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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驚異、宏大與中國科幻的“劉慈欣問題”
來源:《文匯報》  | 李廣益  2016年07月08日23:47

作為研究科幻多年、同時從事著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的大學教師,我得說,游走在這兩個領域之間,有一種奇妙的體驗。按理說,科幻文學也是文學的一部分,從晚清到今天,各個時期的科幻文學盡管名稱和形式頗有不同,但都和主流文學一樣,是那個時代的特定思想文化語境的產(chǎn)物。但是,通常用來考察主流文學的方式,放到科幻文學就有些扦格不入——不,應該說是不夠意思,不夠味。以文學審美的追求而論,科幻當然也應該努力塑造令人難以忘懷的鮮明形象、構思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鑄煉風格化而又靈光閃現(xiàn)的修辭……這些是文學之為文學的根本。在這些方面,科幻也并非沒有優(yōu)異成績,比如對科學家形象的呈現(xiàn)便是科幻文學和電影的一大特色。不過我們顯然不能期待科幻這支偏師來承擔文學本體自我完善的重任,因而許多對科幻的“文學性”的批評,說得輕點是當然正確、但卻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廢話,說得嚴重點,是文學的固步自封。

為什么這么說?讓我們從文學的根源講起。中國古代的文學正宗是詩?!睹娦颉穼υ姼枰灾帘硌菟囆g的緣起有如下解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心中涌動情感,如地火奔突,尋求宣泄,于是形諸言語,進而演化成程度加強、形式多樣的文藝活動。可以說,《毛詩序》所描述的乃是文藝生成的本真過程。中國古典文學,詩詞也好,戲曲也好,乃至小說志怪,都貫穿著此一抒情傳統(tǒng)。這點放眼全世界的古典文學也是大同小異,因為使用文學作品進行客觀冷靜的寫實是不折不扣的現(xiàn)代做法。并且,盡管有些現(xiàn)代小說如巴爾扎克、茅盾等人的作品具有社會經(jīng)濟史材料的性質(zhì),另有些現(xiàn)代作家如阿蘭?羅伯-格里耶用“零度寫作”的方式刻意壓制寫作中的情感表達,抒情傳統(tǒng)仍然強勁地貫穿著現(xiàn)代文學。而科幻文學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承載著人類的心靈中的一種特別重要的情感——驚異。

科幻文學所表達的驚異,并不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驚訝,而是聯(lián)結著未知、神秘、超越,與本質(zhì)性、整體性的人類生命意識和生存境遇相關的情感。驚異與想象有天然的親緣關系。這種情感,在科學未明、工業(yè)未昌的時代,并不附著在特定的文類上,雖然更多地出現(xiàn)在敘事作品中。以中國文學而論,《山海經(jīng)》、《天問》、《博物志》、《酉陽雜俎》、《子不語》、《聊齋》都充盈著驚異,滲透著人類面對超越認知和理解的世界時混雜著憧憬和恐懼的復雜情緒。到了現(xiàn)代,科學世界觀在文學領域逐漸占據(jù)了支配地位,理性精神也就將驚異壓制到了少數(shù)幾個文學保留地。除了保留著較多前現(xiàn)代特征的民間文學,幻想文學(亦稱為推測性文學,包括科幻、奇幻、恐怖等)也是驚異的主要載體,而且因為主要由作家創(chuàng)作,形式上更為精巧。可以說,驚異感(sense of wonder)既是幻想文學的根本審美特征,也是其生命力所在;藉由驚異感的營造,幻想文學既具有主流文學所匱乏的美感,又能夠啟發(fā)人們超越現(xiàn)實世界的糾葛,保持對未知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可以說,這是幻想文學最重要的文化價值。但必須指出,相當多的奇幻、恐怖作品和一部分科幻作品中的驚異是比較空虛的,因為作者“設意作幻”,其出發(fā)點僅僅是利用幻想文學的形式來寫一個有吸引力的故事,內(nèi)心深處缺乏那種居一芥子而觀三千大千世界從而無限驚異的自覺。元氣淋漓的驚異,是幻想文學在文類意義上最可寶貴的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更多地出現(xiàn)在科幻文學中的原因在于,科學和理性在為我們生存其中的自然世界(地球)除魅的同時,又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揭示了遠遠超越人類認知、可想象甚至遠觀但卻難以企及的浩瀚宇宙,從而在現(xiàn)代人的心中激起了最真切、最震撼的驚異感。

