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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敬澤:重回中國文學“文”的傳統(tǒng)
來源:北京青年報 | 李敬澤 羅皓菱  2017年01月20日08:44

很難向讀者解釋《青鳥故事集》是本什么樣的書,它既是散文,也是隨筆,也像小說,還像論文。如果說整本書貫穿始終都在討論中國人從古代到現(xiàn)代如何面對“外來者”,如何處理“異質(zhì)”的文化經(jīng)驗,他的寫作本身也給我們現(xiàn)有的寫作帶來某種“異質(zhì)”的沖擊。

《青鳥故事集》所寫的是外國人在中國的故事。時間跨度由唐代到現(xiàn)代。李敬澤鉤沉索隱,將細密的歷史、考據(jù)與想象和幻想與理論和批評熔于一爐,展示了他作為一個興趣廣博的讀者、作為批評家、作為文體家、作為考古者乃至偵探的復雜面相。

李敬澤是中國著名的文學批評家,但他在文學批評上的顯赫名聲多少遮蓋了他作為一個寫作者,一個獨具風格、頗具探索精神的文體家的成就。《青鳥故事集》可謂李氏文體的一個重要標本。

北青藝評:《青鳥故事集》剛剛由譯林出版社出版,我們知道它的法文版也將面世,這本書講的主題其實是“村里來外人了”,中國人從古代到現(xiàn)代,如何面對陌生人,如何認識遠方,當陌生人進門時,雙方看來看去,一個相互充滿誤解和想象的過程就由此展開了。所以,兩個版本的同時面世其實蠻有意味的。

李敬澤:《青鳥故事集》的主體部分2000年曾以《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為名出版。那時,這是一本小眾的書,只在一些有特殊知識興趣和文學趣味的人中間流傳,后來也從未再版。十多年前,有法國出版社注意到這本書,購買了法文版權(quán)。最早的譯者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但老先生不久去世;第二位譯者接手翻譯,兩三年后,連人帶譯稿消失,至今下落不明。第三位接下來,我都想為他到雍和宮上炷香了,結(jié)果終于平安地完成了翻譯。法文本將于近期出版,這讓我想起了還有這本書,于是在《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基礎(chǔ)上增補了一些內(nèi)容,形成《青鳥故事集》出版。你說這本書談?wù)摿巳绾蚊鎸δ吧?,這可能也是法國人對此書感興趣的原因,它是一本“誤解小史”,在中西之間、在陌生人之間,誤解是命定的,充滿創(chuàng)造性,也充滿謬誤和悲劇。其實任何理解都是通過誤解達成的,我們都是在這樣隔著無邊的肚皮互相猜測,大到不同的國家、民族、文化,小到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

北青藝評:你為什么對這種“誤解”這么感興趣呢?

李敬澤:這本身就很好玩啊。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雖然今天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大家天天在電視上、微信微博上談?wù)撌澜?、談?wù)撁绹?、談?wù)撘粠б宦?,但實際上,我們還遠遠沒有走出古人的境遇,很多時候我們未必比古人高明。在這個全球化時代,我們依然處在一個被誤解深刻地分裂著的世界上,如何達到盡可能接近于真的相互理解,并在這種理解中擴展我們的自我認識,依然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

有一本書叫《美國精神的封閉》,美國人現(xiàn)在不打算理解別人。中國作為經(jīng)濟全球化的維護者甚至主導者,我們必須保持中國精神的開放。有一度,一講中國的傳統(tǒng)、中國的精神、中國的歷史,人們就會說這是封閉自足的。我覺得不是。中國的歷史太長了,我們的歷史太復雜了,清代也許是閉關(guān)鎖國的,漢唐不是,宋代也不是,即使是明清情況也不是那么簡單。中國精神從沒有完全封閉過,我們的傳統(tǒng)保持著一種開放性,保持著面對異質(zhì)經(jīng)驗的好奇,這個過程當然充滿了想象、幻想、誤解,也充滿了謬誤,充滿了戲劇性的情節(jié),充滿了陰差陽錯,充滿了愚蠢,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也實現(xiàn)了偉大的創(chuàng)造。

