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生命如同溪流
來源:文藝報 | 彭愫英(白族)  2016年07月11日12:16

 

一匹又一匹馬從山谷轉彎處相繼冒出頭來,馬鈴鐺聲漸響漸近,從永安橋過期井河,馬鍋頭們(馬幫的首領)有的牽著馬走,有的騎在馬背上。目送馬幫漸行漸遠,鈴鐺聲久久徘徊,心思如杜鵑花開滿山谷。期井河潺潺流淌,清澈見底。河畔搗衣聲聲,一位老阿媽坐在河邊洗衣。不遠處,期井村炊煙裊裊。

穿過一樹又一樹杜鵑花,我們往一間木楞房走去。木楞房里住著97歲的和發(fā)生,他是期井村年齡最大的老人。老人光著腳坐在床上,火塘里的柴塊半燃不燃,煙霧親吻他的白胡須。木頭墻上釘著由化肥塑料袋拼接的“墻布”,經煙熏火燎顏色斑駁,藍色文字有形沒模樣,模糊得無法讀。

老人反應遲鈍,問他啥話,答不了完整的兩句。他的小女兒急了,湊在阿爸耳邊大聲問話?!鞍?,啊……”他答非所問,一臉茫然。小女兒對阿爸的故事并不了解,小時零星聽阿爸講過一些,但就像風中一粒塵,被歲月滌蕩得無影無蹤。

期井村有三眼古鹽井,其中兩眼已經沒落在期井河里了,要不是村里老人指點,水流下的古鹽井位置根本無法辨認。另有一眼古鹽井在村外,隱沒在杜鵑花海里。我們前往村外看古鹽井。一路上,杜鵑就像熱情調皮的孩子,不時拉拉我的衣角。蘆葦覆蓋古鹽井,馬蹄凹槽石暢飲風雨。古鹽井沉睡地下,井口所處地表滲水。

2009年寒假,我再次到期井村,得知和發(fā)生老人在我離開期井村3個月后去世。他的小女兒特意找我,跟我講起阿爸。她說,阿爸辭世前突然頭腦清醒過來,居然記得有人來拜訪過他。小女兒告訴父親,彭記者拜訪過他,向他了解在鹽馬古道上的經歷。老人聽后像個孩子般放聲大哭,斷斷續(xù)續(xù)地向女兒講起他的人生往事……

 

和發(fā)生出生在通甸鎮(zhèn)弩弓村,他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母親去世得早,瞎眼阿爸與四個孩子相依為命。哥哥得了大脖子病,弟弟視力不好,國民黨兵來村里抓壯丁,三丁抽一,和發(fā)生理所當然成了被抓對象。和發(fā)生被抓壯丁時,妻子生下兒子沒幾天。他隨部隊到了昆明,因身上生瘡,成了落伍兵。和發(fā)生乘機脫離部隊,憑著記憶往家的方向走。

他走到一個只有4戶人家的小寨子時,毒瘡發(fā)作,再也走不動了,倒在路邊等死。村里有戶人家看他可憐,收留了他。戶主懂醫(yī),上山采藥,為他清洗和包扎,熬中藥給他喝,居然就醫(yī)好了。戶主有3個女兒,想招和發(fā)生當上門女婿。和發(fā)生想念妻兒,害怕被主人家強行留下,不辭而別。他歷盡千辛萬苦到達劍川縣,由鹽路山進入蘭坪縣地界,過沘江河,走上鹽馬古道。他到家后才知妻子死了,兩歲半的兒子由他的妹妹代養(yǎng)。

過了幾個月,和發(fā)生又被抓去當壯丁。部隊到了西藏,和發(fā)生牽掛兒子和瞎眼阿爸,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連長非常同情和發(fā)生的家庭遭遇,同意他悄悄離開部隊。和發(fā)生又歷經磨難回到家,兒子已有8歲多,對突然冒出的阿爸感到陌生萬分,不肯與阿爸親近。瞎眼阿爸已去世了,和發(fā)生到阿爸墳頭痛哭。

