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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鷂鷹
來源:小說選刊 | 李連杰(魯32學(xué)員)  2017年03月28日10:30

許多年前的一天,下著雨。

父親到郊外撈魚蟲,撿回來一只鷂鷹。鷂鷹受了傷,濕淋淋地蜷在父親的上衣里,生命垂危。水是溫?zé)岬摹8赣H光著蹲在燈光里給鷂鷹清洗傷口,又把毛上、腳爪間的泥垢洗干凈,像給嬰兒洗澡,一舉一動都倍加小心。鷂鷹似乎滿意這樣診治,表面上一動不動。其實,父親感覺到了:鷂鷹的身體僵著,脖子梗著,骨子里有股力量,暗自掙扎。

“有肉么?”父親抬頭問母親。母親一直蹲在旁邊幫忙。不等母親說話,父親摸著黑,到廚房去了。

雨沙沙地下,空氣濕涼。

父親空手從廚房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鷂鷹不見了。剛才,父親明明把它放在一只木箱里了。木箱曾經(jīng)用來盛放父親上大學(xué)的書籍。他在箱底墊上舊棉胎,讓鷂鷹作窩?!霸谀膬耗??”父親四處尋找,耳朵傾聽著細(xì)微動靜。周圍一片漆黑,只有雨點沙沙飄落,黎明正在降臨。

父親正在發(fā)呆,聽見母親在屋里迭聲驚呼。父親急慌慌地跑回屋里,發(fā)現(xiàn)鷂鷹正圪蹴在一只暖水瓶上。那是一只褪了色的舊暖瓶。它把趾爪牢牢地扎進(jìn)瓶塞,瞇著眼,頭縮到肩窩里,一動不動。父親靠近它,鷂鷹一下子睜開眼睛,迎著父親的目光。那是怎樣的眼神啊,父親有些驚訝。再看它的腿腳:關(guān)節(jié)粗壯,皮膚又薄又粗糙,像一截枯枝。更奇異的,是鷂鷹眼瞼褶皺處有一抹金黃,使得眼睛炯炯有神。

“你干嗎逃跑呀?”父親向鷂鷹提出責(zé)問。鷂鷹默不作聲,眼神兒輕蔑地瞥了父親一下。父親對鷂鷹傲慢的態(tài)度有些惱火,向它揚(yáng)起手,作出要趕它的樣子。喝道:“下去!下去!”

與手勢幾乎同時地,鷂鷹猛地彈直身體,羽毛張開,頭像毒蛇那樣,迅速地、高高聳立起來,哧哧有聲,顯露出隨時攻擊的樣子。

父親高興地搓搓手,一股成功的喜悅撞擊著他的胸膛:鷂鷹得救了,這小東西夠強(qiáng)壯的。

父親靠近鷂鷹,用手指輕輕地觸摸一下它的羽背,鷂鷹躲閃著,尖叫一聲“嘎——”地扇動翅膀,飛高了,直扇得灰塵葦絮似的,滿屋飄浮。它落在了屋里最高的地方——大櫥頂上,母親仰著臉、跺著腳喊:“放下——噢哧——放下!”父親樂得哈哈大笑:那只陳舊的暖水瓶禿頭禿腦地站在桌子上,瓶口突突地往外冒熱氣。原來是鷂鷹把暖瓶塞抓走了。

“它可真行呵!”父親對母親說。

沒有人問鷂鷹來自何方,它像家庭成員一樣在我家住了下來。鷂鷹好像不習(xí)慣與人類同棲一室,傷勢稍有好轉(zhuǎn),它便不在屋里過夜,即使在傷勢嚴(yán)重的時候,也不在木箱里呆著。它自己選擇了一個住處。

父親在一家煤礦工作。礦山四周山巒綿延,有大片的樹林、清澈的河流。家屬房因為年深日久,青磚顯得更加堅固,青銅澆鑄一般。即使現(xiàn)在想起那所住房,我也覺得它是個有生命的血肉之軀,像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礦工,黝黑著臉,正用眼窩深陷的雙眼,憂郁地望著遠(yuǎn)方。家屬房沒有前院,房前種滿了樹,樹枝在風(fēng)中不停地擺動。徑直穿過就能到達(dá)后天井。當(dāng)時父親癡迷著養(yǎng)金魚,后天井里排滿了大大小小的養(yǎng)魚缸、養(yǎng)魚盆。煤礦靠近一座盛產(chǎn)陶瓷器的鎮(zhèn)子,容器各式各樣,很好看。領(lǐng)居家各家的墻頭上,也都扎著陶瓷碎片,明晃晃地刺向藍(lán)天,倒像一種裝飾。廚房在后天井里,孩子們站在屋內(nèi),就可以聞到后天井飄來的飯菜香味和魚腥氣。廚房上面矗立著一截青磚煙囪已經(jīng)被廢棄了,孤零零地站在最高處,整日接納風(fēng)吹雨淋,樣子有些古怪。

