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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魚的池塘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文非(魯32學(xué)員)  2017年04月06日15:47

作者及作品介紹:

文非,江西進賢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選載,并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年選。其作品試圖通過對生活及人物內(nèi)心體貼入微的描摹,展示人的內(nèi)心復(fù)雜性及多樣性,呈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及“精神表情”。

周魚的池塘

那是一個陽光好得無法挑剔的早晨,我被父母的爭吵聲吵醒。

母親坐在床沿黯然垂淚,父親醒來不久,眼角凝結(jié)著一朵朵橘黃色的眼屎,濃密的絡(luò)腮胡還殘留著點滴的嘔吐物,臉膛上烏黑的煤印子并沒有蓋住他的不快。他用粗壯的雙手反枕在腦后,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屋頂。

“喝不死你,……等她們嫁出去后咱們就分開,我沒法想象和一個酒鬼過完下半輩子是怎樣一種折磨!”母親淚水洶涌,口氣決絕。

母親這句話我聽過無數(shù)遍,我相信父親也聽得耳朵起了繭,一定是不以為然了。一個人天天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嘮叨,誰又會去當真呢。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老子還不稀罕!”父親有點譏誚的味道。

我對他們?nèi)諒?fù)一日毫無新意的爭吵并無興趣。我爬起來趴在窗戶上,看見三姐周魚扛著鐵锨釘耙正要出門,白亮鋒利的耙釘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幾乎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轉(zhuǎn)身嚷了起來:

“看,她又去挖了?!?/p>

父親用手肘在床上探起了身子望了望窗外,含混不清地咕噥了一聲,隨即又躺了下去。

“你應(yīng)該去阻止她?!_拉家給的錢越來越少,再不行人家就得雇別人啦?!?/p>

母親說得沒錯,昨天薩拉家已經(jīng)雇了一個黑鬼抓魚,可這家伙的水性哪里比得上周魚,腿短脖子粗,潛下去四五回才撈到一條巴掌大的鯰魚。酷愛吃鯽魚的薩拉家的老爺子氣得拿拐杖篤篤地拄著地皮。

“隨她去吧,反正她有的是力氣?!备赣H咕噥了一句,翻個身又閉眼睡去。

那個大坑已經(jīng)挖了好一段日子了,誰也不知道周魚要干什么,倒是母親給出了一個惡毒的解釋:大坑是啞巴周魚為父親準備的,父親隨時會有喝趴的可能。母親每次這樣說著的時候,父親就笑,露出一口白牙。父親根本沒有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更沒有去阻止周魚,只要她出門撈魚并給他換來每天的酒錢就足夠了,其它的事情由她去吧——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啞巴,你還能指望她能干些什么更有意義的事情呢。

隔壁屋里大姐和二姐正在為什么東西起了爭執(zhí),聲音一聲比一聲高。母親擦干了眼淚,丟下我和父親趕緊過去解圍。

我拎著水壺找到周魚的時候,她還在灰頭土臉地挖,像一只勤快的土撥鼠,吃力地把挖出來的泥土一筐一筐運到很遠的山腳下。我不明白周魚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她要挖一個巨大無比的坑?

“三姐,她們都說你在做一件蠢事?!蔽叶⒅荇~的臉,語氣充滿了討好和巴結(jié),我想證實這個坑到底和父親有沒有關(guān)系。

周魚并沒有理會我,釘耙掄得老高,一陣金屬吃土很深的鈍響不斷從坑底升起,這種聲音在夏日的晌午顯得異常沉悶,未及傳遠便被熾烈的太陽烤化了?!敯蚁袷怯龅搅艘稽c阻力,發(fā)出金屬與堅石鏗然碰撞的聲音。周魚停了下來,攤開滿是血泡的手掌,舔了舔干裂的嘴。我為周魚的輕慢有些生氣——當然她對誰都這個樣子,傲慢而冷漠——我瞇縫起雙眼,猶豫要不要把手中水壺給她的時候,周魚卻弓身爬上來拿過水壺咕了個精光。我的目光并沒有從周魚掛滿濁汗的臉上移開,我在等待她告訴我答案。周魚把水壺“哐當”丟在地上,張開細長的雙手箍了一個圓,然后交替前伸做了一個劃水的動作。

