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夜揣度《樊敏碑》
在樊敏碑闕處出土的漢代石獸 謝應(yīng)輝 攝
◎往事越千年，豐碑在眼前?？上也攀鑼W(xué)淺，見少識短，時至今日，才得以見到這個夢中情人般的方圓盈溢而又瀟灑壯碩、體高眼大而又柔媚無限的漢隸之絕品—— 《樊敏碑》呵！
◎今人熱衷書法，臨帖風(fēng)盛而不知帖中文字內(nèi)里之人物品質(zhì)德性更值得千萬遍地臨習(xí)揣摩效法。常見人臨鄭板橋蘇東坡柳公權(quán)，寫李太白杜少陵屈原的詩歌，然又有多少人真正把他們的人格情操當(dāng)作臨習(xí)誦讀書寫的真精神去學(xué)習(xí)領(lǐng)會并躬行畢生了呢？
一
暑夜，展讀《樊敏碑》拓本于悶熱燈下，不覺中有小蟲兒沿腮下溜過，漱漱，濕了前襟……仍目不離那碑帖之壯碩柔韌的方正自如之漢隸……唏噓，嘆予自己：這一筆好字，若無二十年之勞形臨摹、慧心穎悟，絕無此自信勁節(jié)的力道；而這碑文之古雅嚴謹與好生僻之字句的功夫，如不是對摯愛敬仰之人格的感佩與追懷，亦絕無可成之行文……
又有小蟲兒沿腮幫溜過，沿腦后之脖梗溜過，沿雙肩胛滲出而止不住地往身下溜過……
從《樊敏碑》對古字詞運用的機巧綿密、組合之新異靈動來看，其作者亦必是位博覽群書又研習(xí)碑帖典籍的半老書生，他為之作銘文摩崖刻石之虔誠，在我想來，他們二人必是一對忘年至交，而痛失老友之悲痛，必是在沉入字海詞淵之中方能解脫！否則，那個痛不欲生，必定把人折磨個半死不活。感謝有此一碑文之天降大任，感謝有此一碑銘等他來鑿石勒刻，也正是有了這個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去做的一個偉大的天授神予的事情——他得以被全身心地吸引、投入、拯救，同時，他也把自己的生命附麗于他所敬仰的人之靈魂，包括他的才華、智慧與手藝。上帝沒有虧待他，雖經(jīng)千余年來的風(fēng)霜雨雪與遷移埋沒，這塊飽含著他全部心血、才華、智慧與手藝的樊敏碑，終究是重見天日、光耀千秋了……
他是誰？他是石工劉盛。碑銘上刻的是“石工劉盛息懆” 。石工，是他的自謙，還是他原來就是個石工？劉盛，自然是他的本姓原名；而“息懆”呢？我揣摩這似乎應(yīng)該是他的字或號。當(dāng)?shù)夭排G在蘆山曾告訴我：息，是平靜；懆，當(dāng)燥解。合起來的意思是內(nèi)斂謙虛不浮躁，有自警自省的意味。我拂腮上豆汗之珠而暗自忖之，詩無達詁，此解亦難說不是正解，念他一介布衣書生，自貶石工也不為怪，莫不是他感到自己的學(xué)問與樊敏相較有很大的距離，只能作個石工或成心要降格身段以彰顯襯托所撰所書所刻所頌之碑文主人的一番良苦用心吧？如此誠樸之心機，倒是真的令西蜀巴郡太守死而無憾、名垂千古。而與此同時不廢的還有樊敏摯情相愛相惜之故友石工劉盛和劉盛的這一手高藝與一筆好字、好誄文，他們二人真可以說于此石之上風(fēng)流倜儻于千年之后的今日之盛世了——這才有我與文友高洪波大哥不遠萬里從京華飛來觀瞻其形高體壯、堅韌俊逸的銘文并誦讀難以辨認之碑上漢風(fēng)雅韻！噫吁唏，仰師長，慕前輩，敬之學(xué)之效之法之追之，而終有了善終之正果。大善尊親，大德成人，大愛久遠，大敬禮隆。這一塊令人視如國寶而價值連城的樊敏碑，不正是石工劉盛與巴郡太守以自己躬行畢生的為人做事之圭臬，奉獻給我們這個真正的友誼稀缺之極的時代，并經(jīng)時間的檢驗依然美好生動，必將繼續(xù)流芳千古的友誼之物證嗎？善哉幸哉，始終如一，他們雖無同年同月同日生，亦無同年同月同日死，卻是與此碑共嬋娟。深情無盡，盡美人情，直入人心，感天動地……我呼：友誼萬歲！
二