鷂鷹把新家安在煙囪頂端。它是把煙囪當(dāng)作了一塊挺立的巖石。大部分時間,它都默默地蹲伏在這塊“巖石”上,像滿懷心事的少年。眺望遠(yuǎn)方。

聞到飯菜香味,鷂鷹從煙囪上飛下來。最初幾個月,它先落到天井里,落定后,它并不急于進(jìn)屋,而是抖一抖羽毛,腦袋,像赴宴會的一位紳士,斯文地,一步,一步地踱進(jìn)去,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側(cè),等候主人招待。其實,它是在等候父親發(fā)口令,出可以吃飯的信號。

“從山林到咱家,鷂鷹的胃口一直不怎么強(qiáng)?!备赣H嚼著饃饃,咕噥。對父親說這話,母親很反感。她說:“讓孩子們吃粗糧,一只鳥吃細(xì)糧,說出去都臉紅?!备赣H在盤子里挑來揀去,最后,失望地舀了一口菜湯送進(jìn)嘴里。

“它得吃肉,傷才好得快?!闭f著父親把嚼粘的饅頭吐到手心里,兩只大手捏捏弄弄,然后蜿蜒地盤在飯桌上,形態(tài)與一條真蛇無異。父親經(jīng)查閱過《辭海》,那書上說:“鷂鷹,性猛,肉食性,喜食麻雀、蛇等?!被蛟S因為蛇便于制造,鷂鷹幾乎天天能吃到父親制作的假蛇。

父親用手骨節(jié)敲打桌面,邀請鷂鷹就餐。這時候鷂鷹蹲在大櫥頂上,或者其他處,早已作好了捕食準(zhǔn)備。

只等父親敲擊桌面,發(fā)出命令。然后惡狠狠地猛撲向獵物。它斜刺著俯沖下去,急促地變換著叫聲,一下子就把“蛇”捉住了。有幾次,它試圖把“蛇”捉走,用鉤爪去拎蛇身,只一提,蛇就粉身碎骨了,反復(fù)幾次。鷂鷹抬起頭來惱怒地嘶叫:“哦——”又像深深地嘆息。它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疑惑。這時候,父親就別過臉去,連連說“難討、難過,人騙鳥哩?!?/p>

父親天生是個富有貴族氣質(zhì)的男人:多愁善感,喜歡闊氣,崇尚時髦,即便在一個偏僻的煤礦落戶,他那學(xué)生腔調(diào)的也沒有多少改變。父親相貌出眾,身材也是無可挑剔。他喜歡打籃球,喜歡養(yǎng)動物,在清貧和沉重的生活負(fù)擔(dān)下,依然保持著濃郁的抒情氣質(zhì)。父親在大學(xué)里曾經(jīng)迷戀過演話劇,時至今日,舉手投足之間都會流露著與環(huán)境不相適宜的文藝氣質(zhì)。當(dāng)時,父親以養(yǎng)金魚聞名于礦區(qū)。當(dāng)父親扛著魚蟲竿,在家屬房骯臟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倒像扛著一柄道具去演出。礦工們都向他露出善意的微笑、熱乎乎地和他打招呼:“吃飯沒?”他們把父親當(dāng)作另外一種人,這種人是煤礦的一道風(fēng)景,甚至,他們?yōu)楦赣H感到驕傲。慕名到我家觀賞金魚,不知道地址的人,只要問一聲,那個養(yǎng)金魚的老師住哪?就有礦工面帶微笑,帶領(lǐng)著陌生人到我家去,并且神秘地告訴人家:“小心啊,家里有只老鷹?!彼麄円槐葎?,足有二尺多長。

鷂鷹與家人廝混熟了。它開始喜歡和人玩耍。它最喜歡父親。每天清晨,鷂鷹都蹲坐在床頭上,等候父親醒來。它耐心等待,又像個坐立不安的孩子,不時地側(cè)歪著腦袋探望。鷹眼漆黑锃亮,爍爍閃光。父親常常閉著眼納悶:鷂鷹在暗無天日的山洞里,或者住在遮天蔽日的樹林里,眼睛竟然生得如此明亮,模樣也如此英俊,大自然真是造化!見父親醒來,鷂鷹迫不及待地爬到父親胸膛上。身子殷勤地往前探看,帶彎鉤的黑嘴,幾乎觸到父親的額頭?!案隆丁柄_鷹高聲吟唱。聲音溫和而悠長,聽起來情感深沉,像源自于心靈深處的歌聲。父親往往感動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