中國的傳統(tǒng)和精神是很復雜的,是一條大河,其中始終存在生機勃勃的開放熱情,一種想象和認識陌生事物的心智能力,直到現(xiàn)在,這依然是非常非常寶貴和重要的。當然,《青鳥故事集》不是一本歷史書,歷史學家一來我肯定要完蛋。這是我個人對歷史的認識和想象,而且在根本上它面向當下,面向我們的此時此刻。世界的改變在某種意義上只是表面的,現(xiàn)在我們有互聯(lián)網(wǎng),我們有飛機,但是,你看看《青鳥故事集》,你就會覺得在有些問題上,我們和我們的祖先,甚至和唐代,都還沒有太大的差別。比如,唐代的時候我們一見到波斯人,就覺得波斯人一定是很有錢的,如果沒有錢一定是在裝窮。我們想想,大概七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們還是這么想的,老外一定是有錢的。有趣的是,現(xiàn)在,很多外國人也這么想象中國人:中國人都很有錢。這樣的想象機制一直延續(xù)下來。

北青藝評:這種“誤解”很多時候是一種雙向的,一方面我們要保持中國精神的開放,另一方面在我們的文化中似乎現(xiàn)在也存在另外一種極端,就是“洋大人”心態(tài),比如在文學判斷上,就感覺和電視劇鄙視鏈一樣存在一個鄙視鏈,看不起本土的原創(chuàng)文學似乎不是一種個別現(xiàn)象。

李敬澤:一到年底,各種圖書榜單就出來了,有些你一看就知道它的邏輯,它的邏輯就是刷護照,外國的最好,然后依次是臺灣、香港,最后才是大陸,這在某些場合下甚至是一種“政治正確”。一些人真的以為自己生活在紐約或倫敦,反正不在中國。我們當然要以開放的心態(tài)面對外國文學,但是,這里涉及的是你能不能對自己有一個起碼的公正,或者說,你的主體性在哪里。每一個讀者當然有權(quán)利讀自己喜歡的,但是作為一種文化機制,如果你的選擇和判斷比紐約或巴黎還“洋氣”,這未免變態(tài)吧。在我們這里,這種變態(tài)有時成了常態(tài),還沾沾自喜、顧盼自雄。

北青藝評:本土的文藝作品總是比“外來者”要承受更多的挑剔。

李敬澤:是的。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在美國沒有那么高的評價,在我們這邊一片好評。我們稱贊的很多東西其實是和我們不相關(guān)的,不相關(guān)的時候稱贊是容易的。但是你如果看《我不是潘金蓮》,它和你相關(guān),你很容易對它苛刻。一個作品在進入不同的文化語境時會過濾掉很多東西,這些東西恰恰牽動著讀者的復雜經(jīng)驗、具體的歷史和現(xiàn)實內(nèi)容、矛盾的情感和沖突的價值立場,而到了另外的語境下,大家就感受不到這些。

中國讀者很少爭論外國作品,因為說到底那個故事不是你的,你只是個旁觀者。所以,當我們說外國文學作品這么好那么好時,你得知道,你的判斷是有條件的、有限度的,是個他者的判斷。而如果你讀了一腦子外國文學,從此就看中國小說哪兒都不順眼,那只能說明你真是被他者化了,你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哪兒都不是的地方,不是外國也不是中國。在中國,一個站在這里為這里的人們寫作的作家,他經(jīng)受的考驗遠超過任何一個外國作家,因為每個人、每個讀者都是夠格的、固執(zhí)的批評家,你在講我的故事,所以,我有不同看法。這恐怕也就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在美國不受歡迎的原因,因為美國人覺得這個故事有問題,而這些問題說到底不是我們這些中國觀眾的問題。我說這些的意思是,任何一個作家能在本土語境中成功都是更艱難的,也很少有一個對自己負責、有起碼的自信和自尊的文化機制會對本土的文化產(chǎn)品采取一種輕率傲慢的態(tài)度。當我們面對一本外國小說,你說它好,這跟你說一本中國小說好,是很不同的兩件事。當你看一本中國小說時,你是帶著你的全部血肉相關(guān)的經(jīng)驗來判斷它,這和你喜歡匈牙利的山多爾恐怕不是一件事。

