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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沒有薔薇的原野
來源:《芳草》 | 喻之之(魯32學(xué)員)  2017年04月06日16:00

1

酷熱的三伏天,是農(nóng)民最忙碌最辛苦的時節(jié)。天氣預(yù)報氣溫已經(jīng)到了39℃,樹木、草地、田野、山林都像被點燃了一樣,熱得發(fā)燙,到處是明晃晃讓人睜不開眼睛的陽光。

蘇璞撲在水田里插秧,水田里的水也一樣發(fā)燙,灼著她的小腿,腿肚子那里已經(jīng)是一片暗紅,曬傷了,像豬皮一樣粗糙。只有水下的淤泥還有點點涼意。蘇璞把腳提起來,水下的部分已經(jīng)泡白,上面巴著兩條螞蝗,吸飽了血,圓鼓鼓的像要掉下來。她一伸手,把它們拉了下來,扔到下面已經(jīng)插好秧苗的田里,被它們吸過的小腿還在嘶嘶冒著血絲,暗紅色的液體順著小腿肚彎彎曲曲向下流著,蘇璞將右手的秧苗歸到左手,彎腰用食指在腿肚子上一刮,血液刮到食指上,順手甩了甩。腿肚子上一片白,可隨著血液涌回來,小傷口里的血又絲絲冒出來。

唉,懶得管它!太熱了!蘇璞把腿繼續(xù)插到淤泥里,抬起右手,用袖子蹭了蹭眼角,眼角被汗水腌得絲絲的疼痛。臉上呼呼地冒著汗,汗珠不停地從額頭上往下滴。她彎下腰,繼續(xù)插秧,左手捏一把秧苗,大拇指迅速地將它們一指指的頂出去,右手飛快地接過去插在水田里。只見她晃動著右臂,噗通噗通,輕輕敲擊著水面,一排排整齊的秧苗就豎踮踮的擺在了她面前。她無心去欣賞,繼續(xù)挪動著雙腿和雙腳,向后插去。

太熱了!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全部都汗?jié)裢噶?,太陽把它們烤干,汗水又沁濕了,半干不濕,又厚又重地蓋在身上。沒有風(fēng),完全沒有風(fēng)。帽子戴在頭頂也不管用,頭上全汗?jié)窳耍^發(fā)貼著臉,慢慢流下汗水來,用袖子揩了一遍又一遍,臉上的皮膚漬得通紅,汗水流過的地方,全腌得痛。蘇璞不敢去擦它,也懶得擦它了——來得太快,剛擦干,一分鐘不到,又冒出來了。她看看身后,媽已經(jīng)將她甩出好遠,這大的一塊田——三斗丘,她的一衣秧還只插了一小半,何時才能到頭???

帽子里頭似乎正在蒸饅頭,蘇璞一甩手,將草帽摘了下來,扔到了田埂上,頓時感到一陣涼快,但很快,頭皮也被太陽灼得發(fā)疼。唉,不管了,快點把這秧插完要緊。

噗,噗,噗。秧頭打在水田里,把一些泥水濺到蘇璞身上,帶來一絲絲的涼意,是爺爺挑了秧來。

“這鬼日頭!這水里都可以煮雞蛋了!路上的石頭也燙腳!”爺爺一邊往水田里打秧頭,一邊恨恨地說。

“哎呀,爹,你干什么呢?都濺到我身上了!”這是弟弟在埋怨。秧頭是依著人打的,不然,扔在一旁的秧不能及時插下去就會被曬死,而插秧人身后沒秧苗更耽誤工夫?!澳憧茨?!搞得我一身泥水,我穿得這么刮氣,你卻打得我一身水!我是要找媳婦的……要是被我們班女同學(xué)看見了……我的損失可就大了!”

弟弟喜歡亂調(diào)侃,他還只上初中呢。天太熱了,一上午也只聽他說了這么一句。

“好好地栽你的秧!就知道白話子!”爺爺沒理他,白話子就是油嘴滑舌耍嘴皮的意思,爺爺不喜歡弟弟的幽默,他奮力地把一個個秧頭扔到蘇璞和媽媽身后。

“把帽子戴著,小心把臉曬蛻了皮!”爺爺彎到上田埂離蘇璞近一點的地方,把草帽遞給她。蘇璞只好接過草帽,戴在頭上。還是有那么一點陰涼的。

咚咚咚。爺爺在砍田埂上的一株野薔薇。

“哎!爹,別砍死了!我喜歡刺花呢!”蘇璞直起腰來,左手抓起身后的一個秧頭,右手麻利地解著捆扎在上面的稻草,雙手把秧苗擺弄著,以便左手能一把抓完,一邊緊張地說,“哎!爹!讓你別砍了呢!”

“留著干啥?留著不好走路!”爺爺并沒因為蘇璞的極力反對而停手,他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侍弄莊稼,他有自己的主意。

“唉……我喜歡刺花哩……”蘇璞并沒有放棄自己的懇求,她一邊捶著腰一邊央求。這彎腰勾背的插了幾天秧,腰疼得像要斷,大腿和屁股也酸得不行了。

“還喜歡刺花哩!還不快栽!”媽媽的一衣秧插完了,她從后面走過來,訓(xùn)斥著蘇璞和弟弟,“你們倆今天不把這廂秧插完,別想回家吃飯!”

蘇璞撅了一下嘴,就彎下了腰。可弟弟不服氣了,他大聲抗議:“為什么不準(zhǔn)我吃飯?我可是未成年人,受《未成年人保護法》的保護!”

媽媽懶得理他,徑直到前面又起了一衣秧,可弟弟還喋喋不休:“再說了,我姐可是拿國家工資的人民教師,又不是靠你養(yǎng)活的!——是不,姐?”說著,弟弟從胯下沖蘇璞擠了個鬼臉。

蘇璞笑了。唉,這天熱的!一滴汗流到眼睛里了,腌得眼球好疼,連忙立起身來用力閉著眼睛。爺爺以為蘇璞還在舍不得刺花,就說:

“個刺花,哪那么嬌貴?明年開春自然會長出來的!”說著,爺爺把砍下來的薔薇藤蔓綰一綰,綰了個草把,扔在一旁。

2

日上中天,天氣更熱了,連知了都懶得叫了,有一聲沒一聲的,顯然是渴極了、熱極了。田野里做農(nóng)活的鄉(xiāng)親們互相招呼著回家了,媽媽也回家了。臨走時卻發(fā)下話來:

“你們倆個,盡在田里扭筋!這一衣秧不栽完就別想回家!”說著,她就走了。

弟弟的確是在田里偷懶,一會兒喝水,一會兒上廁所,一會兒說身邊沒秧頭,實在沒理由了,就拿著秧苗站在田里,看看飛鳥、看看白云、然后逗弄一下田里的水蜘蛛,一上午沒插一點兒。他這會兒是真不敢上岸回家??商K璞不是啊,讀了幾年書,農(nóng)活做得少了,手腳自然慢些,但她絲毫沒偷懶啊。這是媽對她有意見呢,媽的最后一句話泄露了她的真實意見:

“還回到這鬼地方來!是沒做夠!沒累夠!我就讓你累個夠!做個夠!”

她嘟嘟嚷嚷的,蘇璞聽見了,卻不敢做聲。媽的更年期是不是提前了?說話老是不講道理,又不是我非要分配到這里的,還不是爸沒找到路子嗎?開后門沒摸著門兒,他給人家提了兩只老母雞、兩只羊胯,人家嫌這東西腥臊沒讓進門,這怎么能怪我呢?