他對我母親說,這是鷂鷹對他清晨的問候:“晚上睡好了嗎?!蹦赣H捂著嘴偷笑,說等著吧,這毛孩子說不定哪天給你磕頭呢。

不久,鷂鷹厭倦了吃面蛇,開始吃面條。鷂鷹吃面條成了節(jié)目,成了礦區(qū)沉寂生活中的一大景觀。引得路人駐足觀賞,嘖嘖贊嘆。演過程是這樣的:父親一只手向空中托舉起碗,碗是一只白底、藍(lán)花的粗瓷碗。面條用油、鹽熗過鍋,浮著那個年代令人垂涎的油花。父親的另一只手捏著一根竹筷,不斷地敲擊碗沿,“篤——篤”,發(fā)出類似敲擊梆子的聲響。面條在空中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片刻,鷂鷹從空中呼嘯而至,打上兩三個盤旋,輕輕地落在父親肩膀上。從表面看,鷂鷹落下來,動作輕盈、有分寸,但是父親分明感覺到,它向下俯沖,挾裹的一股巨大氣流,擊打在面頰上,生疼。鷂鷹從父親肩頭、胳膊慢慢挪下來。一路上,佝僂著肩膀,搖搖晃晃,像表演走鋼絲的演員。直到爬上碗沿,它才挺直身軀,它回過頭,朝父親張望。顯得有些孩子氣。父親點點頭,說“吃吧”,鷂鷹立刻把腦袋扎到碗里去。再一抬頭,猛一甩,面條不見了。父親對母親講,面條要盡量切長,不然鷂鷹吃不過癮。鷂鷹沒有牙,卻有一張鐵鉤樣的嘴,吃起來悄無聲息,狼吞虎咽。碰到啄不起的食物,鷂鷹會借助趾爪撈取。所以,母親不擔(dān)心它糟蹋糧食。

整個過程,父親像運(yùn)動場上的發(fā)令員,胳膊斜舉著,堅持到鷂鷹吃完,才收回來。

鷂鷹吃飽了,并不立即飛走,它像個小孩子賴在父母身邊,還要撒撒嬌。與剛才兇悍的吃相迥然不同,它要父親給它抓癢:先撓脖頸,再撓翅膀,一直撓遍全身。有時候撓著撓著,鷂鷹蹲在父親胳膊上睡著了。只有這個時候,父親才感覺到鷂鷹的身體,柔軟無比。

鷂鷹每天蹲伏在煙囪頂端,紋絲不動??墒撬粢庖磺?,什么都能聽到:行人的竊竊私語,遙遠(yuǎn)的鳥鳴,黃昏的輕風(fēng),金魚在水里歡快的潑喇聲。什么都能看到:鷂鷹認(rèn)識家里的每一個成員,甚至左右鄰居。它總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誰外出歸來,然后作出熱烈的反應(yīng)。它從煙囪上一個猛子扎下去,復(fù)彈入高空,翅膀盡情地舒展開來,翱翔,盡情翱翔,忽兒鉆入云彩,忽兒低空盤旋,似乎舉行一種儀式,更像炫耀技藝。尤其是看到父親下班歸來,它飛翔的時間會更長一些,花樣更多,直到父親走近了,它才鳴叫著,旋風(fēng)一樣刮下去,收住翅膀,落到父親肩頭。嘎哦——嘎哦——鷂鷹像人舉著胳膊那樣,聳著翅膀,撲扇不停。

“你歡迎歡迎”父親說。鷂鷹的翅膀再撲扇兩下。

“嘎哦——嘎哦——”

輕風(fēng)在父親耳畔,輕柔地掠過。

父親扛著鷂鷹往家走去。心里美滋滋的。

母親在廚房聽到鷂鷹的鳴叫,便知道丈夫和孩子們要回家了。她開始煮面條。必須在開飯前喂飽鷂鷹,不然,鷂鷹一準(zhǔn)上飯桌,亂抓飯菜,攪得一塌糊涂。母親最怕的是鷂鷹抓破小孩子的臉面。她鼓動父親給鷂鷹剪掉趾甲,父親堅決不同意,他說:“那哪成,沒有鋒利的指甲叫什么鷹。”