“池塘——”我驚叫了起來。

周魚不置可否,放棄剛剛挖掘的地方,轉(zhuǎn)身向另一個土質(zhì)相對松軟的方向開挖。

大姐和二姐也來圍觀了,聽我說是挖池塘,她們看上去很是失望。

誰都知道,啞巴周魚是個不受歡迎的人,除了依靠長臂徒手抓魚,幾乎沒有什么出眾的地方。令人嫌惡的是這個并不安靜的啞巴給人們制造了不少麻煩和惡作劇,人們顯然是無計可施。不過話又說回來,誰又會去和一個可惡的啞巴理論,那樣非但討不來正義,反而有失體面,所以在遭受麻煩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容忍。現(xiàn)在,啞巴周魚要為自己挖一個巨大的池塘,這聽起來有點瘋狂,但不失為一件好事,因為人們攤上的麻煩事似乎越來越少。

眼下,那個鍋形的池塘已經(jīng)比前些日子大了許多,由于池塘的一頭正處于一片山腳下的低洼地,土質(zhì)相對松軟,且靠近河邊,池塘里面很快就有水滲了出來。二姐正在為紫色裙子上濺上了一點泥水而大喊大叫。周魚像是被吵煩了,擺脫了腳下泥水的糾纏,從溝渠邊扯了一把草要來替她擦洗,二姐尖叫著跳開。大姐護著自己的碎花裙笑得前仰后合——幾個小時前,她還在為沒有得到那條紫裙子而心生懊惱。

你是知道的,大姐二姐花樣翻新的裙子是那個神秘的布匹商送來的,每年夏秋兩季,戴著禮帽的布匹商來得比較勤,最近一次來是一個月前的入夏。那天,布匹商和往常一樣,“嘚嘚”地騎著馬悠悠而來,“叮鈴鈴”的鈴聲灑滿一路。他把馬拴在房前的楓樹上,隔著竹籬和母親攀談。母親臉上始終微笑著,專心傾聽客人嘮叨他的傷心事。他說他在城里開了爿布料店,原來一直是孩子和妻子在打理,妻子去世了,他不得不放棄悠閑的生活幫助孩子照看生意,當然他也僅僅是騎著馬給路遠的老主顧送點布料……說完他卸下馬背上的布料,像老朋友一樣進了房間。二姐囑咐我給馬飲水,吩咐周魚去割草,隨后便和大姐迫不及待地進了屋。

那真是一匹好馬,我敢打賭你從來沒見過那么漂亮的馬,通身白亮,體格健壯,那一雙眼透出說不盡的溫馴和悠遠,最有意思的是脖子上的那一串閃著光澤的銅鈴,不時發(fā)出細碎的響聲,好聽極了。我提著半桶水遠遠地站著,我擔心它粗壯的蹄子把我的腦門踢開花。

“它早就把你當做朋友啦,勇敢點小伙子!”布匹商站在窗前雙手抱胸微笑地看著我。我壯著膽子把水桶放在馬跟前,趁它嗞嗞飲水的當兒,我摸了摸它的后臀,摸出一手的光滑。我有些得意地扭過頭,布匹商卻離開了窗前正和母親聊天,大姐和二姐則在一旁挑選布料。布匹商“嘎嘣嘎嘣”地咬著紅薯片,笑瞇瞇地盯著母親的臉,那樣子看上去并不像妻子死了不久的男人。母親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慌慌張張把一瓶羊奶打翻在地。

在父親回來之前,母親非常有禮貌地把布匹商送出了家門。

布匹商每次留下的布料,將大姐二姐點綴成了翩翩蝴蝶,來我們家提親的人多得踏破了門檻,他們多是本地的伐木工、貨車司機、小職員和煤礦的小老板,可母親一個也沒看上眼,她改變了主意,決意要把女兒們嫁到山外去,并將物色人選的事情托付給了布匹商。

“我不能保證你們的酒鬼父親將來不給你們制造麻煩,這對你們來說不公平,”母親說,“所以,你們走得越遠越好,我們已經(jīng)受夠了”。

這話不知怎么就傳到了父親耳朵里,父親卻不以為然。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女人和兒女們會離開自己,這聽起來有些荒誕滑稽。他關(guān)心的是眼前的事情——礦上那個可惡的工頭搜出了他藏在井下的酒,他發(fā)誓連瓶蓋都未曾擰開,可該死的工頭不容分說還是將他攆了出來。丟了工作,酒館又賒下了許多回酒錢,這實在讓人懊惱,他不曉得怎樣去和母親說。當然,這對母親來說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走投無路的父親悄悄拿走了母親藏在房梁吊籃里的錢,父親這個不夠理智的行為累及了我們姐弟幾個,也令他的隱情徹底敗露。

