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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窺己——乾隆時期的視覺文化投射
來源:人民日報 | 胡素馨  2016年08月29日13:56

乾隆喜愛利用古畫為藍本,讓畫師把他畫進畫里。這類肖像畫常常被稱作“仿古行樂圖”,體現(xiàn)著皇帝的意愿。因此,透過它們可以窺見當時乾隆皇帝的內(nèi)心世界。這些畫中,同時包含了大量的歐洲視覺文化和繪畫技巧,尤其與歐洲繪畫中流行的投射法不謀而合。從《乾隆皇帝洗象圖》《乾隆皇帝是一是二圖》,到玉粹軒的《歲朝嬰戲圖》貼落,以及建于乾隆后期的倦勤齋里的通景畫,無一不體現(xiàn)了乾隆皇帝對于繪畫中投射的喜好。這幾幅畫,也分別表現(xiàn)了乾隆時期視覺文化中的三個層面——從內(nèi)心的投射到身體的投射、空間上的投射。

乾隆十五年,宮廷畫師丁觀鵬奉命仿明代丁云鵬《洗象圖》作《乾隆皇帝洗象圖》,畫中乾隆扮作文殊菩薩,注視眾人為他洗象。乾隆篤信藏傳佛教,他被西藏黃教首領尊稱為“文殊菩薩大皇帝”,而這幅《乾隆皇帝洗象圖》可以看作是乾隆的一種“肖像畫”——他虛擬身份的肖像。雖然他自認為是文殊菩薩在世間的轉(zhuǎn)輪君王,具有文殊菩薩及其忿怒身大威德金剛的智慧與威力,但事實上他并沒有這些超自然的能力。讓畫師把自己放到畫中,是投射了乾隆想象的世界。試想,當乾隆看著畫中的自己,就如同看到自己是法力無窮的菩薩,他內(nèi)心應當充滿了一種滿足感,一種現(xiàn)實生活無法實現(xiàn)卻可以通過這幅畫進入另一個世界而得以實現(xiàn)的滿足感。

乾隆皇帝洗象圖(中國畫) 丁觀鵬 故宮博物院藏

《乾隆皇帝是一是二圖》軸有多個版本。以《長春書屋卷》為例,畫中乾隆著漢族文人服飾,坐于榻上觀賞自己的收藏;身后山水畫屏風上掛一幅乾隆皇帝肖像。圖中陳設確為皇帝的收藏,如新莽嘉量、明青花梵文出戟罐等,表現(xiàn)出了乾隆皇帝對文人生活的向往和對古物收藏的熱衷。通常來說,《乾隆皇帝是一是二圖》是基于清宮藏佚名的宋人物冊頁而作。但我認為,它應是一個以古畫為本,對歐洲繪畫習慣的中國式闡釋。首先,它的繪制運用了歐洲的透視法。其次,乾隆皇帝面部描寫尤為細致寫實,這歸功于郎世寧在清廷傳授的油畫技巧。雖然并沒有具體的史料證明郎世寧畫肖像之法,但郎世寧等歐洲傳教士畫家理應通曉流行于歐洲的一種為丟勒發(fā)揚光大的網(wǎng)格肖像畫法,這種裝置幫助藝術家對對象進行更精確的測量,以更加精準的描繪。當把屏風上的乾隆像下拉至和坐在羅漢床上的乾隆同一個水平面時,這樣兩個乾隆的臉就在一條水平線上,從而產(chǎn)生非常奇妙的效果,乾隆如同在照鏡子。所以畫家很可能是用了網(wǎng)格畫了乾隆的肖像。

此外,《乾隆皇帝是一是二圖》中的鏡像構(gòu)圖可能來自歐洲。這樣的構(gòu)圖在歐洲文藝復興時就變得很普遍,巴洛克時期變得有隱喻性——通過外在的投射,來闡釋內(nèi)心的多個層面。如約翰尼斯·甘普1626年的自畫像,是表現(xiàn)一個畫家對著鏡子在畫自己的自畫像,居于中間的畫家則是兩個對立人性的結(jié)合體。這幅畫中的隱喻和《乾隆皇帝是一是二圖》的題詞“是一是二,不即不離,儒可墨可,何慮何思”不謀而合。雖然沒有可靠的記載這樣的鏡面折射的構(gòu)圖是由傳教士畫家?guī)肭逋ⅲb于當時這樣的題材在歐洲的流行,在歐洲學習過繪畫的傳教士,必然會接收到這一類畫作的信息。

乾隆皇帝是一是二圖(中國畫) 丁觀鵬 故宮博物院藏

乾隆對通景畫也非常癡迷。在他晚年歸政后的居所寧壽宮花園內(nèi),畫師畫了大量的通景畫。耶穌會修士畫家安德烈·波佐的《建筑繪畫透視》,傳播到世界各地。清人年希堯,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驗與心得把它譯成《視學精蘊》一書,書中詳細介紹了透視法的使用,給中國畫家研習透視法提供了材料。此外郎世寧功不可沒,他的學生也可以用畫筆繪出似真似幻的空間。如寧壽宮花園西北角玉粹軒中的貼落,是乾隆四十年姚文瀚所做。這幅畫整壁繪制,通過透視法對繪畫空間的雕琢,產(chǎn)生視覺上的錯覺,尤其是虛實結(jié)合的方法,讓畫前的實物燈籠框夾紗落地罩和后面的貼落中繪制的地罩產(chǎn)生了一種透視上的層層遞進關系。

此貼落還有一處細節(jié):一個女子在注視鏡中折射出的自己。她在畫中是側(cè)臉示人,而通過鏡面折射出她的正臉,使觀者可以看到她的長相。這讓人聯(lián)想到歐洲繪畫中鏡前的維納斯這一常見的有隱喻性的母題——和美麗與虛榮有關。這種鏡像,也是歐洲繪畫中文藝復興到巴洛克之間的一種視覺文化范式。

這幅貼落還使用了錯視畫的技法,雖然這種理念來自歐洲,但畫面視覺卻又非常中國。因此,更可以稱它為中國式的錯視畫。倦勤齋的內(nèi)部裝潢也是中國式的錯視畫的體現(xiàn):一道門通往真實世界,另一道通往虛幻的世界。這表達了乾隆皇帝理想中的空間建構(gòu)——一個類似仙人居住的地方,和他把此處當作安度晚年之處的想法契合。這種投射模式會讓人聯(lián)想到法國凡爾賽宮的鏡廳,有鏡子的一面反射著窗外世界的設計,和倦勤齋裝潢的構(gòu)想非常相似,只不過是變換了媒介。但是繪畫比鏡子顯然具有更為突出的優(yōu)勢——基于現(xiàn)實投射一個更為理想化的世界。

(作者為德國海德堡大學東亞藝術史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