蘇璞不能回家,陪著弟弟繼續(xù)在水田里掙扎。氣溫更高了,水面折射的光線更厲害,頭低垂了一上午,蘇璞感到自己的臉和眼睛都腫了。風(fēng)都到哪里去了?一絲也沒有,連苦楝樹的樹杪都沒動一下,所有的植物全都在太陽里耷拉著腦袋。這一衣秧快到頭了,可田的后面就是山,這個死角里熱得更厲害,沒有一絲風(fēng),太陽烤不干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身上。熱,好熱。汗水從額頭上、臉上、脖子上直往下淌,連脖子上的皮膚都腌得疼。在這熱里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令人窒息的熱浪,讓蘇璞覺得胸悶氣短。

好熱,好熱。越是熱,越是要加緊動作,快點插,快點插完,就可以回家了。蘇璞一邊給自己鼓勁,一邊加快動作。

噗!水面發(fā)出一聲脆響,蘇璞抬起頭,原來是弟弟。他終于憤怒了,把手里的秧頭扔下,仿佛已下了天大的決心,快步走上田埂——他要回家了。

可蘇璞還不敢,唉,誰讓自己是個女孩子呢?膽子小、臉皮薄,比不得弟弟。她繼續(xù)加快動作。

噗通!一聲巨響從她身后的小水庫傳來,是弟弟跳了下去。一分鐘后,一節(jié)光滑細嫩的蓮藕扔到她身邊!又是一節(jié)!嚇了她一跳。

“姐,別栽了!我踩些藕回去,媽就不會說了!”原來弟弟下到水庫里挖藕了。挖藕時順著荷葉莖用腳探下去,就能順利地找到藕節(jié),因此有踩藕一說。他挖了許多藕,紛紛朝田里拋來,打在蘇璞周圍,濺了她一身泥水不說,還把她剛插好的秧苗給打壞了。

“你別亂扔了?。∧阕约夯厝グ?,別搗亂,我還有一點就插完了!”蘇璞一邊解開一個秧頭,一邊朝小水庫里喊。

弟弟還是不聽,她不得不沖他發(fā)火:“別亂扔了!你把我剛插的秧苗都打壞了!”

弟弟這才住了手,光著膀子穿一條褲衩,用上衣包了一包蓮藕從池塘里爬起來,對她說:“你呀!總是狗咬呂洞賓!不管你,我回家了!”說著,他下到田里把剛?cè)酉聛淼纳徟阂粋€個摸起來,在水里洗了洗,放在草帽里,把衣服穿起來,又折身去水庫里摘了個荷葉當(dāng)帽子,大搖大擺回家了。

熱,更熱了。全身每一個地方都在提醒她好熱,鼻子里呼進呼出的都是熱氣,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好像氧氣不足,胸口似乎也悶得發(fā)慌。田野里沒人了,只有隔壁三佬爹家的牛系在苦楝樹下歇陰。三佬爹還給它丟了一捆草,它正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叼著幾根稻草,一邊哞哞叫著,抱怨主人沒來把它牽回家,讓它在這里曬太陽。連螞蝗都熱得受不了,竟然順著腿往褲腿里爬!蘇璞大叫一聲,把它撕了下來!再也不想插了,再也受不了了!蘇璞把手里的秧苗扔了,爬到堤上坐著。

堤上有幾棵油籽樹和苦楝樹。油籽樹下有陰,可上面愛長毛毛蟲,爬到身上又辣又癢,蘇璞只得挑了棵沒什么樹陰的苦楝樹坐下來。

這片梯田在兩座山梁之間,山坳里修了個小水庫,梯田就羅列在下面。蘇璞家的水田緊挨著水庫,在梯田的最頂端。從上往下看,有的披上了新綠,有的還是一片片汪著水。春不栽五一秧,秋不栽八一秧?!半p搶”,農(nóng)民們就是要搶時間、搶天氣,趁天熱好把秧苗插下去分蘗。蘇璞看著自己家的水田,媽媽插了一衣多,弟弟插了半衣,自己的一衣快到頭了。這幾年自己的手腳的確慢多了。

蘇璞面對小水庫坐著,不想回家,回家媽媽也不會給她好臉色,反正也熱得吃不進飯,不如就在這里涼快一下。水面上刮過來一絲絲的涼風(fēng)。對岸水淺的地方野生著一些蓮藕、菱角和蘆葦,這會兒在微風(fēng)的輕拂下,荷葉和荷花輕柔地擺動起來。蘆葦叢也沙沙的響著。背后樹下的水牛不時打著響鼻,偶爾哼哼唧唧兩聲,母牛用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趕著蒼蠅,小??吭趮寢尩谋澈?,懶洋洋的一動也不肯動。

沒一會兒,小腿上的泥水都被烤干了,沒洗干凈的泥繃在腿上,皮膚如皴裂般的疼痛。蘇璞只得下到水邊洗洗。

一下到水里,一股涼絲絲的感覺立即包圍了她,水波浪向她撲來,一波一波的撩撥著她。她把胳膊肘和臉都浸到水里,被曬傷后的疼痛和炙熱立即都消失了。把頭埋在水里,憋一口氣,再抬起來,水珠兒嘩啦嘩啦如水簾子一樣滴下去,待滴完了,她看見了一個皮浮眼腫的自己,昔日白皙的皮膚不見了,毛孔粗大的張著,臉紅腫著,上面還密布著一片又一片的曬斑……慘不忍睹,蘇璞趕緊閉上眼睛,又把臉埋在了水里。善解人意的水一波一波輕輕地吻著她的臉,讓疼痛和疲憊都消失了。

下水洗個澡吧!這念頭不知怎么跳到蘇璞的腦海里了,可跳進來后就再也揮不去了。蘇璞會水,可十歲后就沒有再下過水了。有多少年沒有游泳?算起來十多年了。那種在水中自由自在嬉戲的快樂再次撩撥著她。她向四周看了看,安靜極了,鄉(xiāng)親們都在家里休息,這片田野只有她,只有三佬爹的牛,牛又看不見。

蘇璞脫了長袖長褲,悄無聲息地潛到了水里。雙臂嫻熟地?fù)荛_水波,微仰著頭,擺動著雙腿,已從岸邊滑出了數(shù)十米遠。解開頭發(fā),在水面躺一會兒,水是溫柔的,是真正溫柔的,一波一波撫弄著她,讓她忘記了一切煩惱:學(xué)校、討厭的校長、調(diào)皮的孩子們……

蘆葦叢里突然傳出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竟然從里面走出一個頭戴荷葉的男人!蘇璞心里一驚,連忙把身子沉到水里,抱住胸前,盯著他。

那個男人不慌不忙從蘆葦叢里走出來,提著釣魚竿和小桶?!@時候怎么還有人在這里釣魚?

蘇璞盯著他,他穿一件淡綠色的T恤衫,一條沙灘褲,不像是本地人。只見他提著漁具從她的衣服旁經(jīng)過,站了一下,然后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還好,虛驚一場。蘇璞連忙從水里爬上岸,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剛扣好扣子,三佬爹就從梯田那邊爬上了堤岸。

“哎呦,還有人陪著我家的牛呢!”他一邊去解樹上的牛繩,一邊把牛趕起來,說,“還不快回家,你媽叫我喊你回家吃飯呢!”

蘇璞順著小路,手腳并用地跑回了家。家里人已經(jīng)吃過飯在午睡。爺爺躺在后門口的藤椅上搖著蒲扇,他的蒲扇是自己縫了布條包了邊的,扇起來沒聲音。蘇璞側(cè)著身子從爺爺身旁進了屋。飯桌上有給她留的飯,葫蘆湯、炒辣椒。媽媽在旁邊折衣服,看見她回來了,就開始嘮叨:“這還真是人大性大了!還說不得了?”

蘇璞低頭扒飯不理她。還是爺爺睜開眼睛,替她說了句:“大家都睡了!”