爭吵不可避免地爆發(fā),說是爭吵其實很勉強,自始至終都只有母親一個人的責罵聲。母親的傷心是可想而知的,那些藏起來的錢,她是預(yù)留給某個不留情面的債主的,還有那個有意思的布匹商,說不定哪天就會不期而至,雖然說布料是送給我們的,可多少總得給一些錢,否則她真是有些過意不去?,F(xiàn)在一切都成了泡影,父親沒了工作,生活將成為令人頭疼的問題。

傷心欲絕的母親帶著我去找周魚,她已經(jīng)不能容忍啞巴這種不可理喻的行為,父親丟了工作,必須有人來分擔。

“這些沒有良心的討債鬼,就曉得張嘴要吃,不曉得老娘的艱難……這日子怎么過??!”母親邊走邊嘮叨。她的怨言越來越多,終日愁云籠罩,總能看見她隔著籬笆泛著眼淚和那些長于嚼舌的女人們訴說自己的不幸,回到家又厲聲地叱責著她的牛羊。

“媽,你真的會離開我們么?”穿過陽光斑駁的竹林時,我站住了。

母親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沒跟上,她邊走邊說:“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這些,我已經(jīng)夠難受的了。家里已經(jīng)吃不上小面,就連薩拉家的幾個小錢也得不到啦,債主卻是越來越多,可你們的爸爸并不知道這一切?!业帽M快把你的姐姐嫁出去。否則,活著真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情。”

周魚并不在,鐵锨釘耙和土筐等散落在坑底。四周很靜,烈日下隱約聽見地里豆莢炸裂的聲音,一聲又一聲??諝庵酗h蕩著新翻上來的泥土的味兒。我估摸周魚八成是在竹林里睡著了,那一塊濃密的竹林是她歇息補充體力的好地方。

“周——魚——”

我沙啞的聲音像折翅的飛鳥,沒飛出多遠便前赴后繼栽倒了下來,對面遠處竹林沒有半點動靜。

母親沉著臉從緩坡下到坑底,扛起鐵锨釘耙拉著我往回走。在接近竹林時,我看見周魚悄無聲息一陣風(fēng)似的向池塘邊跑去,那不斷擺動的雙手,使她跑起來像極了長臂猿。

漫長的雨季提前來了,周魚的池塘還未完工,繁重的家務(wù)讓她顧此失彼。接連下了幾天大雨,池塘蓄滿了雨水,岸邊還未修好的木船都漂到池塘中心去了,顯然是沒辦法繼續(xù)再挖了。周魚只得作罷,她從薩拉家的魚塘撈來一些魚苗放入池塘,在岸邊栽上塘藕、水葫蘆和茭白。她甚至找來了許多木板和石塊,在池塘邊上搭起了一個小木屋,小木屋門口用籬笆扎起一條長長的甬道,直通竹林那邊起伏而來的大路。

每個打池塘邊路過的人,無不為啞巴“荒唐而不尋常的作品”而驚訝。有許多人不禁喜歡上了這個幽靜的所在,可以想象,來年春天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趁周魚去為薩拉家捕魚的空隙,母親和父親一同去看過那個池塘。他們站在黃昏的甬道上,打量著斜陽下金色的池塘,長時間沒有說話。父親提出要進小木屋看看,母親返身走了,她嫌里面陰暗潮濕。

這一天,周魚扛起了自己的鋪蓋和簡單的衣物朝池塘方向走去,沒有人知道她將要干什么,她總是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我跑去告訴母親。母親捅著腰眼從羊群中直起了腰身,看著周魚瘦小的身子漸漸隱入池塘邊的竹林:“讓她去吧,少了一口最好,家里沒有多余的糧?!?/p>

父親和母親爆發(fā)了一次最為激烈的爭吵——父親懷疑是母親趕走了周魚。母親反過來指責父親過分溺愛啞巴。父親氣咻咻地去了小木屋,沒過多久依然是一個人回來,父親說她“執(zhí)拗得像一頭小母牛”。