真有這么一天,母親讓鷂鷹抓傷了。

那天,與往常一樣。母親打發(fā)孩子上了學(xué),然后去菜場買菜。離開家時,她對鷂鷹說:“你不要亂跑,看好家。”母親的口氣,好像是說一條看家狗。在母親眼里,鷹可比狗厲害多了。狗只能下嘴咬人,而鷹呢,連撕帶撓。招數(shù)很多。

母親拎著菜籃,邁著年輕的步伐,從市場回來了,幸福洋溢在臉上。她是個干凈利落,日子過得舒心的女人。打老遠(yuǎn),她看見鷂鷹在空中盤旋,兩只翅膀平展地鋪開,像隨時要撲入她的懷抱。母親臉微微紅了。街上人來人往的,眾目睽睽下,一個年輕女人肩上架只鷹。嘎嘎哦哦的……畢竟不體面。母親低下頭,回避似的。加快步伐。

這一天,母親特別高興,她給孩子們買了肉。

透過樹葉,陽光被篩得支離破碎,灑落在地上,風(fēng)吹影碎。母親發(fā)現(xiàn)鷂鷹朝她猛撲過來,那飛翔姿勢異乎尋常,比往日兇猛,像發(fā)現(xiàn)獵物一樣。母親嚇了一跳。她曾經(jīng)見過鷂鷹抓麻雀。當(dāng)時,父親站在后天井里,把那只可憐的鳥兒從口袋里掏出來,大喊一聲:

“鷂子——”然后把手中物往空中一拋。

說時遲,那時快,一團(tuán)陰影,忽啦啦帶著風(fēng)聲由天而降,不及落地,一個翻身猛撲上去,那只麻雀來叫喊,小小身體已經(jīng)被鷂鷹緊緊攫住,翅膀一扇。挾遠(yuǎn)了。這樣的情景,我也見過幾次?,F(xiàn)在倘若有人提到“鷂子翻身”這個招數(shù),我的眼前便會重現(xiàn)鷂鷹撲向鳥兒的鏡頭。母親聽父親說鷂鷹吃活物很兇殘,很血腥,幾乎是個令人惡心和恐懼的場景:鷂鷹像獵人那樣,并不急于宰殺獵物,它揀一塊干凈的場地,把獵物放下,踱著步子走開,然后開始表演餐前儀式。鷂鷹把嘴插進(jìn)羽毛,蹭一蹭,像磨刀子一樣,直到尖嘴烏黑閃亮。接著又向前探腿,把趾爪猛地劈頭抓下去,像武術(shù)運(yùn)動員彈個響腿,打個二踢腳。這一套動作完成后,麻雀已經(jīng)嚇得渾身顫抖,癱成爛泥。這時候,鷂鷹兩爪踩住麻雀的頭和腿,翅膀往上一聳,“刺啦”,只一下,麻雀就被撕成兩半了。父親說,麻雀被撕開后,心臟還突突地跳個不停,像櫻桃一樣鮮紅,冒著熱氣。父親還說。鷂鷹吃完麻雀之后,跳上煙囪,抬起頭,仰望藍(lán)天,像教徒那樣感謝蒼天賜予它食物。樣子既虔誠又古里古怪。

此刻,母親發(fā)現(xiàn)鷂鷹向她撲來的姿勢與撲向一只麻雀無異。稍一遲疑,鷂鷹已經(jīng)撲面而來。它惡狠狠地揪住母親的衣襟,兩只翅膀劇烈拍打,扇起一股強(qiáng)大氣流,噎得母親叫喊不出聲來。嘎、嘎、嘎、嘎、嘎、鷂鷹拍打著母親,嘴里急促地叫喚著,音節(jié)比往日又短又粗。

母親扔了菜籃子,抱頭往家逃。

父親回來了,他提溜著菜籃子,問母親,發(fā)生什么事情啦,籃子和菜扔到大街上?母親掩上衣襟,淚水濕了眼窩。

她接過菜籃子,把手伸到籃底,摸了半天,母親眼里的淚水淌下來了。

她對父親說,她買的一斤肉,沒有了。在那個副食品憑票供應(yīng)的年代,我們一家人,每月統(tǒng)共配給二斤豬肉。父親說再摸摸,真的沒有了么?”母親又摸了一遍,說真沒有了。

幾分鐘之后,鷂鷹飛進(jìn)來,落到父親肩上,腦袋使勁往他臉上蹭,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父并借來一架梯子,他爬上房,從煙囪腳下取回剩余不多的肉。