和發(fā)生幫人伐棺材板,以此謀生養(yǎng)活兒子。有一次,他到金頂鎮(zhèn)官坪村百草嶺伐棺材板,親戚介紹他到期井幫大戶人家牧羊。在期井牧羊,他認識了比他小20歲的牧羊姑娘趙蓮開。牧羊的日子有苦有樂,不僅有風和日麗,也有暴風驟雨,還有長蟲擋道。和發(fā)生和趙蓮開在放牧生活中互幫互助,深深相愛并成了家。在期井村安家后,和發(fā)生不再幫人牧羊,他和妻子在家里熬鹽。夫妻兩人自己砍柴火,自己當鹽工,自己當背夫去外地賣鹽,省吃儉用地積攢資金買馬。慢慢地,他們擁有了兩匹馬,和發(fā)生成了小馬鍋頭。

 

馬馱著鹽,人也背著鹽,和發(fā)生到過很多地方。鹽馬古道上土匪猖獗,人多時,土匪不敢攔路搶劫,人少時,土匪就出現(xiàn)了。土匪搶劫大馬幫的機會少一些,那些背鹽巴的就糟糕了。有一次,土匪不僅搶走期井小馬幫的鹽巴、馬匹,還把馬鍋頭的衣服剝了,馬鍋頭只好披著一塊破舊的羊皮回家。

期井村人不敢獨自外出賣鹽巴,須結伴行走。初一、十九是大理云龍縣的趕街天,和發(fā)生趕著馱著鹽巴的馬,自己背著鹽巴,與同村人結伴到云龍縣城賣鹽巴。有時,他們也到曹澗出售鹽巴。在期井,一筒鹽賣3元,馱到曹澗漲到五六元。有時,他們趕馬到保山騰沖一帶出售鹽巴,馱回大米、布匹等,除自家需要外,在期井出售。他們還趕馬到過地處怒江峽谷的福貢縣、碧江縣等地。

蘭坪縣新政權建立后,為支援人民解放軍進西藏,青年民兵積極修筑巨甸到德欽的公路,踴躍支前運糧。和發(fā)生參加蘭坪縣馬幫支前隊伍,再次到西藏。想起被抓壯丁來到西藏,在連長的仗義幫忙下逃離軍營回家,一路的艱辛和提心吊膽,馬鍋頭和發(fā)生感慨萬分,倍感安寧的幸福日子來之不易。集體化時期,他當過村里的隊長和保管員。妻子趙蓮開于1960年入黨,先于丈夫前一年去世。他們育有5女1男。

 

是夜,聽著期井河流水聲,我失眠了,耳畔揮之不去一位近百歲老人臨死前的哭聲。

這次期井行,更加促使我義無反顧再次走上鹽馬古道,凡走過的地方重走一遍,沒走過的地方更要走下去,目標很明確,尋訪80歲以上的老人,聽他們講述在鹽馬古道的故事,了解他們現(xiàn)今的生活狀況,為他們拍照建立資料檔案。采訪的對象有馬鍋頭、鹽工、背夫、緝私隊員、地下革命活動者、滇西邊縱七支隊戰(zhàn)士,怒江往事在他們的講述中真切地向我走來。他們在新舊社會的際遇,令人感慨命途多舛的同時,倍感時代前進的快速步伐。

怒江州建州60年來,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比起內地發(fā)達城市及鄉(xiāng)村,怒江的扶貧攻堅任重道遠。好在怒江人不因土地貧瘠而抱怨,他們的性格像高山般堅韌,像怒江流水般樂觀,對明天充滿希望和信心。國家對西部扶貧力度的加大和政策傾斜,農村各種福利待遇的施行,讓世居峽谷的人們精神面貌發(fā)生飛躍變化,感恩的歌聲發(fā)自心窩。

可以說,抓壯丁和鹽馬古道匪患的舊時代一去不復返,和發(fā)生老人去世前的哭聲,讓我悲憫足下這片古老土地。說不清多少日夜,行走在怒江州崇山峻嶺里,道不明為何立志,要將隱沒在塵埃深處的鹽馬古道以文字展現(xiàn)給世人。徒步鹽馬古道,傾聽生命如溪流奔走的聲音,根植在故土,愛猶如雪山圣水。歷史讓人懂得,無論人生際遇怎樣,也要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