不幸的事情像眼下冰冷的秋雨沒完沒了,布匹商卻在這樣的鬼天氣來到了我們家,他高聲叫著母親的名字,然后把馬系在楓樹上徑直進了屋,連馬背上的布料都未來得及卸下。突然來了尊貴的客人,母親慌了手腳,吩咐我去把大姐二姐尋回來,我并不情愿,怏怏而去。待我轉(zhuǎn)回來時,卻在路上碰見神色慌張的母親,她說門前的白馬丟了?!@是一件很蹊蹺的事情,我離開半個時辰不到,馬就沒了蹤影,濕冷的地面上連蹄印子都沒找到,布料卻掛在樹上。

布匹商只有自認倒霉而沒有選擇報警,這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麻煩,他只是希望趕在父親回來之前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看上去并不是很沮喪,或許從母親那得到了意外的東西,他輕松地和母親告別。母親一直在道歉,她甚至拿來她背著父親藏了很久的一壇老酒給了客人,也許這樣做她才會好受一些。

霉運似乎隨著漫長的雨季而結(jié)束,這個陽光久違了的日子,母親收到了兩筆彩禮。中秋后不久,大姐和二姐就嫁往山外去了。布匹商介紹的兩位外地人年紀雖然大了一點,但家境卻是殷實。大姐二姐的婚事父親一直是反對的,但女人們的堅持讓他感到自己的處境似乎有些不妙。

你是知道的,大姐二姐出嫁前的那段日子是我們姐弟幾個最快樂的時光,即將出閣的大姐二姐突然對家里人好了起來,她們給我買來了變形金剛和鐵皮青蛙,給父母分別買了冬衣和燒酒,這是我們一直想要的東西。她們還破天荒地把之前穿過的裙子給了周魚??芍荇~并不領(lǐng)情,我想周魚拒絕得有道理,因為你沒法想象,那色彩艷麗的裙子穿在瘦小的周魚身上會是怎樣一種滑稽的模樣。

中秋的晚上,周魚不肯過來和我們團聚,大姐建議去塘邊賞月,母親破例同意了這個看似有些浪漫的提議。明月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將果品移到船上,一槳一槳向池塘中心劃去。大家的心情看起來都不錯,母親始終微笑著,大姐二姐談?wù)撈鹣嘤H的趣事,高高低低的聲音被晚風(fēng)送出去很遠,說到關(guān)鍵處,忍不住笑得微波蕩漾。遠處,一兩聲短促的潑剌,漂在水面的月亮碎了又圓,圓了又碎。父親則靠在船頭獨自咂酒,倒映在水面上的身影有些模糊潦草——自從丟了工作后,父親變得頹廢了許多,內(nèi)心似乎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苦悶。誰也沒去留意父親這些糟糕的變化,更懶得去多想。

……

在一個微雪的早晨,母親帶著我離開了家,除了一缸酒和一張字條,母親沒有再給父親留下任何東西?!阏f得對,那個出門習(xí)慣戴禮帽的布匹商成為了我的繼父,我和母親從此過上了無憂的幸福生活,我的兩個姐姐也離我們不遠,她們時常過來和我們團聚,其樂融融的情景讓人覺得一切都很圓滿。我深知這種生活來之不易,不敢做半點忤逆母親意愿的事情,雖然在大街上遇見某個蓄著絡(luò)腮胡的醉鬼就會想起父親的模樣,但那稍縱即逝的閃念,并不影響我一天的好心情。

時間如水一般向前緩緩流淌,二十年過去了,我已為人父,一些內(nèi)心的東西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我想回去看看,只是看看,內(nèi)心談不上有多想念。

并沒有費多大周折我就到了,出人意料的是房屋已成葳蕤的野草所覆蓋的斷壁殘垣。我啞然了,心底有東西轟然坍塌。我忘了家鄉(xiāng)幾年前曾遭遇過一場地震,其時我還為父親和周魚真切擔心過,可后來……后來接踵而來的麻煩事把心底的擔心沖得一干二凈。我滿懷懊惱和羞愧,無顏向鄰居打聽這滿眼荒蕪背后曾經(jīng)驚心動魄的一幕。

離開前,我決定去看看那個池塘。

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婷婷的荷葉搖曳的茭白以及四周深翠的樹木將池塘托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致,金色的水面,有鴨子在嬉戲。通往小木屋的甬道上苔蘚點點,一種若有若無的酒味被風(fēng)送了過來。……我的心“砰砰砰”劇烈地跳動起來,在甬道上幾欲止步。

一個佝僂著身子臉龐消瘦的老人,正靠在窗戶邊的陽光下小口小口地咂著酒,老人哆嗦的手看起來不是很靈便,稀疏枯槁的胡須上懸著幾滴閃著光芒的酒液,陽光中有微塵在輕舞。我顫聲叫了一句父親,父親緩緩抬起頭,并不感到意外,一句淡淡的“回來啦!”便沒有再吭聲,仿佛是剛剛出門的兒子回來了。

