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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望春風(fēng)》三
 |   2016年08月09日13:23

我知道他在愚弄我,可也拿他沒辦法。他就喜歡與村里的孩子嬉鬧,一旦編起故事來,出口成章,用不著打底稿。這就好比在他家聽說書,我們永遠(yuǎn)無法知道,哪些故事是書上寫著的,哪些故事是他隨時編出來的。關(guān)于我母親的這篇故事還沒有說完,他老婆王曼卿已經(jīng)在水碼頭邊叫他了。唐文寬笑嘻嘻地站起身,挑起糞擔(dān),似乎意猶未盡,又對我說了一大串古里古怪的話,我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每當(dāng)他說出那些誰也聽不懂的鬼話時,總是一動不動地觀察我們的反應(yīng)。他大概很喜歡欣賞我們臉上疑惑不解的神情吧。說怪話,是唐文寬與孩子們惡作劇的最后一幕,好比餐后的點心,而最后,照例是旁若無人的哈哈大笑來收場。

好不容易擺脫了唐文寬的糾纏,我剛走到祠堂邊,就看見堂哥趙禮平也拎著籃子,從柏生家的草垛邊閃了出來。我有點不想搭理他,就裝出沒有看見他的樣子,并暗自加快了步子。

禮平很快就攆上了我。

他問我到哪里去。想到昨天中午他對我的無情無義,我故意大聲對他說: “趙德正請我去家里吃飯?!倍Y平明顯地愣了一下,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并沒有就此放過我,像影子一樣在我身后緊緊地跟著。我走他走,我停,他也停。每往趙德正家走近一步,我對他的厭惡就增加一分。

有兩個婦女在打好的地基上往墻縫里灌漿。德正和更生兩個,拉著尼龍繩,正在地上撒石灰線。我到了近前,故意在德正身前身后晃悠,以便讓他看見我,好招呼我去吃飯??傻抡嬐炅耸揖€,又幫著馬老大拌麥秸泥去了。直到馬老大問我,那個戴綠方巾的女人打哪兒來、是我們家什么親戚時,德正總算是意識到了我的存在。他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禮平,“吭”的一下擤出一把鼻涕來,搓了搓手,慷慨地對我們命令道:“你們兩個小鬼,這時候才來?趕緊去吃飯!”

他說的是“兩個小鬼”。明明白白。我和禮平同時扔掉了手里的草籃和鐮刀。在奔向飯桌的過程中,禮平跑得飛快,扔下了一大截。

德正家的新房就建在磨笄山下。除了幾座墳包和一叢叢的雜樹,附近沒有一戶人家。因為新房還沒有建起來,沒有生火做飯的地方,趙德正就借了離那兒最近的小武松家,給木匠和泥瓦匠供飯。我和禮平一口氣跑到小武松家,工匠們早已吃完了飯,歪在桌邊剔牙了。雖說飯桌上只剩下了些冷菜殘羹,但沒有大人的管束,我和禮平都吃得十分盡興。等到小武松的老婆銀娣把一碗剩湯熱好了重新端上桌來,我們因吃得太多,已經(jīng)感到微微有些頭暈了。

從武松家出來,禮平建議我們?nèi)ド缴系谋阃ㄢ謱げ?。他臘月里曾去過一次,便通庵前的池塘邊長滿了肥嫩的青草。去便通庵要翻過一座山包,路途雖然遠(yuǎn)一些,但我們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亲?,正需要一段山路來消食?/p>

我在路上吃了一顆糖。我把漂亮的玻璃糖紙剝開,將糖撿入口中,再將紅色的糖紙在手心里撫平,湊在陽光下,兩面看了看,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它疊好,放入褲兜中。整個過程,多少有點炫耀的意味。我原以為禮平會立刻跟我要糖吃。如果他要,我當(dāng)然會給。可禮平一聲不吭,假裝沒看見。那顆糖反而成了負(fù)擔(dān)。等到我們開始爬山的時候,禮平一只手箍住我的肩膀,假惺惺地對我笑道:“你嘴里什么味?怎么這么好聞?”我馬上就把兜里的那顆糖掏了出來,給了他。

我們走到半山腰的樹叢里,看見雪蘭拎著滿滿一籃豬草,后邊跟著她弟弟小斜眼,正從山坡上下來。禮平就叫住了她,要和她斗草。雪蘭看了看禮平,又扭頭看了看我,也不說斗,也不說不斗,而是怯怯地笑了一下,對我們說:“你們兩個都有糖吃,哪來的?能不能也給我一顆?”禮平就笑嘻嘻地朝她走過去,將臉湊向她耳邊。雪蘭傻呵呵地笑著,主動把耳朵側(cè)向他。小斜眼拽著姐姐的褲子,仰頭看著他們。禮平說:“你嘴巴張開,我把糖吐在你的舌頭上。”

雪蘭的臉陡然陰沉下來,兇狠地瞪了我們一眼,對著禮平罵了句“我日殺你家媽媽”,一把拽過她弟弟,頭也不回地走了。

站在磨笄山的山頂,矗立在對面山梁上的便通庵便可盡收眼底。這座古廟不知何時所建,我們只是聽說,村里的媒婆馬老大在還俗之前,曾在這座寺廟里修行多年。這座荒寺是我們大隊最北的邊界。寺廟的北坡下,有一道清澈的溪流,人稱“金鞭灣”。金鞭灣月牙形的河道圍住了一個蓊蓊郁郁的小村莊,名叫“野田里”。

野田里再往北,就是滾滾長江了。

便通庵雖說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可觸(我甚至能夠看見池塘里鳧游的野鴨),但要走到那里,卻并非易事。因為它與磨笄山之間還隔著一條長滿荒草和荊棘的深壑。在鬧饑荒的那些日子里,父親成天躺在床上,眨巴著眼睛算命。他最終算出的結(jié)果是:既然便通庵的池塘夏天開滿了荷花,到了深秋時節(jié)必有蓮藕可挖??墒牵?dāng)父親叫上瘸腿的叔叔,扛著鐵锨,提著馬燈,連夜趕到那里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那座池塘早已被人掘地三尺,翻了個底朝天。

“還去嗎?”禮平縮著脖子,抖抖索索地朝便通庵的方向指了指,語調(diào)中有一絲為難和擔(dān)憂。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為何要這樣問。剛才還是好好的晴天,轉(zhuǎn)眼間已變得一片昏黃。風(fēng)向稍稍偏向東北,大片的烏云緩緩地朝我們頭頂壓過來,細(xì)鹽似的雪粒,撲撲簌簌地打在我們身上,在山上的亂石中跳躍著。緊接著,雪珠變成了雪霰。很快,雪霰又變成了紛紛揚揚的飛絮,天空轉(zhuǎn)而變得陰暗沉黑。

不大一會工夫,在漫天的雪幕中,便通庵已經(jīng)看不見了。

一直等到地上有了一層積雪之后,我和禮平才轉(zhuǎn)身往家走。我的腦子里一直在想著上午來家的那個女人。這個來無蹤去無影、頭戴綠色方巾的婦人居然如此神通,明顯不是一般人。她大清早急匆匆地趕來送信,想必有什么大事正在發(fā)生。如果她的家果然在泰州,如果她走得足夠快,這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過江的船上了吧。

我又想起了“徐新民”這個名字,想起了她讓我轉(zhuǎn)告父親的那三句話。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有些害怕起來,周身掠過一陣冰冷的顫栗,心里像是壓了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