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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2016海外華文小說:小說之謎
來源:文藝報 | 戴瑤琴  2017年02月17日08:09

2016年海外華文小說的豐饒和有趣主要來自題材創(chuàng)新,我把它的關鍵詞設定為“謎”,在冗雜的細節(jié)謎團中,隱藏著創(chuàng)作者對年代、歷史、人性等核心問題的個性化表達與闡釋。這些謎語,有一個相對集中的設計思路是“逃離”與“尋找”,錯綜復雜的線索鋪設于歷史、現(xiàn)實、家族的網(wǎng)絡,最終被揭示的謎底是人世真心。當然,2016年出版的三個精彩長篇,是歸屬于2015年的重要文學收獲。張翎《流年物語》、袁勁梅《瘋狂的榛子》、葛亮《北鳶》以立足于改革開放、抗戰(zhàn)、民國的年代敘事,傳達生命體驗與中國經(jīng)驗。

張翎說:“《流年物語》顛覆了我自己對真相的固有概念,使我領悟到,真相的對立面,不一定是謊言,也許僅僅是另外一種真相?!毙≌f的趣味正在于無論是歷史之謎、現(xiàn)實之謎還是心靈之謎,各種謎團的構(gòu)成和解開都在呼應著一種可能,進而投影出人生的種種圖景,由此也使讀者能對人性始終心懷敬畏和期待。

歷史之謎

陳河的《甲骨時光》是一部“甲骨”密碼,虛實相間的故事不僅撥開了“甲骨球”的迷障,而且梳理了殷商歷史與文明。這是2016年很有特色的一部作品。它仍然是圍繞“中國故事”的主題,卻提供了不同的敘事視角和敘事方法,將歷史、文化、民族、神話、盜墓、靈異等多種元素融合在一起。沉厚的歷史感和鮮活的現(xiàn)代感交互激蕩,同時作用于小說的文學性與可讀性,令人耳目一新。我認為《甲骨時光》的改名,確實優(yōu)于原名《三折畫》,它如同瞬間打開了時光隧道,讓人物與讀者共同穿梭于殷商和民國。陳河的寫作技巧體現(xiàn)在將歷史、年代、國別、宗教等常規(guī)性敘事元素按照嚴肅與通俗兩條敘事鏈組合起來,用推理演繹的方法激發(fā)故事性。小說視中國文化象征“甲骨文”為敘事基點,合攏遠古和民國,甲骨球的發(fā)現(xiàn)成為整部作品的樞紐。商周,以貞人大犬的寫史故事來埋設甲骨球來歷;民國,通過楊鳴條、藍寶光、明義士、青木的中外尋寶故事來破解甲骨之謎。相比較而言,商周線敘事稍顯冗贅,姬昌與商紂之間的囚禁之恨和殺子之仇,倒可以省略?!都坠菚r光》精彩的篇章是對“三折畫”的破譯,中、加、日三方勢力齊聚安陽,在由來、解析、論證、實踐四個角度詳細推算出“甲骨球”的準確位置,敘事完整且生動。貞人大犬和宛丘巫女,楊鳴條和梅冰枝,兩組人物古今對應,喻示從神性到人性的回歸。但在實際文學效果上,梅冰枝這個人物與設計初衷還是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游離,性格略牽強空洞?!都坠菚r光》的最大意義是對既有寫作模式的一次更新,拓展了“中國故事”的題材范疇,不再是單從年代、事件、人物等通識角度切入,而是扎實地設定以文化為突破口,將中國傳統(tǒng)文字、中國歷史故事、中國文化精神凝練于一個生動故事里,以扎實的中國古典文明建構(gòu)小說風骨的宏偉氣勢。

