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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粉壁為空天——李白詩與敦煌壁畫對水墨之變的反映
來源:光明日報 | 陳皛  2016年12月31日22:01

圖①為敦煌莫高窟第320窟《飛天》壁畫

圖②為第217窟《青綠山水圖》壁畫。均由敦煌研究院供圖

唐代之前繪畫作品多施染色彩,唐代水墨繪畫漸漸盛行并且在唐末宋元發(fā)展壯大,逐漸取代色彩繪畫的主流地位。五代畫論家荊浩《筆法記》云:“夫隨類賦彩,自古有能,如水暈墨章,興我唐代?!碧拼写罅可守S富、鮮艷明潤的繪畫作品,在顏料的使用上,從《虢國夫人游春圖》《簪花仕女圖》《揮扇仕女圖》《五牛圖》等畫作可知,有暖綠、草綠、暖紅、赫石、橘黃、黃、褐、墨、白、紫朱等。根據(jù)對莫高窟282個唐代洞窟壁畫的顏料分析,則有朱砂、土紅、石青、石綠、棕黑、白等。唐人有著絢爛多彩的色彩繪畫,也有王維、張璪等人的水墨繪畫。他們的作品僅用墨色的濃淡變化表現(xiàn)山水樹石,在黑白兩色的世界中寄托情思,又給人一種別樣的審美體驗。

中國繪畫史上的這一重大變革,從《唐朝名畫錄》《歷代名畫記》《筆法記》等繪畫理論著作以及宋代蘇軾、米芾的文人繪畫理論等可見其脈絡(luò)。但唐代傳世繪畫作品的不足,使得我們要從分散各處的正史、野史、文集、筆記中尋找這個變革的有力佐證。李白的詩歌和敦煌壁畫,皆為唐代的水墨之變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李白詩作中有《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圖》《觀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圖》《當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瑩禪師房觀山海圖》《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燭照山水壁畫歌》《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巫山枕障》等7首與山水畫相關(guān)的詩歌,其中不乏對畫面內(nèi)容的具體描寫,從中可以體會到當時山水畫風格和技法的特點。李白在博平真人王志安處看到了一幅山水壁畫,以詩記之:“粉壁為空天,丹青狀江海。游云不知歸,日見白鷗在?!崩畎坠P下的這幅山水壁畫非常特別,天空江海,游云白鷗構(gòu)成了絕妙的景致。從“丹青狀江?!币痪淇芍@是一幅設(shè)色山水畫,但是天空竟然不施顏色,直接以墻壁的顏色作為天空的顏色,和施染色彩的江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李白覺得特別新鮮有趣,故用詩記錄下來。

縱觀山水畫的發(fā)展歷程,從六朝起,山水畫便為設(shè)色山水,天空一般用青綠著色。顧愷之《畫云臺山記》云:“清天中凡天及水色盡用空青,竟素上下以映日。”“清天”即晴天,意思是說畫晴天的天和水,都用空青的顏色,把絹素上下有天有水處畫滿,以表示晴天有太陽。隋朝展子虔的傳世畫作《游春圖》是現(xiàn)存最早的山水畫,全圖以青綠設(shè)色為主,天空水面、山石樹木皆以色渲染,用青綠重著山水,用泥金描繪山腳,用赭石填染樹干,勾勒出生機勃勃的春之景象。這種技法對唐代山水畫尤其是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的金碧山水影響極大。唐代山水畫的發(fā)展歷程充滿著變化,除了設(shè)色山水以外,更出現(xiàn)了水墨山水,拉開了畫史上水墨之變的大幕。張彥遠云:“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彼隙藚堑雷雍屠钏加?、李昭道父子在山水畫變革中的引領(lǐng)作用。無論是人物畫、山水畫還是花鳥畫,吳道子都很擅長,在人物畫的實踐中,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技法,即“莼菜描”,畫中人物的衣飾有種動態(tài)的美感,后人總結(jié)為“吳帶當風”。這種技法同樣也運用于他的山水畫實踐,他的疏體山水用筆勁怒,線條多變,山石結(jié)構(gòu)頗有氣勢。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的金碧山水是先用線條勾勒出山水樹石樓閣等的脈絡(luò),再用青色、綠色和金色等顏色填充的設(shè)色山水,富麗堂皇的畫風符合了激昂向上的時代情調(diào),流行于當時。現(xiàn)存?zhèn)鳛槔钏加柕淖髌酚小督珮情w圖》,傳為李昭道的作品有《明皇幸蜀圖》《春山行旅圖》等。這些作品是否為李氏父子的真跡,仍有爭議。從傳世作品看,這幾幅畫上的天空,皆是施染顏色的。