媽媽才閉了嘴。

3

蘇璞家在太平嶺上。

山叫太平山,半山腰的是太平寨,山頂?shù)慕刑綆X。

太平山不算很險要,但在三山十八寨一帶還是很有名的。半山腰一溜寨墻,完全是石頭壘起來的,巴掌大的石塊完全干砌,經(jīng)歷幾個朝代的風(fēng)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山腰中間鑲著寨墻。山上山下,一條細如銀蛇的小路貫穿,完全隱匿在山林間。從寨門穿過去,往上走不了兩里地,到了一塊向陽的坡地,那里零零散散住著十幾戶人家,這就是太平嶺了。

站在嶺上往下看,一處開闊平坦的山窩窩,一間小院子圍兩層樓房,長年累月飄一桿紅旗,就是蘇璞上班的地方——太平小學(xué)。

爺爺是三山十八寨最有名的說書藝人。蘇璞的大名就是他拿著生辰八字翻古書給取的。還很小的時候,爺爺給她和弟弟說過《三國》、《水滸》與《隋唐》??上K璞長大后,那個盛行說書的年代就過去了。

也許是受爺爺?shù)难瞻?,蘇璞是太平嶺上第一個念書的女孩兒,她給爺爺爭了氣,認(rèn)真讀書,竟然史無前例地考上了大學(xué)。可有點遺憾的是,她并沒有真正地跳出龍門,三年的城市生活后,仍然回到了太平山。

回鄉(xiāng)那天,爺爺正在太平寨修路。村里要修一條通往小學(xué)的公路,家里要派一個義務(wù)工,爸爸打工去了,爺爺就扛著鋤頭去了。巴士開到小學(xué),她提著行李從上面跳下來,爺爺看見了,笑瞇瞇地把鋤頭甩上背,點了一根煙,就去接她。

沒過幾天,爸爸聞訊趕回來,卻也無可奈何。爸爸想反對,反對也沒有用,他一個病怏怏的農(nóng)民,提兩個羊腿,能把女兒弄到哪里去?爸爸的威望是爺爺打下來的,外公是仰慕爺爺?shù)牟艢?,才把媽媽嫁到山上來的?/p>

可是分回來,蘇璞心里是高興的,正好遂了她的愿。

整個假期很快就在媽媽的牢騷中結(jié)束。立了秋,爸爸外出打工,蘇璞把他送到山下的太平寨。沒過幾天,就開始扯花生了,弟弟在山下讀書,家里就爺爺、奶奶、媽媽和蘇璞。媽媽和奶奶都是愛嘮叨的人,累了就開始嘮叨,她們好像總有埋怨不完的人和事,奶奶埋怨?fàn)敔敚瑡寢屄裨拱职?,說個沒完,有時候還要爭執(zhí)幾句。蘇璞不想陷入她們的戰(zhàn)爭,而爺爺好像前半輩子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所以她總是和爺爺一起沉默著。

花生還沒扯完,就開學(xué)了。

開學(xué)大會就是校長分配布置工作。

“大家歡迎施校長!”校長說完,帶領(lǐng)大家鼓起掌來。太平小學(xué)很小,全體教師大會也就十幾位,在大家稀稀拉拉的掌聲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站起來向大家點了點頭。這是學(xué)校新來的副校長,聽說是從縣城調(diào)下來的,來鍍金的,過不了多久就要回教育局任人事科科長的。

“施校長是骨干教師,教學(xué)能手,他教我們四年級的思品……”新來的副校長姓施,可他不叫施恩,叫施印。

下面有老師在輕聲說:“聽說到下面來了幾年了,他還不想回去呢。這幾個鄉(xiāng)鎮(zhèn)他都待過,這回到我們學(xué)校了?!彼齻兿矚g嚼舌根,這個和蘇璞沒多大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的是后面的,校長接著說,“蘇璞還是帶四年級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

四年級不是畢業(yè)班,但在這個小學(xué)卻是最難帶的。太平山旁的伯家埡沒有完小,學(xué)生上到四年級就要轉(zhuǎn)過來,而那個小學(xué)轉(zhuǎn)過來的學(xué)生成績普遍比較差一些。成績差不說,學(xué)習(xí)習(xí)慣還不好。蘇璞前兩年接的都是四年級,好不容易把班上的風(fēng)氣扭轉(zhuǎn)過來了,這下,又要從零開始——不是從零開始,是從負(fù)分開始。

剛回鄉(xiāng)的兩年,蘇璞用盡所有的課余時間來教他們?nèi)绾伟凑_的格式書寫,所有的課間,她都用來把他們的作業(yè)本擦干凈、捋平整,因為他們的家庭作業(yè)永遠都像是在雞籠上做的,每一頁都沾滿了污垢,還皺皺巴巴的。她反反復(fù)復(fù)教他們筆畫、筆順,連最基本的字詞都需要反復(fù)訓(xùn)練。這樣,不得不占用了美術(shù)、音樂、體育、勞動等蘇璞最想給孩子們上的課。

這些知識,蘇璞的童年是一片空白的,她連水彩和五線譜都是上師專后才見識的?;剜l(xiāng)后,她多想給孩子們惡補一下這些知識,然而現(xiàn)在,她親手謀殺了學(xué)生們可以獲得這些素質(zhì)教育的機會。

“校長……”散會后,蘇璞找到校長,她想跟著孩子們升五年級,這樣,她才能教他們更多、更有意思的知識。

還沒開口,校長就沉著臉說:“小蘇,你年輕,要準(zhǔn)備吃苦!不應(yīng)該給我提要求啊!不然,你回家鄉(xiāng)來干什么的???”

蘇璞的嘴被堵住了。更可氣的是旁邊一些靠校長發(fā)工資的代課老師還幫著腔說:“你年紀(jì)輕輕的不吃虧,誰吃虧?我們年輕時……”

蘇璞生氣地想:馬屁精!可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只得低下頭清點著新發(fā)的教材。

“小蘇老師……”辦公室進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原來是岑曉荷。

岑曉荷的爸爸是寨子下榨油作坊的老板,他連著給教育站長送了一年的小磨麻油,曉荷就被調(diào)到鎮(zhèn)上的鎮(zhèn)小了。

“曉荷回來了?”同事們紛紛打招呼,“我們才聽說,聽說你調(diào)到鎮(zhèn)小去了吧,這會兒回來干嘛?。俊?/p>

“來看看你們啊!”岑曉荷笑吟吟地說。

蘇璞也跟她打了聲招呼,可她知道,她是來辦調(diào)動手續(xù)的。

“小蘇老師,到鎮(zhèn)上時去我那里玩兒啊。”臨走時,岑曉荷又跟蘇璞打招呼,還眨了眨眼睛。

蘇璞應(yīng)了聲,但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眨眼睛。學(xué)校里年輕人就她倆,岑曉荷總喜歡跟她一起,可蘇璞覺得她太現(xiàn)實,有事沒事的她總喜歡躲著她。

岑曉荷這一來不要緊,把幾位老師的心都攪動了,好像誰也不想留在這里,誰也不想在這個山旮旯里工作,都在唉聲嘆氣。鎮(zhèn)小雖然離這里只有十幾里,可到了鎮(zhèn)上就有津貼,一個月加起來工資就要多幾百。而且能住樓房,拿了錢出門就可以買東西,吃的穿的都有,已經(jīng)不能說是真正的農(nóng)村了。

太平小學(xué)小,所有的老師,包括校長,都在一個辦公室辦公,校長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他大聲咳了兩聲,說:“都好好工作!好好工作!開學(xué)了,收收心!”

于是,所有人都不再講話了。蘇璞悄悄地在抽屜里拆開了剛收到的一封信,是初中同學(xué)叔采茵寄給她的。叔采茵讀的是中文本科,畢業(yè)后,和男朋友一起去西部支教了兩年,這兩年里,她和男友領(lǐng)證了,現(xiàn)在男友想一起在市區(qū)找個工作,而叔采茵想像蘇璞一樣,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她和蘇璞一樣,有一個快樂幸福,但啥也不知道的童年。

她在信里問蘇璞:她該如何抉擇?蘇璞看看窗外的天,那么藍,那么高,那么遠,窗外是滿目的蒼翠,所有的植物都在笑著嚷著拼命生長,沒心沒肺的風(fēng)呼嘯而過。

她該如何回答她?回家的路上,蘇璞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唉,看人家的姑娘多靈光??!穿得漂亮,說話也漂亮!”蘇璞回到家,跟媽媽一起收曬在場院里的花生,她突然說。

原來,她說的是岑曉荷。媽媽今天到山下去加工稻米的時候看到曉荷了,她還跟媽媽打了招呼說了幾句話。媽媽一邊拆開一捆剛從地里扯回來的花生,一邊不無羨慕地說:“就是我養(yǎng)的姑娘,也不知是倒了哪輩子的霉,說是考出去了,竟還分回到這鬼地方了!”