《北鳶》也是今年重要的歷史題材作品,它延續(xù)了《朱雀》的創(chuàng)作思路,葛亮仍將中國故事以家族故事來承載,將中國文化以民國文化來主導?!帮L箏”意象是小說核心,內(nèi)蘊“命懸一線”與“一線生機”的特殊釋義,作者在種種不遂人意的人生中設迷局并解迷局,呈現(xiàn)危機與希望永恒并存的命運。2015年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第12期的《北鳶》只節(jié)選昭如、昭德姐妹在20世紀20年代十面埋伏的命途遭際。而全本《北鳶》是一部“大制作”,時間橫亙軍閥割據(jù)與抗日戰(zhàn)爭兩處亂世,家族、性別、地域、詩畫、曲樂、民俗被放置于“年代”框架之中,以盧、馮兩大家族為故事重心,以文笙與仁楨的成長經(jīng)歷為寫作線索,小說道盡大家族的明雅之義與巧麗之情?!侗兵S》在藝術(shù)設計上體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對稱性,“文笙線”、“仁楨線”就如同葛亮放飛的兩只“風箏”,牽引著盧、馮兩家的上升和跌落、低徊與突圍。

現(xiàn)實之謎

海外華人文學一個有意思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是漢語作品常以書寫異國生活和域外經(jīng)驗為特點,如《又見棕櫚》的苦、《芝加哥之死》的痛、《叢林下的冰河》的執(zhí)、《少女小漁》的忍、《北京人在紐約》的喜;而英語作品更青睞以中國古代、近現(xiàn)代故事為創(chuàng)作藍本。近年來這一趨勢被扭轉(zhuǎn),越來越多的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者致力于“中國故事”的寫作,特別集中在20世紀40-80年代的大陸歷史事件與民間景況,而華裔作家轉(zhuǎn)向?qū)ξ鞣焦适碌拈_掘和記錄。因此,當華文文學再度出現(xiàn)能緊扣和反映異國當下生活的小說時,反而制造出題材的新意,它直接沖破了讀者對異域生活的思維慣性,即邊緣人、隔膜感、他國夢,更重要的是能重構(gòu)現(xiàn)時理想與現(xiàn)實的鏖戰(zhàn),哪怕是野蠻生長的欲望。“現(xiàn)在時”的華人故事不應該成為盲點或空白,它仍需要具象寫照。

張惠雯筆下的“新移民”故事格外觀照個體的心理世界和情感空間。她寫的是一種“現(xiàn)代病”,即“如果你有幸和任何一個生活于幸福模式之家的人深談,如果你能窺見哪怕一丁點他的內(nèi)心世界,你幾乎都會發(fā)現(xiàn)那種無法治愈的、現(xiàn)代的煩悶,那種揮之不去也無所寄托的欠缺與失落?!边@幾年,我閱讀了《水晶孩童》《愛》《垂老別》《兩次相遇》《歲暮》《旅途》《十年》《歡樂》后,赫然發(fā)現(xiàn)2016年的《場景》是她轉(zhuǎn)向?qū)ε詢?nèi)心探索的作品。一位普通的家庭主婦,雖過著安逸的中產(chǎn)生活,卻早已對域外生活心生厭倦,“過去,曾經(jīng),她很驕傲,不擔心變老,她想如果一個女人堅信她愛的人會一直愛著她,持久而忠誠,就不會害怕老去?,F(xiàn)在,她逐漸明白了時間是什么,它像一個怪獸的影子,在你身上緩緩爬行、蔓延,從頭到腳,直至完全地覆蓋住你,把你丟棄在陰暗中?!薄八鼻捎隽艘晃粡拇箨憗砻绹L問的作家?!秷鼍啊返箶⒘恕八迸c作家間愛情的發(fā)生、發(fā)展與終結(jié)。相遇,打破了現(xiàn)有家庭生活的程式,“她”開始留意到了自己蒼白生命里涌動的生機。理智是個形態(tài)各異的生活的親歷者和智者,它在最后關頭拉住了“她”,協(xié)助“她”草率地結(jié)束了這場愛情?!八倍氵M懷念,定格與作家相處時的一個個場景,并傾注和寄托“她”的真情,“她明白了過去不曾明白的那些滋味:激情、背叛、愧疚、恐懼、時光的無情,遺忘的殘忍……你聽到冥冥中傳來的遠方的音樂,你走過去,你經(jīng)歷了、記住了,那里面有刻骨的痛苦,也有生命所能給予你的最大程度的幸福?!?/p>