劉盛友，樊敏也。樊敏者，巴郡太守也。其字升達，蘆山樊家祠人。生于公元119年（漢安帝元初六年） ，卒于203年（漢獻帝建安八年） ，享年八十有四。據(jù)我揣摩，樊敏君定大劉盛二十歲左右，從其對樊敏之敬愛而在銘文中無一字輕佻微薄度之，劉盛首先是一介布衣，但必是勤勉好學(xué)會學(xué)能學(xué)且又能近身于樊敏左右的人。是至交仆從？世襲家傭？文案小生？我揣摩他的身份，應(yīng)該是其中一職。但因樊敏為人的以誠相待，毫無氣勢，且又是循循善誘、和顏悅色、入情入理，故化育為友，良教成人。仰誦《樊敏碑》便不難發(fā)現(xiàn)：劉盛對樊敏的為人學(xué)問與才華，尤其是他的經(jīng)歷才干與品行，了如指掌、崇拜至極。文中曰：樊敏“總角好學(xué)，治春秋嚴氏經(jīng)” 。就是說樊敏在孩提時期，就學(xué)習(xí)了西漢嚴彭祖創(chuàng)立的春秋公羊嚴氏學(xué)派的經(jīng)典著作。據(jù)我查之，那是很深且豐的學(xué)問，然樊敏少時便博聞強記，質(zhì)詢疑義，“貫究道度、無文不睹” 。“于是國君，備禮招請” ?！坝幸氖分?，卓伏之風(fēng)” 。說樊敏在學(xué)習(xí)上善于貫通窮究遇到的一切問題，而且還要揣度其中的道理。于是呢？他所在的青衣羌國的首領(lǐng)聽說了，便親自準備了禮物到他家里“招請”他出來為方國工作，也就是擔(dān)任一定職務(wù)的官員。他出來上任后，干起工作來也不負恩澤，不僅干得好，而且還有史官追求公平正義的秉性，正直不阿，為淳化一方水土，樹立良好民風(fēng)，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即卓伏之風(fēng)耳。
所以，我在豆汗沿腮流淌不止之際猜之：劉盛正是為樊敏的博學(xué)與品性、干才、作為所傾慕，恭誠如侍父，禮敬如尊師，把樊敏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人格思想，當(dāng)作自己的精神追求，發(fā)憤學(xué)習(xí)，不舍晝夜，大有“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勁頭。從點滴學(xué)起，究文窮史，臨帖練字，我們今天看到的樊敏碑之銘文與碑上所書之字，正是劉盛法效樊敏之學(xué)的成果。為此，不僅樊敏與劉盛，包括我們，都要感謝石頭，沒有這塊紅砂石，我們何以能從其上劉盛所撰的銘文與壯碩獨特的隸書中看到樊敏的人生與揣測出劉盛的旌表樊敏之誄文呢？
三
樊敏生活在東漢衰敗時期，兩次“黨錮之禍” ，導(dǎo)致清正官員被害或被貶被禁錮，宦官為所欲為，終釀成黃巾之亂。碑文中“光和之末，京師擾攘，雄狐綏綏，冠履同囊” ，即是對這段歷史生動的寫照。時任益州牧的劉焉，以“米賊斷道”為借口，阻絕與東漢朝廷的來往，圖謀實現(xiàn)割據(jù)一方的目的。碑中所記“秋老乞身，以助義都尉……又行褒義校尉” ，就是劉焉與劉璋父子為樊敏私設(shè)的官職，而查漢制之置官中，并無“助義都尉”與“褒義校尉”之名。然樊敏于此二職之內(nèi)，卻是嘔心瀝血，凡事親歷親為，言必信，行必果。作為一個讀書人，他定捐棄了所有書生的柔弱猶豫，追蹤查微，為民生而果決行事與斷案。從劉盛在銘文中的記載，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個浩浩乎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的形象。文曰：“彈饕糾貪，務(wù)除民穢” 。對巨貪惡腐，他敢于當(dāng)頭棒喝，迎上一刀；對百姓中的污俗陋習(xí)，他敢于根除務(wù)盡徹底掃蕩。“患若馳俗，喜怒作律。按罪殺人，不顧猖獗。 ”他移風(fēng)易俗，把人們的欲望規(guī)劃在盡可能周到的法律條文中。誰要犯了罪，他敢于按律治罪砍頭殺人，不管犯罪團伙有多么勢大、有多么猖狂，他也敢挺身而出，堅決剿滅。在劉盛筆下心頭，樊敏是一位大公無私、敢作敢為的英雄。
四
暑夜無風(fēng)，豆汗仍沿腮流淌……