媽媽不知是在怨自己的命還是在埋怨她。蘇璞不吭聲,搬了把椅子,坐到旁邊開始摘花生。

4

正式開學(xué)了,蘇璞還是帶四年級。盡管忙碌,可蘇璞心里還是喜歡的??梢愿切┛蓯鄣膶W(xué)生說說話,可以在學(xué)??纯磮蠹埧纯磿?,盡管這報紙送達學(xué)校的時候新聞已成了舊聞。報刊雜志和信件一般都是晚五天左右到,遇上陰雨天,可能就要隔一周多??墒翘K璞還是愛看,這些,是她用以眺望外面世界的眼睛。

“秋天的天,是什么樣的?”蘇璞在教室里捧著書本給學(xué)生上課,“天,很藍很藍……大雁,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又排成個一字……”

太平山的時光是靜止的,像波瀾不驚的水面。日復(fù)一日的上學(xué)、放學(xué)、做農(nóng)活,蘇璞的世界簡單、乏味。

太平寨的巴士要經(jīng)過學(xué)校,到縣城的,一天一趟,是這個原始的村寨跟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每天上午十一點會從教室的窗前經(jīng)過。有時蘇璞會趁學(xué)生做作業(yè)的時候偷偷看看,看看車?yán)镒诵┦裁慈耍鞘俏ㄒ恍迈r的人或事。

這天,車子破例在小學(xué)門口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了一個男人,提著一些水果和零食,他找到了校長。

一番寒暄,校長眉開眼笑地帶著他走到教室門口,他敲著門示意蘇璞停下來,對蘇璞擠出一絲珍貴的笑容,對蘇璞說:

“蘇璞,下了課叫伯佩出來一下——這是伯佩的爸爸——還有,伯佩的那個眼睛近視了——”他在教室里掃視了一圈,順著伯佩爸爸的手指找到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伯佩,他說,“坐在那個位置不行,看不見……”

伯佩長得很高,蘇璞把她安排在那個位置是合適的。

“你給她調(diào)一下——高也要調(diào)一下,她的眼睛近視了,看不見……”校長像了解親生女兒一樣了解這個他剛認(rèn)識的女孩兒。

校長鼻梁中有一顆大肉痣,照說只有偉人才在這樣的地方長痣,可他卻偏偏不依不饒地長了一顆??杀M管他長了一顆,大家也并沒有高看他,附近的村民都偷偷地叫他“三鼻子”?!叭亲印豹毑茫钦嬲囊谎蕴锰弥?。

蘇璞猶豫地看著他,慢吞吞地答道:“好吧?!?/p>

校長仿佛預(yù)感到了蘇璞隱隱埋在骨子里的不配合,又探著身子在教室里掃視了一圈,指著第二排的一個矮個女生說:“子薇,你跟她換一下!”

伯子薇是蘇璞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很乖巧很懂事的一個女孩,成績好,所以校長也認(rèn)識她。倒數(shù)第二排,伯子薇到后面肯定看不見了,蘇璞看著校長,想阻止他的這一命令。哪知校長馬上又接著說:“現(xiàn)在就換!現(xiàn)在就換了吧!”

蘇璞心里不由得窩了一團火,她走到伯子薇旁邊,故意問:“子薇,你到后面去看得見嗎?”

可那可憐的學(xué)生一邊把書包從抽屜里抽出來,——里面為擱書包而支著的小棍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一邊點點頭,小聲回答:“看得見,老師?!?/p>

蘇璞只得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校長連忙說:“好好好!那就馬上換了!”說著,看著兩個小孩把位置互換了,才和來人笑瞇瞇地走了。

汽車上下來的還有一個女孩,正是蘇璞的好朋友叔采茵。她就等在教室門口,等蘇璞一下課,她就大喊著給了她一個驚喜。

“??!”看到久別重逢的朋友,蘇璞也顧不得孩子們在場,高興地抱住采茵的胳膊,說,“怎么不說一下就來了???”

“想你?。 辈梢鹫{(diào)皮地回答。看見蘇璞不相信的眼神,又補充到,“今天到縣城來考試了,剛考完,在城里瞎轉(zhuǎn),竟然看見了你們寨的車在拉客,就跳上來了哦——所以,啥也沒給你買!”說著,她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

蘇璞沒看她的雙手,反而問她:“考什么?”

聽到這句話,叔采茵嚴(yán)肅下來,鄭重地說:“縣里招聘教師,我報名了。”

“?。俊碧K璞睜大了眼睛,“我還沒給你回信呢,你怎么就決定了?那你……那位怎么辦?”蘇璞指的是她男友、已經(jīng)領(lǐng)了證的老公。

“他在市內(nèi)找到了工作,還不錯?!?/p>

蘇璞想說的是:你們倆這樣分開不行啊。但看看采茵三緘其口的樣子,就不再問了。

“我看見縣教育局在搞一個全縣教師五項全能的比賽,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報名試一下啊?!?/p>

說著說著,到了辦公室,施印聽到了,插嘴道:“是啊,一個全縣性的比賽,還有不少獎金呢!小蘇老師想試試嗎?”

“那當(dāng)然!”蘇璞還沒做聲,采茵就搶著回答,“我們蘇璞在學(xué)校里可是風(fēng)云人物呢!”

“三鼻子”校長吱溜溜大聲吸了一口茶,一邊微微撇了撇嘴。蘇璞看在眼里,忙向采茵皺了皺眉頭,示意她別亂講話??墒宀梢鸩宦?,她把手放在蘇璞的胳膊上輕輕拍了拍,挑了一下下巴,意思是:沒事,替你宣傳宣傳。

“喲,我們都還不知道呢,蘇老師在我們這里可低調(diào)了。”施印順著采茵的話說。

一位老教師聽見施印說話,想捧一下施校長的場,插嘴道:“年輕人,是該爭取一下,哪像我們,老了!百尺竿頭——到了頂了!”

這下好了,叔采茵肯定要捅婁子的,蘇璞想,她連忙看了看采茵,想阻止她,可是來不及了,只聽她大聲說道:

“百尺竿頭的歇后語應(yīng)該是——更進一步,怎么是到了頂呢?”

一時間,辦公室里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蟬,蘇璞連忙拉著采茵往外走。

“我說錯了嗎?”她問蘇璞。

“當(dāng)然沒有?!?/p>

“那?”

“關(guān)鍵就是你對了?!薄鞍俪吒皖^到了頂”是那位老師的口頭禪,每聽他說一次,蘇璞就難受一次。好幾次她都想鼓起勇氣糾正他,可據(jù)她平日觀察,他非但不是虛心好學(xué)的人,而且個眥睚必報的小心眼男人。她只得安慰自己:沒事兒,沒事兒,他教的學(xué)生們現(xiàn)在不會考這個,到考這個時,他們的老師會教給他們正確答案的。

“沒有,你糾正得很對!你不知道,這句話他幾乎每天都要說一次,每次說,都折磨我一次!”蘇璞笑著說。

“對了就行!讓他這樣一味說下去,那不是誤人子弟??!——那你干嘛把我拉出來?”

