海交大(南洋公學)變成了綜合性大學,共有近三萬名學生,中國所有的高校都有了外國留學生前來求學,漢語成為“現(xiàn)在全世界文字勢力最大”的語言文字。“妓女”與“賭博”兩樣都早已絕跡,在“醫(yī)心藥”和“催醒術”兩大發(fā)明的作用下,人人彬彬有禮、道德高尚,中國成了名符其實的禮儀之邦。陸士諤的描繪光明而樂觀,這樣一個未來上海(中國)形象,可以說匯集了晚清知識分子對于“新中國”的所有期待與想象,也表達了晚清知識分子試圖在小說中重新定位中國國家形象的努力。

 

僅僅七年之后,畢倚虹的科幻小說《未來之上?!穂 畢倚虹的《未來之上?!酚缮虾r報館編輯,民國六年(1917)八月初版。小說從民國五年(1916年)寫起,這一年的四月份新裕輪船滿載北方健兒往福建方向行駛,沒想到被軍艦攔腰撞沉,“我”抱著救生圈漂流到了一個海島上,過起了中國魯濱遜的荒島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于遇上一艘潛艇,因此而獲救,被帶回家鄉(xiāng)上海,沒想到此時卻已經是民國一百零五年(2016年)了。小說的主體部分就是描寫一百年之后的上海社會的景象。](1917)對于“未來”就已經不再那么樂觀。畢倚虹寫的是一百年以后(2016年)的上海,此時的科技依然發(fā)達,有可以將人單獨升上半空的“自由升降機”,有裝飾得異常華麗、內部空間很大設施又齊全的飛艇,地底下行駛著無人售票的地底電車,其他還有“電鞋”、“電槍”、“電彈”、“電羅”、“鎳衣”等等先進的科技發(fā)明,與陸士諤《新中國》中的科技想象相比起來毫不遜色。只不過,這些科學技術幾乎都是運用于享樂之上,是“利用科學的進步達到他們娛樂的目的”[5:25]。以書中描寫的旅館浴室為例,浴室里有洗完澡以后擦干身體用的“燥身榻”,有冬天出浴后休息用的“溫榻”,而洗澡的水則有牛乳、羊血、火酒、石炭酸、白蘭地、玫瑰露、大西洋水、惠泉水、西湖水、華清水……十幾種可以選擇?!段磥碇虾!凡⒉幌瘛缎轮袊纺菢影芽萍嫉倪M步與國家的興亡聯(lián)系起來,其中不僅沒有正面描寫國家軍事力量發(fā)達或者國防水平進步的內容,而且看不到科技對于整個社會文明或者說國家強盛所起到的作用,唯一有的只是科技對于民眾娛樂、享受方面的增進與幫助。

 

另外,在小說中“未來上海(中國)”的政治狀況腐敗而落后,與先進的科學技術形成鮮明對比。雖然此時早已實現(xiàn)晚清科幻小說中所期許的“民主共和制”,有議院和議員處理政務,但實際整個政府系統(tǒng)卻極其黑暗腐化,而且效率底下。小說中處處可以看到對此的諷刺與批判,比如一直陪同“我”在“未來上?!眳⒂^游覽的兩位,一個叫吳齒(無恥),一個叫曾曉仁(真小人),就因為是總長的親戚,因此得以在公務員系統(tǒng)混了兩個閑職,可以只領錢不做事。此時的道德水平和社會風氣也極為墮落。陸士諤在《新中國》第九回里提到“妓女”時說:“現(xiàn)在的世界,那里還有甚野雞妓女。不要說野雞,就是高一等的長三、幺二、書寓、住家,也都絕跡了許多年數(shù)了??傊?,妓女兩個字,在別國或還有人談起,我們中國,就是談起,也沒人知道的了?!盵4:51]然而在《未來之上?!分屑伺畢s已經“被商法承認是一種正當職業(yè)”,并且還有專門的青樓公會“準許他們雇傭偵探律師隨意侵入公署人家實地搜查臨時并且有請求巡警協(xié)助之權”[5:48],以及“荷花裁判所”[ 荷花裁判所是法院編制法中的特別法庭,因為這些青樓的債務其中原因復雜,因而允許在通商巨埠青樓林立的地方組織特別法庭選任有嫖務經驗的學生充當法官審理這些案件。]。小說后半段幾乎都在寫“我”逛堂子的經歷,妓女的住所有說不盡的奢華富貴,并且此時還流行一種“兜空”活動,就是妓女和客人一起坐上飛艇在空中游覽,看厭了就懸停在云里,像原來南京秦淮河畔的花船一樣,2016年的上海上空停的全是“花艇”!不過短短七年時間,兩部同樣描寫“新上海”的小說,在內容上卻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尤其在政治與道德層面,這不得不令我們感到驚異。