陳謙的《無窮鏡》和《虎妹孟加拉》視角獨特,都蘊含著比較稠密的時代意義?!稛o窮鏡》以美國范式的硅谷高科技公司為敘事背景,以華人“新移民”中的白領女性為表現(xiàn)對象,珊映、海倫、郭妍、安吉拉四個女性故事互為鏡像,每個人的隱秘都因不經(jīng)意留下的Evidence(證據(jù))而被逐漸披露。作者揭示了一種具有人類共性的No Evidence(不留證據(jù))式的本能戒備,人生不由得自己來掌控生活。珊映的創(chuàng)業(yè)逐夢以失去家庭為代價,而功成名就的海倫正是她的參照?!拔抑?,總是對別人的生活提建議很不美國,但我還是想對你說,其實夢想跟日常并不矛盾,我們中國人追求和看重的天倫之樂,是最本質(zhì)的東西?!焙愙A得的成功定位來自“賢妻、良母、好姐妹、出色科學家、杰出的工程師、良師益友”,但無人知道她最渴望是成為小提琴手。陳謙似乎在暗示,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才能跳出No Evidence的控制,重獲自由。

心靈之謎

小說故事密切地圍繞著人、觀察著人。李鳳群的《大風》和薛憶溈的《希拉里、密和、我》殊途同歸地揭示一個問題:身體逃離是比較簡單的行為,而心靈的尋找卻是相當困難的過程。這兩部作品都不是以故事性見長的小說,由多個人物的心理敘述搭建故事主體,穿插進復雜的身份謎團和情感謎團,需要依賴作家的引領和讀者的理解,共同完成對自我的認知。

《大風》采用的敘事策略是將全部故事交于人物來講述,因為每個人的思路和角度都有不同,所以鋪就小說迷象叢生的事件虛實和路徑分岔,應該說,讀者必須誠懇地從頭至尾仔細閱讀才能理清頭緒。張長工、張廣深、張文亮、張子豪、梅子杰都極力要從“此在”中逃離出來,或因動亂、或因貧窮、或因尊嚴、或因家庭,可他們奔向“彼岸”的途中,又極度懼怕“無根”、“無祖”、“無家”、“無父”的境況,迫不及待地尋根問祖,“錢又不是最重要的,不要以為我稀罕,我們祖上多的是。他的目標是找到祖宗”。我認為,張文亮尋根行為的終極目的是為社會卑微者的尊嚴找到依據(jù)??扇伺c故鄉(xiāng)之間不再能達成諒解,李鳳群把人與故土之間的悲劇性關系推進一層:個人與鄉(xiāng)土之間是互相掛念或互相遺忘的,當人主動選擇漠視和遺忘自己的過去,那么等你想尋回的時候,也終不可得,于是只能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熬滕B總會歸巢,而我們卻將一去不返?!贝箫L倏忽間起,為張家四代制造出飄忽不定的人生,但也正因為風,讓私生子梅子杰得以“懸在半空中瞧到的東西比在地面上多”,可以清晰地審視他鄉(xiāng),審視家族,審視什么是謊言、什么又是真相。