所以說,李白詩歌中提到的天空不設(shè)色的山水壁畫在唐代是非常少見的,無怪他要認為“粉壁為空天”是王志安處山水壁畫的一大特色,特意用詩句記錄下來。以虛為實,虛實相生,畫面中留出空白是水墨畫重要特征。李白的時代山水畫中這種“粉壁為空天”的處理,或許透露出繪畫技法轉(zhuǎn)折的一個端倪。

唐代傳世畫作十分稀少,敦煌莫高窟中的唐代壁畫便成了我們研究唐代繪畫的寶貴材料。莫高窟現(xiàn)存唐代洞窟282個,其中初唐洞窟47個,盛唐洞窟97個,中唐洞窟56個,晚唐洞窟70個,另外12個洞窟年代不明。這些壁畫為我們展現(xiàn)了唐代繪畫的藝術(shù)風貌。

唐代設(shè)色山水壁畫在敦煌莫高窟中多有保存,如第148窟中《涅槃變》,左上部以青綠畫青山綠樹,天空是朱色;又如第159窟中的《佛教故事》,描繪青山綠水,天空也施染顏色。此外,敦煌莫高窟第23窟、第172窟、第320窟、第321窟的山水壁畫,天空都是賦彩設(shè)色的。在敦煌莫高窟第320窟的《飛天》壁畫上,天空、云朵皆有顏色。

李白詩歌中提到的天空不設(shè)色的山水壁畫在唐代是非常少見的,不過也有例證,敦煌莫高窟第217窟南壁的經(jīng)變畫面,也是一幅設(shè)色壁畫,但天空就是不施顏色的。這是一幅《青綠山水圖》,山峰用青綠著色,明顯看出天空不設(shè)色。

王維的水墨山水僅在墨中調(diào)水,用濃淡不一的墨色來表現(xiàn)山水,天空都不設(shè)色,如現(xiàn)存?zhèn)鳛橥蹙S所作的《江山雪霽圖》《雪溪圖》,但一般認為并非真跡,無法為證。不過《毗陵集》中提到王維“《疾風送雨圖》精深秀潤,未嘗設(shè)色,非有胸中丘壑不能辦也”,說明王維的《疾風送雨圖》是不設(shè)色的。

張彥遠非常推崇水墨繪畫:“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無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綠之采;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風不待五色而綷——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睗獾煌哪梢员憩F(xiàn)大自然各種不同的顏色,即“運墨而五色具”。五代的荊浩也對水墨繪畫大為贊賞,說“張璪員外樹石,氣韻俱盛,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貴五彩,曠古絕今,未之有也”。唐代詩人也對水墨山水有所吟詠,如杜甫的《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方干《陳氏水墨山水》《觀項信水墨》等。王維之后,也確實出現(xiàn)了張璪、王宰、劉商、王默等水墨山水畫家,但是山水畫中天空不施色的畫法,直到元明清水墨山水盛行時才大為流行。元明清時除了表現(xiàn)雨景、雪景的山水畫,大部分山水畫都不再染天畫水了。畫家們追求“江天無點墨,云水自然生”的效果,這種畫法有助于讓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到山水樹石上,避免“丹青競勝,山容為之減色”。

色彩繪畫逐漸衰落并失去中心地位,水墨繪畫不斷發(fā)展壯大并成為主流,這是一個漫長的變化過程。山水畫中天空水面由施染色彩到不施色彩,反映了時代審美風尚的轉(zhuǎn)變。李白《觀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圖》一詩作于天寶三年(744年),敦煌莫高窟第217窟建于景龍年間(707—710年),是敦煌望族陰氏家族所建的功德窟。李白所見的那幅天空不設(shè)色的山水畫、敦煌莫高窟的南壁經(jīng)變畫面,在色彩繪畫盛行的當時非常罕見、別具一格,為山水畫發(fā)展中的水墨之變提供了佐證,說明在初盛唐時期,水墨繪畫已經(jīng)開始滋長,水墨之變已經(jīng)漸露端倪。

(陳皛,作者系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