以后,母親對付它就有了經(jīng)驗。倘若買肉,她就把包過肉的紙團(tuán)在手里,準(zhǔn)備好,一等鷂鷹俯沖下來,母親就把紙團(tuán),遞給它,像個準(zhǔn)確到位的二傳手。這時候鷂鷹來不及辨別真假,一掠搶過,飛高遠(yuǎn)去了。母親趕緊到廚房去,趁機(jī)把肉切好。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鷂鷹是很嘮叨、很磨嘰的東西。它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之后,便回家來,開始沒完沒了地糾纏母親,不停地在砧板前面踱來踱去,喉嚨里嘀里咕嚕,發(fā)著牢騷。實在得不到母親的施舍,鷂鷹便“搶”。鷂鷹搶肉不避諱人,只須躲開刀刃,母親抬起刀,鷂鷹就把那只帶鉤的爪子猛地斜伸過去,一下子抓到肉,接著就連蹦帶跳地逃離現(xiàn)場。母親眼花繚亂,一邊喝斥它沒完沒了,一邊擔(dān)心切了它的趾爪。

一直“陪”著母親把肉切完,鷂鷹才肯離去。

也許因為憋悶和寂寞,鷂鷹開始和家人淘氣。它變魔術(shù)似的,往屋頂上叼東西。起始,叼一些小孩子的物品,比如圍巾啦手套啦,帽子啦,等等。這些顏色鮮艷的東西飄在房頂上,旗幟一樣分外醒目。這些旗幟當(dāng)中甚至有父親的褲衩、母親的乳罩。后來也有鄰居家晾曬的衣物。整個冬天,鷂鷹把能叼起的東西都往房頂上倒騰了一遍。

常常有鄰居到我家來尋找丟失的東西。說鷂鷹神了,會往家里偷東西。父親不能忍受一個“偷”字。

再看見鷂鷹叼東西,父親就用雞毛撣子打它,鷂鷹很機(jī)靈,懂得反抗,一看見父親舉著撣子向它抽來,“忽啦”一下,轉(zhuǎn)身起飛,落到一處比父親高的位置上,比如,大櫥頂。然后屁股一撅,“刷——”一泡稀屎濺到父親眼前。父親躲不及,苦著一張臉,罵道:“養(yǎng)不得了,養(yǎng)不得了,它要造反?!庇秩滩蛔∵赀甑匦?。

終于把鷂鷹叼東西的毛病“打”掉了,又添了一個新毛病——跟腳。我父親走路很有特點:仰頭、目不斜視、嘴角略有嘲諷的痕跡,跨步很大。父親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鷂鷹一步不落地跟著他。有時候,我看見父親從上班的路上又折回來。坐在床上唉聲嘆氣,就知道他又為鷂鷹跟腳惱火了。再出門,父親像做了賊一樣,悄悄地貼著墻根走,滿以為能甩掉跟屁蟲?;剡^頭來一看,啊呀,鷂鷹正不遠(yuǎn)不近,若即若離地跟在他身后。父親很是惆悵,他上班的地方是學(xué)校呀,怎么能帶著它。鷂鷹發(fā)現(xiàn)父親看見它了,索性三步兩步地?fù)屔蟻?,大膽地跟著,像一條討厭的狗。鷂鷹本是飛翔高手,藍(lán)天白云才是它生命的舞臺。走路,便顯得特別笨拙,它走起來,力量聚在頭和脖子上,拼命地往前拱,頭幾乎貼地,兩只翅膀聳架著,蹦蹦噠噠、趔趔趄趄地活像一只老母雞,根本看不出鷹族的高貴風(fēng)度。

父親越走越快。鷂鷹實在跟不上了,就呼啦一下,飛起來,落在父親肩膀上。趾高氣揚(yáng)地昂著頭,對投來的各種目光顧。

——嘎——哦——

鷂鷹得意地促催父親。意思是你帶我快走啊。

父母把鷂鷹當(dāng)作一個最小的孩子,寵愛有加。它卻惹惱了鄰居。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父親在后天井淘騰那些魚盆、魚缸。整座后院充滿著濃烈的魚腥味,像一口陳年魚塘。住在前排房里的一位礦工找上門來。礦工老哥滿臉怒容,手里拎著一只鐵絲籠子,父親扎撒著兩手水,聽鄰居義憤填膺地講了半天。鄰居很激動,話說得語無倫次。但父親還是聽明白了,礦工說我家的鷂鷹把他養(yǎng)的一對鸚鵡吃掉了。礦工說完,把鐵絲籠子嘩啦一聲摔到地上,以此表示證據(jù)確鑿。