去西部支教的幾年,采茵還是一點兒沒變,沒變化是幸福的,那說明生活沒有過分地打磨她。如果能一輩子不變,那她就是最最幸運的人了。蘇璞想。

5

小山村里難得有朋友來,來一次也太辛苦,更何況當(dāng)天已經(jīng)沒有返城的車了,蘇璞強烈挽留,叔采茵在她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蘇璞帶著采茵一起去上班,課間的時候,她牽著采茵在操場上散步。

“多好啊!每天呼吸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生活,我再也不想回到城市里去了!”采茵攤開雙臂、閉著雙眼享受著輕輕拂過的山風(fēng)。

“你多幸福!”她睜開眼睛,看著蘇璞笑了。

蘇璞不由得啞然失笑,沉默半晌,才說:“所有的苦難,如果有一個期限,或長或短,它就會減半?!?/p>

正說到這里,值日的老師拿鐵錘敲了幾下掛在屋檐下的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連續(xù)三聲,下課了。學(xué)生們從教室里歡呼著涌出來,看見自己的老師跟一個陌生人在一起,紛紛圍在旁邊看熱鬧。一年到頭,他們也難得見到一個新鮮人、新鮮物。

“下課了,去玩兒吧。”蘇璞摸著他們的頭,說。

“我們想跟老師玩兒!”幾個男孩搶著回答。

說玩兒就玩,叔采茵興致高,她要跟孩子們一起玩老鷹捉小雞。玩就玩吧,蘇璞以前也和上一屆的孩子們玩過,他們都看見過。

和孩子們瘋玩的時候,是蘇璞這兩三年來最快樂的時刻。

蘇璞把孩子們分了兩組,十五個一組輪流當(dāng)小雞仔。采茵當(dāng)母雞,班長是老鷹。蘇璞觀戰(zhàn)。

孩子們歡呼著上場了。班長咧嘴一笑,提了提褲子,就沖了上去。孩子們紛紛尖叫著閃躲,采茵張開雙臂,奮力地護著她的小雞娃。讀初中時她就是一名運動健將,現(xiàn)在仍然跑得很快,只見她左挪右閃,把小班長擋得死死的,讓他絲毫沒有接近小雞的機會。

突圍了半天,小班長依然沒有抓到一個小雞仔。旁邊觀戰(zhàn)的小孩看到自己上場的機會渺茫,覺得掃興極了,他們紛紛譏諷地囔道:

“半天也沒抓到一個!”

“是的!跑得又慢!你快點兒啊!”

風(fēng)涼話各種各樣的都有,傳到小班長耳朵里,把他的小臉都氣白了。他一咬牙,一撇嘴,猛地瞪了瞪眼,再次提了提褲子,猛地往雞群尾巴上扎去。 叔采茵見這陣勢,連忙向尾巴上飛跑去。也不知是她護崽心切,跑得太快,還是地上有石子,就在她猛地轉(zhuǎn)身的一剎那,跟在她身后,抓著她衣服的小孩馬上摔倒了。這一倒不要緊,后面的躲閃不及也紛紛撲上來,轉(zhuǎn)眼間就絆倒了一大片。

蘇璞連忙站起來跑過去,把孩子們一個個扶起來。采茵和班長也嚇壞了,都停下來扶跌倒的孩子們。其他的都還好,只傷了點皮,但第一個小孩跌破了嘴巴,嘴唇腫了,往外冒著血。孩子嘴一張,吐出一口血沫兒,還和著半顆門牙。

“三鼻子”校長怨聲載道,恨不得用一雙鼓眼睛把蘇璞殺了。蘇璞也急得沒了轍,還是施印叫來輛車,帶上兩個女孩和學(xué)生去的縣人民醫(yī)院。

嘴唇上的傷口還好,血跡清理干凈后,發(fā)現(xiàn)只是向里挨著牙齦的地方擦開了一小處。可是,牙齒,牙齒怎么辦?隨后趕來的家長,強烈要求把牙齒補上。

小孩拉著父母,豁著缺了半顆門牙的嘴說:“媽媽!媽媽!我不疼!”又看著蘇璞說,“真的!蘇老師!我真的不疼!”

可父母說:“這不是破相了嗎?”他們說,“我們家是個女孩兒,將來長大了要嫁人的??!”

半顆門牙,一千二百元。

叔采茵要把自己的卡拿出來支付醫(yī)藥費,蘇璞沒讓。她找施印借了一千元,給小女孩把牙齒補上了。

6

蘇璞的日子又恢復(fù)了死水般的平靜,采茵走了,帶著一絲愧疚走了。

“三鼻子”獨裁,可蘇璞有自己的想法。過了兩個星期,蘇璞在班會上調(diào)了學(xué)生的座位,把伯佩調(diào)到第四組第二排,伯子薇還是回到自己的位子,不偏不倚,正是原來的那個。

因為班上出了這樣的事故,校長駁回了蘇璞想?yún)⒓咏逃治屙椚鼙荣惖纳暾垺J┯∷较吕飭柼K璞:“你想去試一下嗎?如果想,我可以想辦法在教育局直接報個名!”

蘇璞想:校長不同意,即使勉強報了名,他也會百般阻擾。到時候沒時間訓(xùn)練不說,比賽時,他也會以各種理由搪塞阻攔,不批假,如果得不到好的名次,反而還要被他奚落。她想了想,婉言謝絕了施校長的好意。

日子似悄無聲息的流水,一天一天過去了。太陽每天早上從太平嶺東邊升起來,傍晚從太平嶺西邊落下去。蘇璞每天早上6點起床,洗漱,然后洗一家人的衣服,吃早飯,去學(xué)校上課。

交了秋,白天就一日短似一日?;ㄉ汲锻炅?,摘好了,曬干了,歸倉了,連藤蔓也曬干捆好,放在柴房里。天就迅速涼下來了。穿上外套,還感覺身上涼颼颼的,屋后的油籽樹葉被山風(fēng)吹得嘩啦嘩啦響,三角形的小葉子在風(fēng)中不停的擺動。

夕陽從太平嶺的右邊落下去,照得半邊天都是紅彤彤的。蘇璞穿一件褐色的外套,站在如血的夕陽里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上課和輔導(dǎo)學(xué)生之外,再沒講過一句多余的話了。

這個村子、寨子,太安靜了,除了老弱婦孺和畜生,再沒有別的活物,年輕力壯的都到漢口打工去了,連剛剛大一點的孩子,也都到山下鎮(zhèn)里去上初中了。這日子這樣閑,這樣靜,讓蘇璞空有滿腔力氣,不知如何使出來。每天放學(xué)后的晚辦公時間,她想給孩子們辦個音樂興趣小組,可校長不讓,他問:

“把孩子們留這一下,萬一在路上出了事,你負(fù)責(zé)?”

校長這回也不全是刁難她,蘇璞知道,按正常的時間放學(xué)肯定好一些,這山路難行,萬一孩子們在路上有什么閃失,她真不好交代。

新來的校長出了個點子,要求每位老師到村里去家訪。家訪?這是幾十年前的老古董了,從蘇璞讀書起,就沒有老師家訪過。不過,“三鼻子”校長同意了施校長的提議。蘇璞和他一起分到了伯家埡。

下午放學(xué)后按慣例是兩小時的改作業(yè)和備課時間,但這天取消了。太陽還在山梁上,一行人就出發(fā)了。施校長很健談,還有點兒小幽默,逗得兩個沒出過遠門的代課老師呱呱亂笑。

“蘇老師,聽說,你們班好多從伯家埡轉(zhuǎn)過去的學(xué)生???”施印見蘇璞跟在后面一直不吭聲,就扭過頭來問。

“是的。”蘇璞點點頭。這個校長可真是善于為人,一個也不冷落。蘇璞心里想。

“聽說班上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習(xí)慣不怎么好?——都是這邊帶過去的?”施校長好像很關(guān)心下屬,又問。

回答“是”?還是“不是”?如果照實說“是”,是不是會讓人覺得她在推卸責(zé)任?如果說不是……但的確是的啊……蘇璞正在猶豫,旁邊的一個中年女老師幫忙回答:

“是的,唉,那邊的習(xí)慣一點也不好……那個村子啊,基本上沒有人讀書,出的也都是一些打打殺殺的小流氓……”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施校長以為蘇璞不喜歡講話,就沒有再扭過頭來問話。

這邊轉(zhuǎn)過去的學(xué)生也不是所有的習(xí)慣都不好,伯子薇也是從這邊轉(zhuǎn)過去的,習(xí)慣就很好,字跡工工整整,作業(yè)干干凈凈,而且成績也很棒。蘇璞很喜歡的一個孩子。

剛到埡口,就看到一個小女孩正在收一片花生藤,書包丟在一邊,蓬著頭,赤著腳,正吃力地把一排排花生藤往一塊兒卷,好不容易卷到一起了,又拿草繩來捆,可兩條瘦弱的細胳膊怎么也捆不好那一大堆藤蔓。蘇璞看著眼熟,走上前去問路,哪里知道竟是伯子薇。

小孩抬起頭,也看著蘇璞,兩個小辮散了,發(fā)絲在微涼的風(fēng)中飄著,還是她打破了沉默:“蘇老師……”

蘇璞沒想到這個作業(yè)整潔正確的孩子在家里是這副摸樣,驚訝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小孩兒,蘇老師來家訪。你家在哪兒?快帶蘇老師去你家……”施校長說。

“哦……”伯子薇扔下花生藤,抓起書包,就朝村子里跑去。

孩子快步在前面走,蘇璞這才發(fā)現(xiàn)孩子沒穿鞋。

“子薇,你的……鞋呢?”

