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點燃敘事的可能 ——淺析《繭》的敘事策略
復調敘事不難,但寫出新意不易。《繭》的復調做得比較細膩,并不大開大合,復調形式只作為敘事策略,本身并不承載太多的意義。整個故事包裹在巨大的敘事框架之中,這本身就是一只“繭”,但與繭相同,繭內部的東西或許才更契合作者的本意,我們把蝶輕拿輕放,這里就“繭”論《繭》。
作者有意讓敘事變得生動,于是在大復調的基礎上,嘗試更多元的人稱敘事。李佳棲的第一人稱敘事單純而且獨立,程恭一貫的第一人稱敘事實則用第二人稱敘事與李佳棲形成互動。我們也能夠發(fā)現(xiàn),僅僅憑借敘事語言和方法分清兩位敘事者的差異是很困難的,這樣的敘事手段給讀者們帶來最直觀的沖擊就是,敘事者和作者高度重疊了——李佳棲是誰不重要,程恭是誰也不重要,小說似乎從一開始就有解構自我的欲望,于是也帶來了敘事的無限可能。盡管程恭的敘事一直在配合著李佳棲的主線,但是李佳棲在建構甚至重構的同時,程恭同時在冷靜地解構。
李沛萱一直想擁有敘事的權利,但是始終找不到一個支點。如果說還存在著第三位敘事者,“夢”可以很好地充當。大量的夢在亦真亦幻的情境中交代給讀者更多信息,那些在夢中傳遞的信息往往與現(xiàn)實中的敘述碰撞、對話、交鋒,與夢境之外的敘事互相作用,從而形成充分的張力,夢的敘事成為平行于程、李二者的第三位敘事者,同時不帶有獨立的敘事時間,但又是參與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隱喻。“死人塔”被李沛萱發(fā)現(xiàn)后七月末的一天,程恭照例不被李沛萱奶奶的喜歡,小賣部里遇到她并有意無意蹭到她的胳膊,晚上便夢見被三個白袍子的人捉住關在實驗室,商量著把他的心取出來后放在哪種藥水里,因為他的心里有臟東西。這個夢本身說明,程恭自己對自己產生了懷疑。盡管在與“差學生”團體交往、與李佳棲姐妹交往中并沒有產生認可,但是蹭到李奶奶所產生的對抗的快意未必是真,可怕的夢恰恰給出了程恭潛意識里對自我的懷疑和對李家給自己的定義的認同。
李佳棲在做夢,夢見“毛梭梭的麻花辮”的小時候的自己,在拆一副俄羅斯套娃——甚至到李佳棲長大后,也不停地在重復這一夢境,永遠拆不盡套娃讓她感到恐懼,不僅歷史事件是相似的,時間本身也循環(huán)往復,讓這樣的含義變得清晰可見的方法就是用顯性的敘事時間將其烘托出來。
程恭也做夢。317房間里程恭在“結滿毛球、沾滿汗液、口水和尿漬”的紅色毛毯上做過很多奇怪的夢,而且在這些夢里都有同樣的場景——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在夢里我可以完成許多現(xiàn)實里面看似荒謬但夢里卻不得不做的事情。夢見射擊,總也射不到目標。
程恭的故事與李冀生的故事達成了看似明暗兩條主線的重疊,程恭的行事一定程度上復現(xiàn)了當年李冀生的軌跡,這是歷史的重演。程恭一度希望擁有力量完成家族的復仇,在夢中不斷操練的射擊技術正指向他的這一遠大理想,但是夢中的程恭始終無法完成射擊任務,射不準技術不到位,這些都不是他無法達標的原因,根源在于程恭完成家族復仇的想法是否真正根植在他的意識中。當兩條敘事主線逐漸重合的時候,程恭發(fā)現(xiàn)自己看到的歷史,已經是兩個家族早已達成共識的難言之隱,這種沖擊對于他的成長是至關重要的,以至于故事結尾程恭直奔李冀生的軌跡而去,小說看似后程乏力的結構是否也在暗示,沖破大霧破繭而出的努力只能是虎頭蛇尾。
同樣值得關注的還有交錯、跳躍的敘事時間。一切真實敘事時間起源于程老爺子的“卡住了”,卡在了1967年的死人塔。他的時間停止了,但是小說的敘事時間剛剛開始,從一個病人對歷史的失去開始。在兩條平行敘事時間的進行中,作者安排許多新的時間點不斷切入:“很多年以后,汪露寒和我爸爸在使館的派對上再次遇到……”;“很多年以后,他告訴她那時候她的每個笑容都像夜空中劃過的流星,他很想找個罐子把它們都收集起來……”作者故意打亂敘事時間,同時并置一個等位的敘事地點,讓時空有秩序地交錯,忙而不亂,小說于是漸漸擁有立體的層次感。
歷史在故事的敘事時間中被逐漸剝奪了話語權,過去的歷史僅僅代表了一串枯燥無味的數(shù)字。這種敘述方法似乎在告訴我們一個事實,我們當下的歷史,很可能會成為日后緬懷甚至熱衷的敘事時間。時間的遠方和空間的遠方在小說的最后也無法找到一個溫柔的著陸點,故事也僅僅是結構而已。
罪與罰,愛與恨,這些“關系”在題記所引用薩克雷《玫瑰與指環(huán)》中的話里可以得到印證:“孩子,我所能給你的祝愿不過是些許不幸而已?!碑斘覀兛吹揭粋€早熟兒童對于童年經驗的細致入微的描寫時,一種豐富的傷痛的現(xiàn)代性呼之欲出。在狹小的空間里,不止一人選擇用厚窗簾擋住陽光,痛苦地做愛,痛苦地憑吊。整個小說籠罩著一股悶熱的夏雨欲來的氣息,讓人想到《雷雨》,悶熱直至胸口透不過氣來,李佳棲和程恭都在這樣悶熱的氛圍里面發(fā)泄著身體和精神的力比多。
也如馬克思所說,一起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所有看似牢靠的東西正在變得不堪一擊。當作者用大多半的篇幅敘述李佳棲和程恭們在南院美好時光時,一切都顯得冗滯又漫長。程恭也在發(fā)現(xiàn)的過程中開始不止一次提地到“家族”。家族是隱性的,正如一切試圖用家族建構完成宏大敘事的作品一樣,一旦和特定的年代聯(lián)系,就必然會有家族的內驅,“家族”在程恭的眼中不過是個“陌生、遙遠、近乎煽情的書面用語”,但是卻在他創(chuàng)造靈魂對講機與爺爺形成對話的創(chuàng)造中變得有血有肉起來。最牢固的關系似乎永遠活躍在看似古老呆滯的家族倫理中。在不同的時期,程家總有一個成員希望程守義活著,程老爺子失去的是生命,但是得到了最鮮活的家族符號,這一個只會眨眨小圓眼睛的老頭維系著整個家族內在血液的翻滾。
小說從第一章開始吸引我,但讓我感到有趣的是“繭”外之繭。沒有人會提醒我們如何進入到敘事的迷陣之中,李佳棲和程恭們也只會躲在敘事的列車里面不出來,但也正是這樣一種“迷”之敘事,帶給講述故事的精致機杼,同時賦予了故事閱讀的無限可能。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