父親嚇了一跳,眼鏡一下子跌到嘴角上。他完全相信事情的真實性。但是,父親矢口否認(rèn)了。

父親重新架好眼鏡,嘴角很快恢復(fù)了往日嘲諷的痕跡。父親說:“絕對不是我家鷂子吃的。”

“我老婆親眼看了。”

“……”

父親抵賴了半天。又說:“我家鷂子在屋里睡覺呢。哪有功夫吃你家鸚鵡。不信,我喊它出來你看看?!?/p>

礦工黑著臉同意當(dāng)面對質(zhì)。父親心里想:吃都吃了,看個屁呀。他到廚房取來一只白花瓷碗和一根竹筷子,故伎重演:一只手舉著碗,一只手連續(xù)不斷地敲擊碗沿。

“篤、篤、篤、篤”,父親用這種辦法召喚鷂鷹,若有急事,敲擊的頻率便是快的。

迅速地,鷂鷹從房頂盤旋而下。立到父親肩膀上,它轉(zhuǎn)著腦袋往碗里瞧。發(fā)現(xiàn)碗里并沒有食物。便抖聳翅膀,“嘎呀一嘎呀”抗議不止。

“就是它——”

鄰居往后退一步,指著鷂鷹說。手指很快又縮回去。怕咬著一樣。

父親轉(zhuǎn)過臉。刷地,一下子紅到脖根,雖然父親相信鷂子干了這件事。但是父親萬萬沒想到鷂子的嘴角還掛著幾羽鸚鵡毛!

父親揖送鄰居出門,坐到凳子上,悵悵地嘆口氣。鷂鷹在他腿腳周圍哼哼嘰嘰地蹭來蹭去。父親自言自語道:鷂子,我上哪有肉給你吃呢。

春天來了。楊樹籠起綠煙,父親近來特別歡喜。他喂的金魚要“甩”小魚了。按照養(yǎng)魚的規(guī)矩,父親要準(zhǔn)備一只新魚盆。父親說,魚崽活下來是極偶然的,可謂死里逃生。一只母魚生產(chǎn)的時候,其他的成年金魚,無論雄雌,都擠在母魚身后,窮追不舍。它們不是來幫助母魚生產(chǎn)的接生婆,而是專門吃魚崽的殺手?;蛟S,金魚正是通過種辦法來控制生育,減少空間密度的。這是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母魚在前頭瘋狂逃竄,用力甩動尾巴。魚崽一只接一只從腹底竄出來,那些身手敏捷、反應(yīng)激烈的,立即巧妙地混入水草、魚群里,躲開成年同類的追殺,那些身體弱、智商低的新生命一出母腹便葬人眾親之口。

我的父親不忍心看“甩魚”。其實,他是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養(yǎng)了一群殘酷到吞吃同類子女的東西。每次,他把魚缸買回來,央求母親替他“收拾”場面。

父親和母親是一對恩愛夫妻。父親一直夸獎母親是他最好的搭檔。父親養(yǎng)魚,母親就幫他喂魚食、換水,不厭其煩。養(yǎng)鷂鷹,母親就給它搟面條,搓面長蟲。在母親眼里。它們都是父親的一部分。不論是金魚,還是鷂鷹死了,父親的心都會碎去。

母親說,有一年秋季,陰雨連綿。天氣壞得在北方不容易碰見。整整十天不見陽光。父親養(yǎng)的那些金魚。身體生了霉菌,白白花花的絮狀物遍布周身。父親四處請教求治,終是回天無力,金魚一只接一只死掉了。父親不相信,這些活蹦亂跳的金魚兒離開人世,竟然不留絲毫痕跡。他默不作聲,先去廢品收購站買回一大堆罐頭瓶,叮叮當(dāng)當(dāng)刷洗干凈,又到醫(yī)院討來福爾馬林液。他要把金魚尸體浸泡起來,留住這些美麗的天使。一排排裝著魚尸的罐頭瓶整齊地排列在窗臺上,令人毛骨悚然。整個房間充滿著福爾馬林液刺鼻的氣味。從此處走過,孩子們都情不自禁地打噴嚏。

那一陣子,父親心情抑郁,時常躺在床上,看著魚尸們,聽著風(fēng)雨聲。雨在墻外淅淅瀝瀝,像是一個悲傷的女人哀哀哭泣,父親伏在枕上淚水漣漣。透過玻璃,那些沒有生氣的魚被放得很大,身姿更加婀娜,惹得父親不能入睡。來勸慰他的礦工對他說,“難過啥,這比活著還俊三分哩,你看看,這魚多紅艷,多喜人!”