 

兩場“未來大戰(zhàn)”

 

由于社會現(xiàn)實中戰(zhàn)亂頻發(fā)的影響,晚清至民國的很多科幻小說都不同程度涉及“戰(zhàn)爭”元素,以“未來大戰(zhàn)”為主題的小說也有很多。晚清時最具代表性的“未來戰(zhàn)爭”小說是碧荷館主人的《新紀元》[ 1908年3月,由小說林社總發(fā)行所出版兼發(fā)行,共二十回,署“碧荷館主人編”。](1908)《新紀元》描寫的是未來世界(1999年)一場由是否推行黃帝紀元而引發(fā)的黃白大戰(zhàn)。經過一番高科技武器戰(zhàn)斗,最后中國用“日光鏡”﹑“消電藥水”擊敗了由白種諸國組成的聯(lián)合軍,取得全面勝利,迫使白種諸國與中國簽署和平條約,割地賠款,設立租界,承認黃種諸國采用皇帝紀元。而此時的中國能夠如此強大,正是因為“早已改用立憲政體,于是國富民強,其他國家個個懼怕”。

 

1923年筆名“勁風”的作者在《小說世界》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十年后的中國》,也是描寫一場中國參與的“未來大戰(zhàn)”?!拔摇笔艿酵鈬腦光的啟發(fā),發(fā)明了“足足抵得上十二倍X光的能力”[6]的W光。1931年,日本侵略中國的時候,“我”坐上飛艇“撥動W光發(fā)射器的機關”,將敵國的飛艇隊和軍艦全部燒毀,然后又飛到日本本土,將彈藥庫引爆,用W光引爆了沉睡多年的富士山的噴發(fā),日本全國震動,最后無條件投降。此時歐美各國早已聞風而動,紛紛“恭賀”我國,承認了中國在聯(lián)合國的席位,于是中國就此強大起來。

 

兩部小說都以某種“神奇強大”的道具(科技發(fā)明)來作為未來中國強盛繁榮的保障,通過一場戰(zhàn)爭的勝利,幻想出一個無限光明的未來中國。兩場看似都以中國的全面勝利為結果的“未來大戰(zhàn)”,其中的細微區(qū)別卻頗值得玩味。晚清科幻小說《新紀元》里,描寫了“海戰(zhàn)知覺器”﹑“雷艇”、“洋面探險器”﹑“如意艮止圈”、 “洞九淵”、“追魂砂”、“流質電射燈”、“日光鏡”﹑“消電藥水”、“避電保險衣”、“泅水衣”、“游空船”、“電氣墻”、“吸炭氣電機”……種種神奇的戰(zhàn)爭武器,讓人看得眼花繚亂。這一方面是由于晚清時人對于“科學”還一知半解,因此只管自己寫得舒暢,不斷創(chuàng)造新名詞、新器物,不斷描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神秘功效,卻毫不擔心它們是否有科學的依據;另外一方面,也是由于作者相信“改用立憲政體”之后的未來中國必定全面強盛,在強大國力的支撐之下,有能力不斷發(fā)明并制造出各種先進的軍事武器。而在《十年后的中國》里使中國強大起來的“W光”只是依靠個人力量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并非晚清科幻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的由于某種先進政體的存在或者政府的大力支持所形成的全國科技進步。小說中這樣寫道:“我上書當時的政府,要求拔幾千萬塊錢來預備建造十架最大的飛艇。政府這一下可難了,你隨不論要求什么都可以想法子,只這錢一樁事可是萬萬辦不到。雖然這些時候,我國犧牲了許多權利,抵借了幾注大款,都被他們拿去吃鴉片、坐汽車、買小老婆去了。”[6]作者對于政治的失望與批判之情可見一斑,即使想象中“十年后的中國”國力強盛起來了,政治卻依舊腐敗不堪。正因為是個人的發(fā)明,因此在《十年后的中國》里先進武器只有一種——“W光”,而不像《新紀元》里那樣花樣繁多、層出不窮。晚清和民國科幻小說里的兩場“未來戰(zhàn)爭”,都以中國的全面勝利為結果,不過民國科幻小說里的“未來中國”不再是一味的光明,政治上往往腐敗黑暗。民國科幻小說中諷刺、批判的因素增加了很多,就算是對于“中國強盛”或者是“中國戰(zhàn)勝西方”的想象,背后都透露著一股對于政府的埋怨之情。

 