“哦?!焙⒆油O聛?,一屁股坐在地上,從書包里抽出鞋子,飛快地穿在腳上,又在前面大步跑開了。

“喂,慢點兒……”蘇璞連忙跟上去。

“老師,你來家訪啊?”

“嗯,是?!?/p>

“老師,放學(xué)時你怎么不跟我們一起走呢?”

“老師要等其他老師啊?!?/p>

……在寂靜的山林里穿行,孩子有一句沒一句的問蘇璞。

兩人進入到一大片銀杏林中,生長了數(shù)百年的銀杏枝繁葉茂,完全把天空遮蓋住了,這像是一個被人遺忘了的世界,一切都靜悄悄的,沒有雞鳴犬吠,也沒有人家,有的只是幾十年前殘存下來的半截半截的土磚墻倒塌在地上。

“這兒怎么都沒有人呢?”蘇璞問。

“這兒是近路。近路沒人走。”孩子回答。

金黃的樹葉把天空完全遮蓋住了,把地上也鋪滿了,地上看不見石子,也看不見土塊,只見一層又厚又軟的金色地毯。因為沒有陽光,連一根雜草也沒有。

孩子下了一個土坎,回過身來看著蘇璞。

蘇璞試探著踩在樹葉上,樹葉是松軟的,帶點兒彈性,還輕輕發(fā)出悅耳的沙沙聲。

林子越走越深,天越來越暗。蘇璞不禁害怕起來:“子薇,你要帶我去哪里???”

“我家啊……”

蘇璞遲疑地邁著步子,突然一陣異香飄到跟前。“嗯,好香,是什么?”

孩子沒有做聲,也許在扇動鼻翼努力地嗅著。

好像是桂花的香味,原來在這深林里藏著一株金桂,蘇璞向四周探尋著,發(fā)現(xiàn)林子的深處好像有一座較為完好的土磚房子,難道在院子里還有一株金桂么?

林子里很靜,有一兩只鳥在深處輕輕地歌唱,它們還偶爾撲來撲棱扇動翅膀。銀杏的小扇子飄落下來,無風(fēng),而劃著“之”字形的舞蹈。它們輕輕跌落在地上,和別的樹葉重合在一起,發(fā)出極細微的沙沙聲。

“來吧,老師。”孩子轉(zhuǎn)身走了幾步,伸出臟兮兮的小手來拉著蘇璞,“別怕,老師,快到了?!?/p>

蘇璞還在回頭張望,孩子卻小跑幾步,帶著她穿過了幾棵大樹,眼前一片明亮,就回到了村子里。

蘇璞是要家訪,不是要找孩子的家。孩子領(lǐng)她到了家里,可家里沒人。她取鑰匙開了門,偌大的一個院子,只有幾只鵝在悠閑的踱步。

“他們可能‘看九點’去了吧?”孩子猜測。

“那你回家做作業(yè)吧,老師走了。別再去做事了,記住老師說的,先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再做事。明白了嗎?”

蘇璞順著村子里的大路,找到了還在村頭家訪的施校長和同事們。幾位代課老師正和一個全校有名的差生家長溝通,只聽那位家長說:

“我們家孩子,那個,我知道,那是沒話說的,一回家就做作業(yè),總是作業(yè)做了才去玩的。他的成績我是知道的,及格是沒問題的。還沒有哪個說過他的成績不好……”

有些家長就是這樣,掩耳盜鈴。她說話像放連珠炮,氣勢咄咄逼人,代課老師們連嘴都插不上。蘇璞帶著滿眼睛的問號奇怪地看著她,看著她的兩片嘴唇上下翻飛。

家訪快結(jié)束時,突然下雨了。幸虧大家都帶了傘。一場秋雨一場涼,這剛降溫的寒冷更讓人吃不消。施校長不做聲了,——即使講話,一開口聲音就要被吹散在風(fēng)里。身上的溫度也要被風(fēng)吹散了,每個人都哆哆嗦嗦伸出快要凍僵的手頂著雨傘,可一把雨傘頂不住肆虐的山風(fēng)。蘇璞的上衣和褲子已經(jīng)濕了大半,鞋子上沾滿了黃泥,雙腳更為沉重。山路難行啊。

7

太平嶺的日子總是比外界慢半拍。看天,秋天的天是藍澄澄的,高遠著呢,白云也像是靜止的??吹兀崭詈蟮拇蟮匾黄苍?,一層一層的梯田裸露著一排一排整齊的谷樁子,三兩個老人牽著牛在田埂上放,杵著拐杖,也不說話。麻雀、喜鵲、楊雀在收割后的田里跳來跳去,尋覓遺漏下來的谷粒子。一切靜靜的,只等待著霜和雪的降臨。

蘇璞以為日子會永遠這樣靜靜流淌??墒遣皇?,孩子突然死了。

那個周末,下了點兒小雨。農(nóng)活閑下來了,伯佩的爸爸帶孩子去漢口玩兒,伯子薇想去看他在建筑工地上當(dāng)小工的爸爸,就把她也稍上了。

只下了點小雨,可是路基松了,司機一不留神,開到松了的路基上,車子側(cè)翻,坐在油箱上的兩個孩子從擋風(fēng)玻璃那兒甩了出去。

蘇璞聽得這個消息后,就病倒了。她耳邊不停地回響著孩子的話:“老師,別怕?!瓉戆?,老師……”

“來吧,老師……

“來吧,老師……”

蘇璞病得蹊蹺,只是嘔吐,頭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眩暈得完全站不起來,吐出的也凈是些黑水。

媽媽去學(xué)校給她請了兩天假。校長批了,背地里卻說:“也是怪了,這學(xué)校里多少年沒死過孩子啊,獨獨她班上死了兩個,還都是在她班上……”

誰也沒發(fā)現(xiàn)校長總結(jié)出來的這個巧合。大家都不言語,施校長笑了笑,說:“這是什么巧合。連我都聽說了,這學(xué)校前幾年就有學(xué)生游泳淹死了啊,就在旁邊的水庫里呢?!?/p>

校長這才不做聲了。

奶奶給蘇璞沖了雞蛋花,端到床前。她勉強喝了,可不到十分鐘,又馬上吐了出來。奶奶心疼,皺著眉心,說:

“小玉兒啊,這是怎么了呢?——要不,叫半仙給你掐掐?”小玉兒是蘇璞的小名。

“您說什么呢?”媽媽不信這個,信科學(xué),“請個大夫還差不多!您怎么盡說些胡話啊?!?/p>

可沒多久,蘇璞就說胡話了。她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孩子的那張小臉、那雙臟兮兮又冰涼的小手,她聽到孩子不停地說:

“老師,別怕……來吧,老師……”

她嘴里喃喃自語,念叨著那兩個孩子的名字。

學(xué)校里有幾個老師來看她了,孩子們也來了,挨挨擠擠地站了一屋子。他們爬了幾里山路,一個個氣喘吁吁,小臉紅撲撲的,還滲出了汗珠。小班長領(lǐng)著幾個男生站在床邊,看著蘇老師病在床上,蹙著小眉頭發(fā)愁,但看見老師看著自己臟兮兮的小手和小臉,又不好意思地笑著。