薛憶溈小說《希拉里、密和、我》,故事的背景是蒙特利爾,他以三個人物的經(jīng)歷重復提醒讀者,血緣、愛情、鄉(xiāng)愁,是鐫刻在生命里的“最古老的喜悅和悲傷”。妻子的死、女兒的疏離、與韓國女孩的一次偶遇,使“我”想到可以去溜冰場釋放并找回自己?!拔摇币馔獾亟Y(jié)識了兩個健康的“病人”:希拉里和密和。好奇心驅(qū)使“我”渴望獲悉她們的所有秘密。希拉里自困情感之牢,密和糾結(jié)身世之謎,而兩個謎的破譯又逼迫“我”揭開真正的“移民”動機。“我”自以為窺探的是別人心靈,可實際上“我”被迫直面的是自己?!爸袊背蔀槿斯适侣?lián)結(jié)的紐帶,它是希拉里畏懼的地方、密和向往的地方、“我”逃離的地方,最終他們都因?qū)Α爸袊适隆钡恼暫屠斫舛@得心靈救贖。

這個冬天的奇特,并非是在異國遇到又失去兩個謎一樣的女人,《希拉里、密和、我》的更大創(chuàng)意體現(xiàn)在探究了新移民“海歸”的心路。薛憶溈安排“我”的回鄉(xiāng),思考一個全球化時代的共性問題:“移民最大的神秘之處就是它讓移民的人永遠都只能過著移民的生活,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家?!丶摇瘜σ泼竦娜艘馕吨诙我泼瘛!薄拔摇钡臍w來,與查建英《叢林下的冰河》里“我”的回去,形成了相當有價值的對比。前者“我”與父親和解,并嘗試與護士長開始國內(nèi)新生活。后者“我”回國后,沒有發(fā)瘋“跳樓”,而是跳上飛機回了美國。薛憶溈對“我”的留下作出解釋:“我決定回到已面目全非的故鄉(xiāng)去。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習慣那里的空氣和風氣。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習慣那里的喜悅和焦慮。我知道,經(jīng)過這15年的移民生活,我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變成了異鄉(xiāng)。或者應該說是我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異客?……在這個‘全球化’的大時代,在這個信息共享的大時代,我們都變得無法理解對方了,我們都變得以為是對方變了……”

2016年有一部必須被閱讀的作品。白先勇說“人一生的掙扎都蠻值得同情的”,《Silent Night》續(xù)寫了《孽子》里深陷墮落的“青春鳥”被拯救后的生活。余凡、保羅、喬舅、阿猛,小說沒有詳述他們的具體生活處境,但作者卻以一以貫之的悲憫抒情訴盡他們一生的精神困境。紐約“四十二街收容院”是救贖之所,它給予了“邊緣人”互相攙扶和互相慰藉的機會。白先勇小說如30多年前一樣,讓人心泛漣漪,始終以生命不易、人間有情喚醒讀者對一切人事的寬容和憐憫。

海外華人小說有兩個方向需要特別被關注。一是通俗文學的發(fā)展。今年的通俗小說,在武俠、言情、推理、諜戰(zhàn)等方面都已有一定數(shù)量的作品儲備。比如薛海翔《潛伏在黎明之前》是故事性和技巧性兼具的電視劇作品。薛海翔與影視的緣分,在1998年寫作《情感簽證》時已有伏筆。作品采用“后設小說”的敘事技巧,圍繞著作家“我”創(chuàng)作一個名為《情感簽證》的劇本而展開。他不斷打破所講述故事的真實性,對邏輯、理性和秩序重新拆解,記憶和思想碎片的組接使文本升騰出黑色幽默的意趣。二是新生代作家作品。張惠雯、葛亮、李鳳群、山颯、柳營、周潔茹這些“70后”作家,都具備獨立的文學理念和藝術(shù)風格。

同時,我想說,年代故事也沒有過時,它是有其獨特意義的,“每一個時代,在不同的家族歷史中都有著各自的、甚至是迥異的記憶和詮釋,這也是為什么書寫同一年代同一事件的文學作品,會有許多個不同的版本。小說能做的,就是盡量真實地呈現(xiàn)一段私人版本的歷史?!保◤堲幔骸墩嫦嗟膶α⒚妫灰欢ㄊ侵e言》)不同閱歷,積累不同經(jīng)驗,再結(jié)構(gòu)不同故事,才能衍生與綻放五彩斑斕的人生和千姿百態(tài)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