民國科幻小說中的“未來中國”形象之所以會發(fā)生這樣的變化,是因為民國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影響。如果說,晚清科幻小說主要是中國人立足于風雨飄搖的晚清社會,在極度壓抑與絕望的邊緣所爆發(fā)出來的對于光明強盛的未來中國的狂想的話;那么,民國科幻小說中描寫“未來中國”的這一部分小說,則是在新的民主共和國成立以后,面對更加復雜的政治、社會、文化與外部環(huán)境,民國時期的中國人從失望而憂憤的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在反思與批判中對未來中國產生的一種期許,其中透露出許多不滿、無奈、矛盾與掙扎,卻也終究不失希望。正是這一幅幅“未來中國”的圖景,成為了民族國家想象的一個組成部分,不斷探索著中國未來的種種可能。

 

“光明中國”與“灰暗中國”

 

晚清和民國,這兩個在時間上相隔很近常常被放在一起論述的階段,其實卻有著根本性的差別。從晚清到民國,中國社會發(fā)生的劇烈變化可以說是空前絕后,辛亥革命推翻了已經有上千年歷史的封建帝制,而中華民國的建立又使得中國一躍成為亞洲第一個民主國家。

 

晚清時候的中國社會為科幻小說想象全方位的“光明中國”提供了動力與空間。甲午海戰(zhàn)的慘敗宣告了洋務運動的結束,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開始認識到“變法”的重要性,發(fā)起了“百日維新”運動,雖然以失敗告終,不過至少是一次對于“改革”思想的大力宣傳,直到庚子事變以后,清政府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為了維護統(tǒng)治不得不開始實行“新政”,幾年之后又決定推出“預備立憲”。這場改革是以自下而上的推動和自上而下的改革雙向互動的形式出現(xiàn)的,波及到社會各個階層。也就是說民眾的期待和統(tǒng)治者的配合為“未來中國”的出現(xiàn)提供了條件,人們在改革之中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和幻想,由此而引發(fā)出多種多樣的虛構敘事。另外,在歐風美雨的長期浸染下,科學、教育、平等、民主、自由等新思潮和新觀念,為幻想提供了豐富的內容。此時,小說界革命的興起為科幻小說的出現(xiàn)提供了直接的動力。梁啟超那里的“小說”本就具有一種建構的意義,這種功利性的文學觀念必然會引導文學創(chuàng)作指向未來的社會改革,從而引發(fā)對未來的幻想,也就促使了科幻小說的產生。

 

現(xiàn)實中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以及1905年科舉制度的廢除,使讀書人滿懷政治激情卻找不到施展的空間,只好奮筆疾書,寫下了一系列想象中國的小說,寄希望于未來的中國,把改革社會的熱情轉化為創(chuàng)作新小說的動力,在紙上指點江山、議論國策,尋求中國走向富強的道路。他們以西方強國為榜樣,寄希望于立憲、革命等社會變革來改變中國,創(chuàng)造出一個全方位光明的未來中國,試圖借這些理想圖景鼓舞人心,激勵同仁共同奮斗。似乎繁榮強大的未來中國形象在小說中塑造出來了,那么現(xiàn)實中的中國就一定能夠擺脫貧窮落后的局面,獲得真正的提升與進步。這樣的小說既包含了小說家對于國家前途命運的探索,寄托了小說家本人的“強國夢”,同時也滿足了讀者的閱讀心理和期待視野。

 

1912年中華民國的建立,使得中國成為一個民主共和的現(xiàn)代國家。晚清科幻小說中的一些想象已經變?yōu)楝F(xiàn)實。于是,一部分作家會認為已經沒有在小說中去設想政體的必要,中華民國既不是文明專制,也沒有實行君主立憲,而選擇了民主共和制,新國家的誕生使得一切的設想和爭論不得不塵埃落定(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不過,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到了民國,雖然千年帝制已經被推翻,民主共和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袁世凱和張勛的復辟都在全國反對聲中迅速失?。?,但是眾多社會問題并沒有隨著新政體的建立而解決。肇始于1840年傳統(tǒng)中國社會面臨的各種危機,大有加劇之趨勢:在國內表現(xiàn)為軍閥林立,戰(zhàn)亂頻繁,政府腐敗無能;在外表現(xiàn)為帝國主義的侵略日趨嚴重,已由“間歇性的侵略變?yōu)檫B續(xù)性的入侵”;加之現(xiàn)實問題的層出不窮,比如紀年的問題、社會習俗的改革問題、振興實業(yè)的問題、軍閥的問題等等,這些問題迫在眉睫,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更是使人們在生存的壓力下,無暇幻想而更關注現(xiàn)實的生死。在面對這些建設新國家的具體問題時,人們不再有幻想的空間,只有思考解決問題的答案的現(xiàn)實路徑。所以,一部分人已經不再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轉而寫作一些寫實類型的小說,直接關注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此時的小說開始將人生與社會、時代緊密聯(lián)系起來,要用小說來反映社會現(xiàn)實,探索人生問題,從而強調客觀真實性,走向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創(chuàng)作道路。