北青藝評:你在這本書中對待歷史和知識的態(tài)度如同博物學者、考古者和偵探,你的家學就是考古,童年時在堆滿陶罐的庫房里奔跑。你關(guān)注細節(jié),比如那些近乎不存在的邊緣人物,比如唐宋的物質(zhì)生活,比如明代的鐘表,比如鴉片戰(zhàn)爭中的中國人翻譯。你在這些細節(jié)和邊緣中以考據(jù)和想象去建構(gòu)種種神奇的故事。

李敬澤:我們的現(xiàn)代意識是由很多看上去不相關(guān)實際上在底部相聯(lián)的東西共同建構(gòu)起來的。考古學在19世紀開始興起,它和現(xiàn)代歷史學的發(fā)展相輔相成。我們過去對歷史的認識主要靠文獻,但書寫有一個問題,它常常只留下當時的人們認為值得記的事,所謂的大事,那當然首先就是帝王將相了。但人們以為的大事真的那么重要嗎?皇上宮里的爛事兒真的那么重要?你換一個眼光看,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女人和男人的食物結(jié)構(gòu),衣服是什么布料,在哪兒生產(chǎn)、怎么生產(chǎn)、如何流通,這些日常的、構(gòu)成所謂“大事”之基礎(chǔ)和條件的事物才是真正重要的,是在底部推動著歷史的運行。

所以,19世紀興起的考古學特別關(guān)注通過物質(zhì)遺存的挖掘考辨,建構(gòu)古人當時的基本生活場景和狀況。對考古學家來講,別人可能覺得挖個大金疙瘩他會很高興,其實他并不高興,他不是盜墓賊,金疙瘩古今都差不多,沒什么價值,他可能特別希望把廚房挖出來,或者一個6000年前的普通民居,因為他能夠通過這些有限的材料、蛛絲馬跡,通過分類比較和推論,重建古人的生活,獲得確切的知識。

19世紀各學科的進展都有一個科學基礎(chǔ),考古學、博物學是這樣,19世紀的文學也是這樣,為什么那時會出來一個現(xiàn)實主義?當時作家的思想方法根本上也是從科學來的,他是用一種博物學的方法看待社會。為什么偵探小說到19世紀后期興起?我們看福爾摩斯的方法,實際上也是考古學的方法,他掌握的材料也極為有限,就是一個鞋印,然后一步一步根據(jù)經(jīng)驗和邏輯推導下去,建構(gòu)起一個罪犯,抵達事物的真相。當然,現(xiàn)在看,這些方法都各有它的問題,但我個人喜歡這種充滿偵探和考古學樂趣的方法。

今天,我們面對的世界是過于豐盛了,信息過剩如同洪流。但其實你要想真的對某一件事有超出新聞水平的認知和理解,你就會發(fā)現(xiàn),有效的信息其實也是極少極少的,你依然需要鉤沉索隱,你可能永遠不能抓到那個絕對的真,但這個過程充滿了一種冒險的樂趣,一種心智上的冒險,一種想象力的延展。就像在《青鳥故事集》里,你面對一個龐大的歷史,然后你進入細部,推敲細節(jié),去探尋在陰影下的那些更恒常的因素,去辨認那些小人物、影子式的人物,照亮他們,他們的活動所呈現(xiàn)出來的景象遠比史書提供給我們的復雜的多。

北青藝評:這種趣味和你的家學有關(guān)系嗎?你在跋里還提到了布羅代爾?