“坐吧!”蘇璞從被子里伸出手來,拍拍床沿,要他們坐。

可他們互相拉著扯著,向后退,不肯坐。讓著讓著,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攤開手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雞蛋,放在床頭,嘻嘻笑著扭轉(zhuǎn)身就跑了。

孩子們這樣鬧了鬧,蘇璞肚子餓了,奶奶再沖個雞蛋花,喝下去,就沒事了。

悶了三天,蘇璞披上衣服,想下床走走。屋子里到處堆的是紅薯。挖紅薯了。媽在堂屋里搖那些雞蛋,看見她起床了,就說:

“我看看是生的還是熟的——熟的要趕緊吃了,你吃得不多,吃不動,弟弟過兩天回來了,讓他趕緊幫你吃了?!?/p>

是的,免得浪費了孩子們的一片心。蘇璞想。

蘇璞坐到門口,看到對面山梁上挖紅薯的人揮動著釘耙,一聲脆響,釘耙翻動著,后面跟著的女人趕緊彎下腰去,將土坷垃打碎,從里面撿出紅薯來。

爸爸好久沒回來了,不知道他在外面過得好不好?他的肺不是太好,老咳嗽,可他還是要抽煙。

正想著,爺爺挑了一擔(dān)紅薯回來,蘇璞連忙起身去接,她心疼爺爺,幫爺爺把紅薯挑進屋來。爸爸不在家,家里的重活全落在爺爺身上了,他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這一擔(dān)紅薯就讓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吸了幾口冷空氣又引起了劇烈的咳嗽。

蘇璞把紅薯倒在堆子上,一個小紅心紅薯從堆子上滾下來,貼在蘇璞的腳邊。

她把小紅薯撿起來,捏在手心里,眼淚又下來了。

8

蘇璞好利索了,只上了一天學(xué),就雙休了。爺爺不要她下地干活,她就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紅薯堆了滿屋子,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她就幫著奶奶把紅薯往倉庫里堆。

“紅薯是個好東西??!救人命的東西,可如今就是不值錢了?!蹦棠桃贿吤t薯,把上面的根須弄斷,一邊感嘆。

不是不值錢了,是在這深山老林里不值錢,蘇璞記得在武漢的大超市里,紅薯要一兩塊一斤,而那紅薯還遠遠沒有家里這種甜。

雨又下來了,滴滴答答,帶著山野植物的腥氣撲面而來,蘇璞不喜歡這種腥氣。百無聊賴,幸虧有采茵的信來安慰,在病中,能收到采茵的來信,這是莫大的幸福。

采茵在信封上畫了個戴圍巾的女孩,旁邊一位擦肩而過的男子在對她回眸,旁白是用鋼筆寫的:路上撿到……蘇璞莞爾一笑,這封信是剛從學(xué)校帶回來的,她還沒有讀,她要在最孤單最寂寞的時候讀她的信,就像是遠行人皮囊里的最后一滴水,不能隨便拿出來。

采茵以高出錄取分?jǐn)?shù)線35分的高分通過了縣教育局的招聘筆試,正等待著兩周之后的面試。采茵一向品學(xué)兼優(yōu),她通過考試和面試應(yīng)該都是毫無懸念的。蘇璞知道,如果叔采茵想做什么,那就一定能做成。

可這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興的事!她坐在門口,望著對面山梁笑了。她按原樣折好信紙,放回信封,又看到上面采茵畫的簡筆畫,那是采茵對她的祝福。每次來信,她都要信手畫上幾筆,旁邊還要配上幾行字。

有的寫道:種桃樹,收桃花……有的寫道:桂花開了,月下品茗……有的寫著:秋風(fēng)起,拿本閑書風(fēng)中獨步……她的畫寥寥幾筆,一筆不多,一筆不少,非常有神韻,那風(fēng)中獨步的衣袂令滿紙生風(fēng)。

但最多的還是祝福系列,有:

飲茶飲到……

幫忙幫到……

看書看到……

放牛撿到……

全部是美男子,采茵知道她的孤獨,她在自己甜蜜的時候,并沒有忘記她。蘇璞想。可采茵忘了,這窮鄉(xiāng)僻壤里,哪里來美男子呢?長年累月,連個模樣周正的年輕人都難得看到一個啊。

蘇璞想起大學(xué)里的那個他來。大學(xué)四年,他們彼此投射過美好的目光??上缫延辛饲嗝分耨R的女朋友,她無心去拆散,他也沒有追求。只在畢業(yè)典禮的晚上,他試探著問她:“你愿意留在城里嗎?”她想了一晚上,給他回了封信,只有一行字:城里不缺乏玫瑰,我是開在原野上的薔薇……

蘇璞想告訴他的是:那里需要我,如果沒有野薔薇的點綴,山野該會多寂寞。

回首這段往事,蘇璞心里的甜蜜多過惋惜。那段青澀的美好,誰也沒有辦法去破壞和玷污它,她藏在心底最深和最美的地方。

發(fā)了一會兒呆,蘇璞站起來,把信封拿到房間里,準(zhǔn)備夾在日記本里,那里有許多采茵的信件。兩年半,累計起來,有二十多封,蘇璞又一一翻看,不由得感慨:兩年半的歲月就這樣在指縫中溜走了,悄無聲息,除了年歲空長,心上添了些許沉重,什么也沒收獲。

輕輕翻開這本日記,因為受潮,紙質(zhì)已經(jīng)有點發(fā)黃發(fā)硬了,紙張發(fā)出僵硬的嘩嘩聲,夾著“風(fēng)中獨步”的那一張寫道:

10月17日 晴

今天鎮(zhèn)里搞教研活動,我去了,碰上了初中教我物理的岑老師,這么多年沒見,岑老師還是老樣子,一臉笑容開在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像一朵怒放的秋菊??匆娢疫@個當(dāng)年的得意門生,他還是很高興,拉著我說了半天話。末了,他竟奇怪地問了我一句:“還適應(yīng)嗎?”

我覺得很奇怪,有什么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的???我又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難道他忘了我是從這里土生土長的?。课?,我是從土里冒出來的,從山林子里鉆出來的……O(∩_∩)O哈哈哈……我反問了他一句:“有什么不適應(yīng)呢?”老師竟然還意味深長、不無擔(dān)心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發(fā)涼……

乍一看,在農(nóng)村生長了十幾年,就因為出去讀了幾年書就不適應(yīng),似乎讓人覺得太容易忘本了??墒聦嵶C明,真的是不適應(yīng),不是從一開始就覺得不適應(yīng),是那種努力去適應(yīng)之后的不適應(yīng)?!@才是真正的不適應(yīng)。

她已經(jīng)習(xí)慣不了打赤腳爬山,習(xí)慣不了下雨天一身泥水,習(xí)慣不了露天的公共廁所,習(xí)慣不了夏天廁所里群蠅亂舞……她習(xí)慣干凈的人行道,習(xí)慣快捷的公交車,習(xí)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習(xí)慣各種櫥窗琳瑯滿目,習(xí)慣夜晚有霓虹燈閃爍——盡管她在城市里只是個邊緣人。

可這是她的家鄉(xiāng),她一輩子的底蘊,這一切是她自己選擇的,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能讓家鄉(xiāng)有一絲改變,可她做到了嗎?

