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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是塵世的安慰 ——簡評回族詩人馬紹璽的詩歌創(chuàng)作
來源:文藝報  | 劉大先  2016年08月25日12:41

詩最根本的底色是真誠——我沒有用“詩歌”,而是用“詩”,是因為吟詠傳統(tǒng)斷裂已久,“詩”和“歌”早已分為二途,“詩”更多訴諸于視覺閱讀和沉思,“歌”則日益在大眾文化中走向聲光電音的娛樂一道。真誠是一條紅線,它似乎若有若無,但在敏銳的詩歌讀者那里,無論怎么掩飾都遮蔽不了。

回族詩人馬紹璽的詩是素樸的、真誠的,盡管他未必那么花哨,未必那么富于我們習慣在媒體信息中所接受的幾成套路的“詩意”。他的詩發(fā)自本然,寫的是故鄉(xiāng)、母親、青春、山川田野和最親密的愛人。即便是那些思考時光、愛情和人生的詩篇,也并沒有陷入縹緲的玄思,而是通過親身的經(jīng)驗性感悟表達出來。他難得地保留了一顆來自邊地的赤子之心,這正是詩在當代最可貴的品質(zhì)之一?!恶唏倥c行囊》中寫到:“故鄉(xiāng)和母親最大的魅力,就是/把襁褓變成永恒的行囊/讓游子像候鳥/千山萬水/也要背著行囊回家/人生和遠行的惟一目的,就是/用一生的蛻變和尋找/把行囊再次變回襁褓/埋進故鄉(xiāng)/等待又一次新的起行”。這是當代的“歸去來兮辭”,構(gòu)成了這本同名詩集基本的意象狀態(tài)和情感結(jié)構(gòu),和他的人生履歷形成互文:一個回族青年,從邊地來到城市,到京城求學,在省城高校任教,成為城市里的普通一員。但是詩讓他與滿大街行走的面目模糊的市民大眾區(qū)別開來,因為他的心中有著源自生命本源的詩意。

馬紹璽感興趣的是與故鄉(xiāng)有關的大地、民眾和質(zhì)樸的感情。就像他在《懷念》中寫的:“那時,天上的云是說著話的/湛藍藍的/星星們結(jié)隊走過它們的門/那時,鳥們齊聚寬廣的大地/秋天染紅了它們的嗓音/只是,起飛后/就再也飛不回來了/那時,我走在孤寂沉思的林間/像那率領春天一起開花的黑少年”。他在云南的邊境小城騰沖長大,雖然他年紀比我大一些,已過不惑,但在我的印象中,還是一個外表害羞、內(nèi)心豐富的“黑少年”。

這個“黑少年”有著對萬物的同情與體察之心,并能夠通過文字將這種同情與體察書寫出來?!赌闼{色憂郁的內(nèi)心》寫到:“玫瑰/你的內(nèi)心是泥土和美麗/路/你的內(nèi)心是孤獨和遠方/星星/你的內(nèi)心是藍色的憂郁/今夜照亮著山坡上的我”。從意象的選擇和詩句的結(jié)構(gòu)來說,其實“玫瑰”、“路”、“星星”都是濫俗的意象,三者也并沒有形成邏輯上的遞進,而是一種平行的排列,因而也就沒有構(gòu)成彼此推動的互文,但總體構(gòu)成的意境組合和主體形象依然讓人能夠沉浸其中、感同身受。原因就在于他并沒有刻意去經(jīng)營,詩意本身自主流露出來,自然天成。

這樣的詩是比較古典的,尤其是參照時下詩歌主流的奇崛險怪和口語泛濫的多樣形態(tài)。從1980年代初以來,中國當代詩歌發(fā)生了劇烈的變革,各種思潮、流派的紛至沓來。應該說,意象、語言、形式、內(nèi)在律動和觀念變革在當時的語境中是起到了話語轉(zhuǎn)型的作用的。它的成就顯著,但局限也很明顯,并且決定了后來詩作中的兩種重要傾向:一種是生冷硬僻、莫名所以的玄談,一種是口水遍地、傖俗無聊的絮叨。