李敬澤:不僅是布羅代爾,還有馬克思,還有???,當然,可能還有福爾摩斯、博爾赫斯等等。這個趣味、或者說這種眼光和方法在中國傳統(tǒng)中也有悠久的淵源,比如類書、筆記,十幾二十年前,我那時閑得發(fā)呆,《太平廣記》、《太平御覽》、唐宋筆記叢刊、清代筆記叢刊,差不多翻了個遍,翻也是閑翻,很多看了就忘了,但是,你可以從中浸潤出一種趣味,一種在偏僻處看出意思和意義的方法,這種路徑對我來說可能是根本的。

北青藝評:在本書里面寫到了很多人物,清少納言、兩個雷利亞、利瑪竇、馬爾羅等等,很多小人物幾乎是第一次被指認出來,同時文中也虛構(gòu)了很多人物比如老錯等等,這些人里面哪個最貼近你自己?

李敬澤:你知道,宋畫很好,但是宋畫的好在哪兒?我聽到一個畫家說得特別好,他說宋畫的好在于你在宋畫里看不到畫家的眼光,你看到山在那兒、花鳥在那兒,甚至《清明上河圖》里那么多人在那兒,但是你無法感覺出張三李四馬遠范寬張擇端的存在,一切就好像是被無名之眼凝視著。我覺得這確實是宋畫,哪怕是一幅小品,你都能感受到的境界。這個境界太高,我是心向往之但做不到,我但愿有一天也能做到你覺得好,但是從中也感覺不到李敬澤這個人。這個自我隱藏的過程當然很快樂。

北青藝評:《青鳥故事集》這名字有什么含義嗎?“故事”是不是就是你在寫法上的一種自覺追求?

李敬澤:寫法上我沒有什么深思熟慮的規(guī)劃,至少當時是那樣?!肚帏B故事集》出來之后,總有人問我,你這是啥呢?是散文呢,還是隨筆呢,還是非虛構(gòu),還是小說,還是論文?我說你為什么非要搞清楚這件事呢?這件事很要緊嗎?當你到菜市場買了一塊肉,你一定得知道它是豬肉還是羊肉還是雞肉,否則你沒法吃它。但是當你拿到一本書的時候,你是不是也一定要搞清楚它到底是小說、散文,還是別的什么,否則你就心里不踏實?我想確實有很多人是這樣的,他們希望搞清楚。是一個小說,我就按著小說來讀,是散文,我知道什么是好散文,我就按照散文的尺度來判斷。這實際上隱含著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一系列約定和慣例。但就我個人來講,從寫作上說,不管是十幾年前,還是現(xiàn)在,我越來越愛做的一件事,就是讓你搞不清楚,拒絕那些約定和慣例。我也有我的道理,這個道理我可以找很多大人物來做后盾,假如這里坐著莊子,我們的記者一樣會問,莊子老先生你寫的這到底是小說,是散文,是哲學著作,是論文,還是什么?這也會把莊子問瘋掉。我們現(xiàn)在這樣的分類,像抽屜格子一樣的分類,是現(xiàn)代文學以來建構(gòu)起來的。但我們中國文學有個更偉大的傳統(tǒng),我把它叫做“文”的傳統(tǒng),這個文的傳統(tǒng)是很難用虛構(gòu)還是非虛構(gòu),小說還是散文這樣來分類的。正如《莊子》,正如《戰(zhàn)國策》、《左傳》,正如《史記》。

這個“文”,是中國文明和文學的根底,它既是體也是用,既是道也是器,非常重要。所以你看,中國文學兩三千年,每到山重水復,就要回到這個傳統(tǒng)源頭上去,放下、再出發(fā),重新獲得活力?,F(xiàn)在,在我們這樣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新媒體、自媒體的時代,下圍棋都下不過智能機器人的時代,這樣一種“文”的傳統(tǒng),是有著復興、復活的可能,它向我們敞開了很多新的可能性,其中包含著認識和表現(xiàn)的巨大自由,充沛的活力,還遠遠沒有被我們充分運用。所以在可預(yù)見的未來,我可能都會向著這個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