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偉光:磅礴而激越的情感燃燒
一下子跌進歷史,已是一百多年前,也就是十九世紀末到上世紀初葉的時光了,我被張煒這本《獨藥師》帶入了歷史的無限空間。其實說一百多年前,到底還不準確,或者這不過一個津梁,它遙接著千年萬載的中華古老文化。
張煒小說的空間總是遼遠的,所展延的是歷史的千山萬水,或者這就是它廣遠而深刻的美學內(nèi)核,我尤其欣賞這么的藝術魅力,風景不只是這邊獨好,更是恍兮惚兮,妙不可言。
這小說,一時讀它不透,這是具強烈挑戰(zhàn)性的閱讀,其實呢,卻正是它吸引我閱讀的強烈誘惑。這不是征服,當然越是一時讀不懂的,越想要弄懂,終于讀得懂了,這是一種征服,也可以有快感。不過,卻不是我此時的感覺。我所向往,或者說被誘惑的,卻不是征服的快感,恰恰相反,是被征服的快感。為什么不呢?越是好的作品,越是具有一種征服讀者的力量。
張煒是寫出了《你在高原》這樣杰作的優(yōu)秀作家。這些年來,我讀過不少他的散文,深為其思想性所震撼。我覺得,即使他的小說再也不可能有驚人的表現(xiàn)了,那么,就是這些散文也完全可以讓他創(chuàng)造一種激動人心的風景??墒牵丢毸帋煛返某霈F(xiàn),卻顛覆了我的觀點。這是每每出人意表的作家,因此,他也格外令人充滿著期待。
可以看出他對故土的深情,或者這份愛,讓他深情地打量所在的這方熱土——有更多的值得留意的東西。如果說,張煒的小說,包括這本《獨藥師》是現(xiàn)實主義的,卻不如說,我們更多的還是體會到他濃郁的理想主義的浪漫。哦,對了,我更入迷的正是這種略略帶神秘色彩的浪漫,作家的詩意常常流轉(zhuǎn)于字里行間,滿紙的荒唐言。小說沒有荒誕不行,這是誰說的,汪曾祺,還是林斤瀾?管它呢,總之說得對極了。
我覺得《獨藥師》,帶給我們的就是荒誕的閱讀體驗,這也是對張煒小說美學的繼承和延續(xù);可是,還不是如此簡單,是往更深邃的方向挺進。這里我并不輕言他有什么突破,有時候,突破則談何容易呢。只是我很喜歡他這本作品。
十九世紀末到上世紀初,這是古老中國數(shù)千年來所從未遇到的一個大變局,以現(xiàn)代化和科學為號召的西方文明借著堅槍利炮敲開中國閉關鎖國的大門,挑戰(zhàn)著古老的中華文明,求新求變的革命思潮風起云涌,可以說這是亂世,這就是小說發(fā)生的背景。這種東西方文明碰撞和沖突的矛盾是相當激烈的。在信奉西方文明的激進者看來,中華文明不但落后,而且神秘近巫,想想五四時期的先哲,他們甚至極端地要廢漢字而使文字拉丁化,這是何等的激烈??!處于如此背景下,所謂的“獨藥師”,乃至神秘兮兮的長生之術,又豈不顯得很滑稽?
求長生不奇怪,東西方人們誰不想延續(xù)生命?其實,問題并不出在長生上,而是出在長生之術上。在自命掌握著科學真理的西方文明者看來,中國存在那么悠久的長生術就是落后的文化象征,這里所傳達的意念,正是特殊時代里東西方文明的激烈沖突。糾葛著的人和事,及由此出現(xiàn)的種種,也無不打上很深刻的歷史烙印。這是身為現(xiàn)代中國人的痛苦,也是無奈的悲哀。何去何從?必將是很艱難的抉擇。
在如此激蕩的歷史里,如何開展故事,如何展示深層的人性?作家那枝筆縱橫捭闔,夭矯騰挪,真是得心應手。
《獨藥師》是豐瞻的,有東西方文化的沖突,有對峙有和解,有革命有愛情,有純潔的親情,也有不良的欲望,有亂世的人命如草,也有長生的刻意追求,有血有火,有亮光也有陰暗,可歌可泣與蕩人情懷,各式的人物紛紛登場,各各表演,充滿了種種不可思議的矛盾,如亂世與長生,本就是不可調(diào)和的,但小說卻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里推進。幾乎所有的人物都是矛盾的綜合,都是在不斷掙扎的痛苦中。季昨非如此,邱琪芝,還有已去世,卻又時時活著的季踐,等等,都無不如是,正是這無處不在的矛盾,倒形成了跌宕多致的故事,故小說格外引人入勝。有個好故事,雖然不是小說是否優(yōu)秀的衡量標準,尤其當解構(gòu)主義高調(diào)的今天,故事在更多的小說里已淪為配角。但如果有個好看的故事,我還是會生起歡喜之心的。當然故事是為了表達一種思想。思想?是的。在小說里談思想,或者多少顯得可笑;但我不以為非,小說如果離開了思想,它的價值等于零。
我覺得小說固然想展示某個時期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以及由此而發(fā)生的種種,卻也不僅僅止步于此,因為倘僅僅如此,這本《獨藥師》也就不會具如此深刻的藝術力量。
那么,它還展現(xiàn)什么?張煒的筆觸穿透歷史的重帷,有力地觸碰到了今天。一方面它是尋根的,探索中華文明之根,還其璀璨的光輝。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古老文明滋養(yǎng)著億萬中國人民,它是偉大的,這也是我們屹立于世界之本。另一方面它則是反思的,對一個多世紀來國人激進對待中華文化的沉痛反思,這是對長期以來我們輕視中華文化的歷史虛無主義的深刻反省。《獨藥師》讓我清楚地看到了張煒超越他人的,獨具個性光輝的思想內(nèi)涵。
一個作家,其偉岸者,乃是善于觀察,善于表現(xiàn),借著生動而活潑潑的藝術形象表現(xiàn)自己獨特的思考。張煒正是此中之佼佼者,也是他的文字得以不朽的原因。
《獨藥師》所表現(xiàn)的是一些人和事,所展示的是瑣細的生動,凡小說無不托于瑣細,非此無以生動;但它又是磅礴的,有一份激越的感情在燃燒,有一種深邃的思想光芒在閃動。
穿越歷史而來,張煒同時也在放下他的歷史負擔,包括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榮譽。他得到了放下后的輕身,從新思考,從新寫作,開始他創(chuàng)作的嶄新歷程。而我們卻因此而深感到莫大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