“甩”魚是件大事。父親看得非常重要。他為感覺到前面有新生命在等待他而高興。接下來要進(jìn)行的工作:第一步要把母魚隔離出來。父親就在魚缸前細(xì)心觀察。他蹲在地上,鷂鷹就蹲在他肩膀上。父親前傾著身體往水里瞧,鷂鷹拉著翅膀往后打趔趄,活像畫上的一幅景兒。父親發(fā)現(xiàn)要“甩”小魚的,是幾只漂亮的墨魚。養(yǎng)魚的人都知道黑墨魚容易“串”色兒。父親等不及了,對母親說他必須盡快添置件新家什。

第二天,父親就去了陶瓷小鎮(zhèn)。等到天黑,父親仍然遲遲不歸?!俺鍪裁词吕玻俊蹦赣H理好頭發(fā),領(lǐng)著小孩子到礦外等候。飛馳的拉煤的大掛車在母親和孩子面前急馳掠過,在黑暗中濺起一陣陣嗆人的煙霧。樹葉刷拉作響。夜,黑實在了。

母親向遠(yuǎn)方眺望。有一只怪物從黑暗深處走過來。母親攥緊小孩的手,慌慌地躲到大樹背后,連連往地上吐唾沫。這是個高個子,沒有腦袋,上身頂著一只黑黢黢,鍋一樣的東西,腳步蹣跚。煤礦上流傳著許多鬼怪故事:比如人在井下砸壞了腦袋,死后變了個大頭鬼,專拉年輕女人;那些砸壞腿腳的,又變了大腳鬼怪,一步能翻兩座媽呀,碰見大頭鬼了。”母親摟著小孩,腿腳抖得站不穩(wěn)。

“大頭鬼”走近了,突然,懷里的小孩跳出去,大喊一聲“爸爸——”

“大頭鬼”站住了。甕聲甕氣地說:“咦,你們怎么在這里?”原來是父親。他回來的晚,是因為他在小鎮(zhèn)買到一只巨大的瓷盆。一時找不到車載運(yùn),只好用頭頂著,步行回家,

母親大叫起來:“十幾里山路,你作死哇?!?/p>

父親大約是笑了,聲音在盆里嗡嗡打旋。他問母親,鷂子怎么不來接他?

母親說,它留下看家了。

那天黑夜,父親和母親躺在床上說話。母親問父親,花多少錢買了那么大只盆。父親讓母親猜,母親說猜不著。父親讓母親轉(zhuǎn)過身去,他在母親背上劃拉了幾個數(shù)字,母親哦了一聲,說:“兩塊八毛錢,對不對?父親說,也算對吧,又劃拉一遍,他問母親,猜到?jīng)]?問了幾遍,母親不說話了,父親往母親臉上摸,粘到一手淚水。父親打開燈,見母親淚流滿面,一臉怨容。

聽到屋里有聲響。鷂鷹從窗口飛進(jìn)來。木床緊靠窗口,鷂鷹站在窗臺上,警惕地望著他們。

母親哭著數(shù)落父親:“二十八塊錢呀,你花了全家人一個月的生活費(fèi),你讓孩子們喝風(fēng)過呀。”鷂鷹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一串串淚水,亮晶晶地從母親臉上墜落下來。母親說的沒錯,當(dāng)時,我父親的月工資只有四十五塊,一下子花掉二十八元,相當(dāng)于全家五口人買一整月的口糧錢沒有了。

很快,魚崽長成了蝌蚪大小。圓鼓鼓的小身軀拖著長尾巴,搖頭擺尾,憨厚可愛。隨著魚崽一天天長大。父親發(fā)現(xiàn)盆里魚兒反倒稀少起來。

父親首先懷疑上了母親。因為買魚盆的事,母親對父親一直耿耿于懷,對待魚們也不像從前那樣熱情。父親忍不住問母親是不是把魚送了人?母親矢口否認(rèn)。她賭氣地說:“沒人屑碰你那些祖宗?!备赣H又兇巴巴地逼問孩子們。小孩小,一看見父親兇神惡煞的模樣。都嚇哭了。