在明確了驚異之于科幻文學的意義之后,我們就可以破解困擾中國科幻界的“劉慈欣問題”。所謂“劉慈欣問題”,即:為什么只有一個劉慈欣?這個問題最初隱藏在復旦大學嚴鋒教授的肯定判斷中:“(劉慈欣)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平?!边@句話廣為流傳并成為對劉慈欣所取得的成就的經(jīng)典論定,但也有科幻界人士對此頗有微詞,認為這個說法抹殺了幾代中國科幻人的持續(xù)積累。在我看來,如果是以中國科幻文學史的整體發(fā)展而論,這句話確實過譽了。劉慈欣并非橫空出世,他的成長離不開前人作品的滋養(yǎng)和與科幻同仁的切磋;他的成功將持久地鼓舞和激勵中國科幻界,但到目前為止達到世界級水平的還只有他自己的作品。不過,劉慈欣以《三體》三部曲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水準獨步中國科幻,這是得到市場、學界、獎項等多方佐證的事實。在后《三體》時代的科幻熱潮中,很多編輯和讀者嘆息,《三體》是一座豐碑,但近期內(nèi)其他中國科幻作品似乎難以達到或者接近《三體》的水平,這把科幻之火也就無法燒得更加旺盛。要回答“為什么只有一個劉慈欣”的問題,我認為,無需神化劉慈欣的個人天賦,還是要從他的創(chuàng)作實際和理論思考中去尋找答案。

所有人都注意到,“宏大”既是劉慈欣作品的突出特征,也是他的自覺追求。劉慈欣自己對“宏細節(jié)”的推崇,以及他對種族形象和世界形象的重視,都是他所明言的成功之道。在多年前的一篇文章《從大海見一滴水》中,劉慈欣遺憾地指出,中國科幻的評論家和讀者對這幾點都不認可。現(xiàn)在看來,這正是決定驚異之品質(zhì)的關鍵所在。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都有很多科幻小說圍繞一項或幾項新技術、新發(fā)明做文章,這當然符合“科幻就是反映科技發(fā)展給人類社會帶來的變化的作品”這樣一種經(jīng)典認識,有很多妙趣橫生的作品都是這個類型。但這種科幻格局普遍較小。在科技發(fā)明層出不窮、現(xiàn)實“比科幻更科幻”的今天,這類作品能夠激起的驚異不多,而且容易被淡忘。相比之下,“宏細節(jié)”和“宏形象”引發(fā)的驚異不僅歷久彌新,而且蘊含著更加深刻的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科學揭示了人類及其生存空間和存續(xù)時間的局限和渺小,現(xiàn)代技術使人類日益成為一個相互關聯(lián)的整體并擁有共同的命運,最為敏銳的現(xiàn)代心靈必然在超越地球和人類的大尺度上感到最深刻的驚異。在哲學,如康德所言,對星空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在心靈中被喚起的驚奇和敬畏越多;在科幻,空寂的拉瑪飛船、神秘的索拉利斯海和二百次毀滅與重生的三體世界,都是充分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驚異從而注定被銘記的經(jīng)典意象。

對宏大的追求,還使劉慈欣的小說具有非常突出的世界視野,對全人類的命運多有觀照。在全球化的時代,劉慈欣放眼天下的態(tài)度使他具備了真正的思想者的氣質(zhì)和心胸。中國的主流文學恰恰缺乏這種視野,耽溺于本國現(xiàn)實,甚至迎合西方對特定“現(xiàn)實”的需要,有時候讓人產(chǎn)生一種卑瑣的感覺。但這并不是說,劉慈欣就不關注現(xiàn)實。盡管有論者將他排除在“科幻現(xiàn)實主義”之外,但劉慈欣的作品對現(xiàn)實的中國社會和人類世界的反映是豐富而深刻的。他對現(xiàn)實表象之下的權力關系和運作法則的體悟,很多時候寄寓在小說的意象和結構之中,而不是寫實或者淺顯的隱喻。當然,劉慈欣的天下關懷仍然體現(xiàn)了中國本位,這一方面為他贏得了眾多贊許,另一方面也引來了一些譏刺。但支配著其創(chuàng)作的深層精神,與其簡單地稱為民族主義,不如說是一個偉大文明的世界意識的復蘇。套用黑格爾的話,劉慈欣的創(chuàng)作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

正是在深沉的驚異情感和深刻的世界視野這二重意義上,劉慈欣的科幻小說,與單純將太空歌劇或宇宙布景作為手段營造宏大的作品,和包羅萬象但卻流于浮泛或抽象空洞的作品,以及過分熱衷于諷喻現(xiàn)實的作品,都有了根本的區(qū)別。

(作者系文學博士、科幻文學研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