細品《樊敏碑》之隸書，粗壯方正，卻又柔韌挺拔；字滿盈框，剛?cè)嵯酀Ｅc曹全不同，與《禮器碑》不同，與《史晨碑》不同，與《石門頌》 《西狹頌》等等漢隸統(tǒng)統(tǒng)不同。然又有各位漢之世傳名隸的柔韌之筆意風(fēng)韻。康有為眼毒，他說：“ 《樊敏碑》為劉盛息懆書，雖非名人，然已工絕如此。 ”那“工絕”當(dāng)何講？“如此”又當(dāng)何講？惜字如金啊！我來添上一句吧！絕，就是獨一無二。工絕如此，就是說這隸書寫得足以進史入冊，是自成一家呀?？涤袨檫€說：“ 《樊敏碑》 ……體格很高，有《郙閣》意……”我不顧豆汗直垂，翻出《郙閣碑》相較，的確心有靈犀，康先生不愧國學(xué)大師，與《郙閣碑》頂天立地的盈框方隸還真是有幾分相近。然吾觀《樊敏碑》與《郙閣碑》之差異，卻覺得劉盛之隸更顯厚重華茂，有《郙閣碑》的絀形，又有自己獨特的剛硬之形巧，有一種《郙閣碑》所沒有的俊俏暗含在壯碩的橫豎之中。那個厚重樸實中的瀟灑，是《郙閣碑》中所沒有的。 《樊敏碑》布白行文氣勢如虹，莊重綿密，是漢隸中掙脫繁臼脫穎而出的翹楚經(jīng)典之作。我曾私下暗自思忖：若是漢隸中再多一些陽剛之氣，也許那柔韌飄逸就更結(jié)實完美了。誰知東漢的劉盛君早寫就并鐫刻勒石聳立于西蜀蘆山上了。往事越千年，豐碑在眼前?？上也攀鑼W(xué)淺，見少識短，時至今日，才得以見到這個夢中情人般的方圓盈溢而又瀟灑壯碩、體高眼大而又柔媚無限的漢隸之絕品——《樊敏碑》呵！
劉盛在《樊敏碑》中寫完“彈饕糾貪，務(wù)除民穢”后，又刻骨勒石地說“告子囑孫：厭若此者，不入墓門” 。我體會劉盛君必是從樊敏治世匡俗、斗腐滅貪的生平世事中，感悟到了筆致創(chuàng)新的表達之秘密。樊敏方正為人，他亦方正書之；樊敏柔韌堅挺，他便堅挺柔韌，全不顧及隸之法度而獨創(chuàng)出了一個抒發(fā)胸臆之情的壯碩果敢、堅韌俊逸的漢隸。誠如樊敏正告囑予子孫：誰敢不聽老子的話，與貪腐勾結(jié)相交而有染，不僅活著老子我不認他，就是死了，也決不允許進我樊家的祖墳。我揣摩劉盛一定不止一次見到聽到樊敏這樣說，品樊敏言之鑿鑿、勢之兇兇、神之愕愕，劉盛怎能不體若身受、心如神予，腕下筆走金石之勁而不帶沖決一切繁文縟節(jié)之束縛的激情，寫出這流芳百世之熠熠入骨進髓之新美文字呢？更何況銘文亦出自他的魂釀魄造，寫起來當(dāng)然大度從容有如神授天予矣。
五
此時，有風(fēng)吹來。豆汗更是淋漓歡暢……
樊敏碑碑身正面共五百五十八字，分列二十二行，均為八分隸書。清末康有為贊譽此碑隸書說：“如明月開天，荷花出水” 。我謂大先生稱之為“菏花”而倍覺輕薄。雖然康先生認為此隸乃“干祿上上品” ，是給予了高度評價。但我仍為其比作荷花而略感不足，隨亦寫了二十個字追之：“人間有大美，深藏墨云中；乍現(xiàn)如旭日，得遇似抱虹。 ”
丙申仲夏，我應(yīng)《中國藝術(shù)報》之邀，赴西蜀雅安之蘆山采風(fēng)。陽歷七月七日上午，在博物館解說員曾艷的引領(lǐng)下，來到樊敏碑前，駐足仰瞻，如見仙師下凡，心潮澎湃。繼而深思之：今人熱衷書法，臨帖風(fēng)盛而不知帖中文字內(nèi)里之人物品質(zhì)德性更值得千萬遍的臨習(xí)揣摩效法。常見人臨鄭板橋蘇東坡柳公權(quán)，寫李太白杜少陵屈原的詩歌，然又有多少人真正把他們的人格情操當(dāng)作臨習(xí)誦讀書寫的真精神去學(xué)習(xí)領(lǐng)會并躬行畢生了呢？ 《樊敏碑》中有云：“有物有則，楷模后生。 ”我從劉盛對樊敏的傾慕與追隨中揣摩數(shù)日，終獲所悟：劉盛息懆，是以樊敏為自己終生的榜樣，他是在臨帖習(xí)字，然更是在學(xué)習(xí)做人啊！令我心動如潮，感激涕零，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是夜，此刻，大雨如注，涼風(fēng)帶雨破窗而入，汗止。
樊敏碑闕 謝應(yīng)輝 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