我在山中木屋住了七天,這七天和父親并有多少語言交流,晚上父親挨上床板就鼾聲驟起,我卻在紛紛揚揚的蛙聲中無法入睡。白天,父親不斷地給我準備豐盛的飯食。他用顫巍的手教我在池塘邊用網(wǎng)兜捕魚,用蚯蚓釣黃鱔,教我割茭白挖蓮藕,最有趣的是晚上捉青蛙,那些潛伏在池塘邊的青蛙,被手電筒照見了呆呆地束手被擒。這是一段短暫而美好的時光,我沒料到在出走二十年之久后我和父親還能找到這樣一種簡單的快樂,這些日子里我們都沒有提到母親,就像和母親在一起我們都從未提及父親。在享受池塘饋贈的那幾天,我也斷斷續(xù)續(xù)從父親口中了解了一些他們過去的生活。

其實我已隱約猜到了,父親在我們走后也搬進了小木屋,為此他們在突如其來的地震中幸運地逃過了一劫,這似乎暗合了某種不可琢磨的命運。啞巴周魚侍奉著孤苦的父親,日子并沒有人們擔心的那樣艱難——四季變幻的池塘就像一個取之不竭的聚寶盆,足夠他們維持生計。

變故發(fā)生在我們離家后的第十七年,習(xí)慣了被人照料的父親看著臨水梳頭的周魚,忽然覺得應(yīng)該給她說一樁親事。父親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周魚已近中年,兩鬢已現(xiàn)白發(fā)。父親為自己的自私和疏忽而愧疚,他說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周魚并不配合,父親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也許是父親曠日持久的痛苦和內(nèi)疚令她感到不安,周魚最終還是答應(yīng)見了幾個男人,這些男人多是本地的鰥夫,他們無一例外被周魚一腳一腳揣進池塘,望著嗆水撲騰的男人,周魚搖搖頭揚長而去。

這種惡作劇式的相親方式令人避之不及,也令父親大為惱火。

在父親準備物色新的人選之際,我的三姐周魚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周魚的失蹤幾乎擊垮了父親,他形容枯槁,整日酗酒夜歸,不止一次醉酒跌落池塘,奇怪的是每次都是有驚無險——父親每件衣褲的內(nèi)側(cè)早已被周魚縫補了大塊的漂浮泡沫物。

三姐周魚去了哪里,至今還是未解開的謎。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失足掉進了魚塘,可這是一種毫無依據(jù)的猜測,并無目擊者,再者周魚水性那么好,……除非是沉塘自殺——她是如此喜歡這個池塘。想到這種可能,我禁不住渾身顫栗起來。

我希望有個結(jié)果,讓三姐入土為安。父親并不支持,他說他在等,在他看來周魚只是和家人一樣出了趟遠門,或者根本沒走遠就藏匿在附近,說不準哪天就都會和我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離開父親返城前,我雇來了幾個人和一臺抽水機。天氣再好不過,抽水機突突的馬達聲打破了池塘慣有的寧靜,匍匐在草叢、睡蓮上的青蛙紛紛鉆入水中,模糊了水面上的天光云影。池塘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人們表情輕松地歷數(shù)水底下的亡人曾帶給他們的種種麻煩,也有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嘆息著起了憐憫之心,他們追根溯源,將這一切不幸歸咎于酒鬼父親:若不是醉了的父親將剛出生的只有鯉魚般大小的周魚抱起來,若不是好動的周魚從父親懷中滑落,周魚何至于會落得眼下這般境地。

我的父親沒有走出他的小木屋,我看見老人佝僂的身影不斷地在窗前晃過。

塘底的水一圈一圈瘦下去。在一陣短促的驚叫聲中,人們先是看到幾根類似肋骨的骨頭頂著零星的水草慢慢露出水面,我心里痛了一下,絕望地閉上眼——耳旁繼而響起一陣輕慢的喧嘩——我睜開眼,分明看見一具碩大的馬骨骼,一半陷在淤泥里,一半向上裸露著,馬頭那黑洞洞的眼窟窿,填滿了驚恐和絕望。

(原發(fā)2014年第3期《星火中短篇小說》

《小說選刊》2014年第6期選載,入選2015年《21世紀年度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