馬紹璽的詩與此無關,他寫的是古典的素樸之詩,甚至顯得比較笨拙。但我不認為作為一個長期浸淫現(xiàn)代詩學研究的教授,馬紹璽不了解那些先鋒與新潮。比如《法署村》就是一個含而不露的敘事小品,《在福建,我們談論》也頗顯技巧。他完全有能力進行語言、結(jié)構(gòu)、節(jié)奏的試驗,但他依然只寫這些質(zhì)樸的詩,因為這是他真實的本性與本心。詩意于他而言,具有個體救贖的意義;于詩而言,也有著回歸源頭的單純的“詩意”的意義。這個“詩意”顯然不是“遠方的田野”,而是內(nèi)心的家園和生活自身。

他的本性充滿了深沉的悲憫?!镀拮拥某鲎摺穼懙剑骸澳惆褔@息放在灌木的肩膀上/還把幾根早白的頭發(fā)埋在鷹的故鄉(xiāng)/三天后/你還把高跟鞋也借給了瘦瘦的金沙江/‘那不是愛情的表達’/你說——/‘一條大江更不容易/雙腳到處,不知撞碎了多少巖石”。作品能夠從爾汝恩怨中躍升到亙古深沉的體會,將個人的情緒化為幽深廣遠的同情,這是一種來自本性的善良,無意識地暗合了普遍的道德目的?!段抑滥銜o我一間房子》中寫到:“母親,我知道你會給我一間房子/一間最好的房子/我要給流浪的天鵝一個家/要給冬天里寒冷的小草一個家……”他熱愛世間一切,并且相信所有的辛酸與苦難都會有一個溫暖的歸宿。這種質(zhì)拙因此而有著巨大的力量,那是來自于故鄉(xiāng)、大地和母親的力量。

我知道馬紹璽在城市生活中要面對的種種齟齬和無奈,他感喟:“這城市,人們忙著/撥打電話/出國旅行/花色名片與復雜稱謂/卻沒有人愿意/在深夜,為生活/寫下一封誠實的短信”(《這城市》)。人們形色匆匆,為生計奔波,有時候甚至蠅營狗茍。一個“黑少年”在這樣的嘈雜、喧囂、混亂和污濁之中,如何應對?詩在這個時候成為一種內(nèi)心需要,詩就是一束光,照亮那瑣碎、灰暗的生活,成為塵世生活的安慰。他真誠地將詩作為一種存在方式,撫慰自己漂泊的靈魂,讓自己和詩都得到救贖。這樣的詩洗盡鉛華,無需奇技淫巧,以自身的性靈呈現(xiàn)自足的狀態(tài):“所有的天空都是太陽寬廣的行程/樹們高舉起高原上挺立的手/而我,只是一個遠離城市/一個想做一棵樹的行人/只是作為一種渴望站在高原上——/遠處和近處的風隨時可能將我吹走”(《想做一棵樹》)。這個時候,他就可以無視任何詩歌的既定標準、潮流、風尚和批評的標準,讓自己書寫的人與事物和他自己一并獲得了自由,帶著生活的暗傷和隱疾,卻又不至于迷失于懷疑、茫然和自我。

30多年來,許多當代詩在“思”與“言”的糾結(jié)中,丟掉了原本在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最為重要的“情”與“志”。我在馬紹璽的詩里看到了生活本身所具有的力量。這種生活是完整的,既有物質(zhì)、身體、感性的需要,也有精神、心靈、理性的訴求,那就是飽含了“情”與“志”的生活。只要涵養(yǎng)、培育、發(fā)掘那顆生命的初心,并用文字擦亮它,就能平息怒火和焦慮,撫慰創(chuàng)傷與恐懼,讓生活在磨折之中得以繼續(xù)。就像加繆所說:“帶著世界賦予我們的裂痕去生活,用殘存的手掌撫平彼此的創(chuàng)痕,固執(zhí)地迎向幸福。因為沒有一種命運是對人的懲罰,而只要竭盡全力就應該是幸福的。擁抱當下的光明,不寄希望于空渺的烏托邦,振奮昂揚,因為生存本身就是對荒誕最有力的反抗?!边@樣的詩是個人的,也是所有人的。我讀這些詩,絲毫沒有看到任何讓我驚訝的語句或技巧,只看到一顆真誠的心。這是我們時代的每個不愿意被慣性生活所蒙蔽的人都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