此時,鷂鷹正靜靜地蹲在煙囪上。藍(lán)天微風(fēng),高山流云,離它咫尺之遙。鷂鷹每天蹲在這里,不曾停止過它那海闊天空的想像,金色眼瞼眨呀眨的。父親查找不出丟失魚崽的原因,悶悶不樂。有一天,他呆坐在床上,透過窗口,把發(fā)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陽光和樹陰在水面上閃動,投下塊塊搖曳不定、斑駁怪異的影子。樹梢微微晃動,水面上的影子就碎了。父親抬頭仰望藍(lán)天,云朵猶如白色的島嶼漂浮在藍(lán)色湖泊中。小院安靜異常。父親呆呆地坐著,抑郁得連眼珠也不想轉(zhuǎn)動一下。小魚悠閑地在水里游來游去。然而父親感覺到、眼前的安靜,都好像不真實,有些虛假,他隱約感到一絲不安。

突然,一塊巨大的陰影,投射到地面上,忽明忽暗、忽遠(yuǎn)忽近。幾分鐘之后,投影急劇變黑。鷂鷹仿佛從空中跌落下來,站定在魚盆上。它的趾爪有力地扣著盆沿。父親專注地望著。倘若不是他親眼目睹,父親一輩子都不會相信接下來一切。鷂鷹一動不動地停在盆沿上,只有金色眼瞼的眨動才顯示出它不是塑像而是活的東西。鷂鷹的身體在水盆里形成一塊黑影。小魚們聚集在陰影里,歡快地?fù)u動著身軀。突然,鷂鷹圓睜雙眼,爪子探進(jìn)水里攪動,攪動。就在這個當(dāng)兒---太快了!不等父親反應(yīng)過來,就看見鷂鷹準(zhǔn)確無誤地抓起一條魚。填進(jìn)嘴里。小魚無辜的黑尾巴在鷂鷹嘴角像小手一樣,搖擺幾下,與父親作了最后的告別。然后。一切重歸安寧。

透過窗口,父親頭一次用心仔細(xì)打量這只鷂鷹:一張彎曲尖銳的嘴能啄爛所有東西,眼睛深不可測,聚集著世界上最深的陰謀,那一腦袋戧立的青灰色羽毛像一柄柄鋼刀,寒光閃閃。父親心里閃過一絲疑慮:“當(dāng)初怎么救了一只如此兇險的的東西?”

仿佛感覺到,大難白天而降。小魚不肯再浮出水面。鷂鷹站在盆沿上,斜著身體把一只腿伸到水里再次攪動。父親難以置信,這只鷂鷹會“釣”魚:它用趾爪急促地攪動水面,然后閉起一只眼睛,瞄準(zhǔn)水面,等待魚兒上浮。小魚沒有經(jīng)驗的,不一會,它們又浮上來。水面閃爍著動蕩不安的碎光。

鷂鷹全身的羽毛,興奮地張揚(yáng)開來。金色眼瞼,熠熠生輝。父親怪叫一聲,撿起一只皮鞋。劈頭砍過去。

鷂鷹遲疑了一下。拔地而起。筆直地飛出天井。父親赤著腳,沖出來。水面重歸平靜。父親的鞋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小船,在魚盆里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

父親決定把鷂鷹拴起來,像拴老母雞一樣用繩子縛住它的一條腿。另一端系在窗欞上。鷂鷹試圖重新飛出去,可是,它只能飛騰到房檐那么高。它一刻不停地拼命撲騰,翅膀拍打著地面,像一匹沒有調(diào)教過的野馬,又蹦又跳。有時候靜下來一動不動。接下來,就是一次更加激烈的掙扎。鷂鷹的頭和嘴巴碰到墻上,鮮血殷紅,順著青灰色的羽淌。它的喉嚨深處不斷地發(fā)出一陣陣哀號:“哦——。哦——”。母親不忍心了,向父親求情,把鷂子放開罷。父親想了想,沒同意,他說母親婦人之仁。

鷂鷹懨懨地,縮在墻根下。它一下子變老了。出現(xiàn)了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父親走過它的身邊,鷂鷹還是努力地要站起來。它站立起來很遲緩,但是它勉強(qiáng)地站著。幾天后,鷂鷹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跌地而死。

父親捧著鷂鷹僵直的尸體,像剛從郊外救它回家時一樣,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鷂鷹最后的抗議一定極為努力,而且瘋狂和壯烈。它死在木箱外面,頭和脖子往前梗著,兩只腿緊并在一起往后伸展,身體保持著一只鷂鷹在高空翱翔的姿態(tài)。昔日兩只強(qiáng)壯有力的翅膀。絕望地垂下來。

父親哭了,他不停地念叨:“唉,你是活氣煞了嗎?你是活活氣煞了嗎”他用手合上鷂鷹圓睜的眼睛,讓那抹金色的眼瞼蓋住它最后的掙扎。

鷂鷹死了。不久之后,魚瘟泛濫,金魚也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