 

而對于剩下的一部分人來說,他們在經歷了封建王朝的覆滅與民主共和國的誕生后,本來對新生的“中華民國”充滿期待,沒想到現(xiàn)實卻給予他們沉重的打擊,很多人由此變得消沉,對政治產生了極端失望的情緒。此時即使他們對現(xiàn)實有所不滿,但在已經經歷過一次“全國革命”以后,在中國已經變?yōu)橐粋€“民主共和國”以后,還要再在小說中設想出一種全新的政治體制或者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已經不那么容易。換句話說,面對如此復雜的民國現(xiàn)實,想要立刻改弦更張、全面更新,談何容易?“民主共和制”本就是學習西方的結果,在國人看來甚至是比“君主立憲制”更為先進的一種政治制度,大多數(shù)人都希望這種制度一旦建立以后,就如一劑靈丹妙藥,可以立刻解決清朝遺留的所有問題,沒想到現(xiàn)實遠非如此,一切不過是虛妄。除了少數(shù)堅持“無政府主義”(如《極樂地》[ 《極樂地》一書初版于1912年10日,1919年5月再版,l921年5月重印,均由人道學社發(fā)行,此外,四川適社等團體亦曾翻印。北京《國風日報》副刊《學匯》從1923年7月10日第245期開始連載此書,并將其更名為《新桃花源》,回目也作了改動。原書分19章,每章均無題目,《學匯》改為20回(將第19章分為兩回),每回都加了對仗的題目,如第一回題為“廢金錢漢口鬧革命,覺世人東來說罷工”。])或試圖向蘇聯(lián)學習“社會主義”(如《火星游記》[ 1925年《交通叢報》第115-116期載,標“理想小說”,署“市隱”,未完?!秾嵤掳自拡蟆芬嘣d。后出單行本,封面標“理想小說”。不分章節(jié),書前有手寫短序,署“庚辰臘月北平吳鎮(zhèn)之謹志”,序中說此書“著于十三年前”(約為1927年左右,估計那時完成全本書的寫作),作者為吳鎮(zhèn)之父。])的小說外,大多數(shù)科幻小說對于政治的激情都已消退,他們看不到未來政治的希望,也找不到新的學習對象或者可以改變現(xiàn)實的方法,因而只能是“維持現(xiàn)狀”。雖然,這些小說中或許還延續(xù)了晚清科幻小說指向啟蒙的國族面相,在“進化論”和現(xiàn)實的影響下仍然還對技術的進步保有信心,但是在國家、民族敘述話語中添加進抉擇、闡釋國族發(fā)展道路的隱含線索卻已經消失了。與標注為“政治小說”的《新中國未來記》不同,他們不再添加中國走何種革新道路的政治觀點論爭,也不會出現(xiàn)某些晚清科幻小說中刻意設置的遵循著某種清晰政治路線走向富強的全方位“光明中國”,他們對于政治的態(tài)度是悲觀失望的,因而只采取一種諷刺或者是“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雖然在心底深處,民國科幻小說作者仍然期盼著民族國家的強盛,但是對于究竟能不能實現(xiàn),以及如何實現(xiàn),他們已經不那么確定。

 

總的來說,民國科幻小說中的“未來中國”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繼續(xù)晚清以來渴望建立新的民族國家為主導的思想意識,努力重塑一種與西方現(xiàn)代性相吻合的新“中國形象”,并且依舊企盼“中國”能夠重現(xiàn)天朝威儀、屹立于世界之巔;二是由于共和制政體國家建立初期的不確定性與民國時期內憂外患的不穩(wěn)定形勢,使“中國形象”的塑造又摻和著一種彷徨、觀望、憂傷、無奈等無序性、非理性的復雜與多元的心理情感,如同章培恒等指出的那樣:“辛亥革命所帶來的清王朝的覆滅,并不意味著封建制度的自然瓦解,它是外力壓迫、由此提前發(fā)生的政治革命、反清排滿的民族主義三種力量重合的結果。在中國的土地上,遠未來得及產生足以支撐民主共和國制度的經濟結構、社會階層和思想文化。”[6:648]正是這種復雜的因素,導致了民國科幻小說所塑造出的“未來中國”形象的某種灰暗與曖昧。

 

(作者:任冬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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