那個關(guān)心蘇璞的物理老師岑老師前不久走了,突發(fā)腦溢血。那個成天樂呵呵、滿臉笑容的老師就這樣走了。

蘇璞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岑老師給他們上音樂課時的情形。物理老師捏著粉筆,微翹著手指,引吭高歌。他愛唱:一條大河,波浪寬……蘇璞隨著他的電子琴伴奏唱了一段,他非常滿意,一笑,嘴角上揚,臉上的肌肉都擠到臉頰上,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蘇璞的名字,非常滿意地在旁邊畫一個五角星,帶幾分驕傲地對著同學(xué)們一笑,又轉(zhuǎn)過身去,搖頭晃腦地,在蘇璞的名字后面打了個勾……

伯佩和伯子薇也走了,這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就這樣走了,聽說她的父母去找司機扯皮,司機陪了她家四萬元,她父母謝天謝地。對于這樣一個地方,一條生命換四萬元,他們認(rèn)為是值得的。有的人一生都掙不到這么多,一個小孩一下就給家里帶來了四萬,甚至有不少人家都暗地里羨慕他們家。盡管這是用一條生命換來的。

9

紅薯收了,霜就下來了,濃烈的霜讓田野、村莊、山林,都白了頭。

一本教科書已經(jīng)翻過了一大半,一學(xué)期又要過去了,蘇璞想上快點,免得到三九寒冬時,學(xué)生還要拿出手來趕作業(yè),太辛苦。

這周弟弟應(yīng)該回來了,她很想弟弟,放學(xué)后就沒回家,去寨子下候著弟弟。這個家,沒有弟弟就沒有生氣,她還真想他,她多想跟他聊聊天,說說自己的煩心事。因為這個地方,除了他可以說話,就沒有別人了。

寨門往北走,有一處地方有一塊突出來的大巖石,站在上面可以看見進山的人。六點了,山林里已經(jīng)起了一層霧靄,雖然薄薄的,但也有些許涼意。蘇璞抱著胳膊,坐在石塊上,盯著進山的小路,小路上終于響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那不是鈴聲,那是破舊的自行車全身的顫抖。

第一輛自行車出現(xiàn)了,沖得很快,緊接著又是一輛,然后車隊就像魚兒一樣,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了??墒堑攘撕镁枚紱]有看見弟弟,弟弟長得有點兒橫式,高、胖,他騎自行車那架勢,真像猛虎下山。雖然隔了好幾百米,但也一定能分辨得出來。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還是沒有看見弟弟,蘇璞只好回家,卻在家門口碰見來給她弟弟捎信的黑虎。他說弟弟這周不回來了,老師挑了二十個學(xué)生在突擊補課,弟弟讓他把生活費帶去。

“考一中的梯隊吧?”媽一高興,連“梯隊”這個時髦的詞都會說,她連忙從褲兜里掏出三十塊遞給黑虎,黑虎正準(zhǔn)備接,她又掏了十塊加上去,說,“哎,這最后半年要沖刺,要加強營養(yǎng)!再多加十塊,讓他別省著舍不得吃??!”

蘇璞沒有講話,只是悵然若失,這周又不回來了,又看不見那個愛說愛笑能為她排遣寂寞的弟弟了。

草草吃過晚飯,整個山村就都沉入到深深的黑甜鄉(xiāng)之中了。下雨了,聽雨點滴滴答答打在屋瓦上,蘇璞也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突然寂靜的山村被一陣兇猛的狗叫聲驚醒了,狗吠聲里夾雜著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腳步來到蘇璞家門口,猛烈地拍著她家的門。蘇璞拉亮電燈,豎著耳朵聽著,爺爺披衣起床,趿著拖鞋,拉開門閂,開了門。

“我們找蘇老師……”來人是幾個婦女,為首的那個說,“我們是伯家埡的……”

“蘇老師睡了,你們有什么事?”爺爺問。

“子薇僵著人了!我們要請?zhí)K老師去一趟……”

蘇璞心里一驚。僵著人是一種迷信的說法,小時候聽爺爺說過,都是一些非正常死亡的鬼魂,用一種極端的方法附著在活著的人身上,要么是短壽夭折的、要么是有仇有怨,有話要說。

爺爺把來人讓進屋,都是伯家埡的,爺爺跟他們也算是熟人。來人說被僵著的人連連喊著“蘇老師”,她們還反復(fù)跟爺爺保證,請?zhí)K老師去去就回,爺爺只好答應(yīng)了。

四五個女人等在門外,還有幾個男人舉著火把等在寨子口。風(fēng)凄厲的嘶鳴著,夜色濃得化不開,山坳里只有看林人亮著點點燈火。一路上大家都沉默著,他們把蘇璞夾在中間。男人們在前面走得很快,不到平時的一半時間,就到了伯家埡。

伯家埡全部村民都姓伯,都有著或遠或近的血緣關(guān)系,村長老婆出事了,幾乎全村人都聚集到村長家。

“蘇老師!蘇老師來了!快,快,快讓子薇走吧!玉米娘難受得不行了!”村民們看到蘇璞來了,紛紛嚷到,都自覺地讓出一條道。大概玉米就是村長老婆的名字吧,娘是輩分。

還在門口,蘇璞就看見一個肥胖的女人跪在地上,一屋子人都圍著她一籌莫展。

蘇璞趕忙往前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正扶著一張靠背椅跪坐在地上,披頭散發(fā),正在痛苦地呻吟。她背朝著蘇璞,一只胳膊搭在椅子上,一只胳膊無力地垂在腿旁,這寒天冷凍的竟然只穿了一件小圓領(lǐng)汗衫,還熱得頭頂呼呼地冒氣。蘇璞轉(zhuǎn)到她前面,想看個究竟,哪知她突然一躍而起,抓住蘇璞的肩膀,一使勁,就把她掀翻在地上。

圍觀的人群驚叫了一聲,往后退了幾步。

蘇璞被摔在地上,屁股生疼生疼的。她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還不知道怕。她呆呆地看著玉米娘,這才看見,這個女人大概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她的眼睛向上翻著,白多黑少,臉也歪了,嘴角滋滋地吐著白泡。這是子薇嗎?她還呆坐在地上不知道起來。

“蘇老師……”突然,那個從未謀面過的女人,捏著嗓子向她喊起來,聲音竟然和伯子薇一模一樣,能一模一樣嗎?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和九歲小孩的聲音一樣?蘇璞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驚恐地向四周望去,希望尋找到一雙眼睛,幫她解答??芍車拇迕駛儜?zhàn)戰(zhàn)兢兢地圍在旁邊,想看熱鬧,又害怕,都縮著脖子呆滯地看著蘇璞。她被他們的緊張和恐懼感染了。

“蘇老師……”那個女人又喊了一聲,聲音和伯子薇一模一樣,蘇璞感到自己頭皮一緊,手背上的汗毛就豎了起來,突然間,那個女人媚笑著迅速向她撲來。

“??!”蘇璞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左騰右挪地躲閃著。可躲到哪,村民就往后退,讓她無處藏身,那個女人一眼就找到了她。

“??!”蘇璞又驚叫一聲,那個女人抓住了她,照著她的手背就是一口,正好咬在是伯子薇牽過的那個地方。“哇……”她大叫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扒她的嘴,可哪里扒得動!

村里沒一個人上來制止,一些年長的男人紛紛搖頭,說:“唉,就是年輕,沒經(jīng)過事!你要快叫她走??!快叫她走??!”

那個女人死死咬著不松口,疼得蘇璞眼冒金星,似要昏厥過去。一村子人全看著蘇璞這個外姓人遭罪,就是沒人上來幫她一下。幾個蘇璞認(rèn)識的家長,也躲在人堆里不愿伸出手來幫她一把.

蘇璞是沒經(jīng)過事的,但爺爺見多識廣,爺爺躺在床上還是不放心,把奶奶和媽媽喊起來了,在門口的地上對著伯家埡的方向劃十字,焚香禱告。那個女人一翻白眼,仰面向后倒去。驚魂未定的蘇璞按老人們教的喊到:

“子薇,子薇,你走吧!回去吧!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兒啊,回去吧,回去吧……”子薇的父母也齊齊跪倒在地上哭喊。

老村長把女人接在懷里,女人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臉上的潮紅褪了些,似有些活氣轉(zhuǎn)過來。

“男人們都進來,女人都出去!”老村長一聲令下,女人們紛紛往外撤,蘇璞站著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退出去,可這時候那個女人呆滯著眼神,朝她看了一眼,又細聲細氣地說:

“蘇老師,我不想走……我不想走……那天我根本就不該走的……那天,老天爺本不是要收我的……那是我第一次坐汽車啊……”

蘇璞脊背一陣發(fā)涼,徹骨的寒氣迅速貫穿到了頭頂,她一陣哆嗦,暈了過去……

10

眼看著兩個小時過去了,蘇璞還沒有回來,爺爺不放心,叫上了隔壁的三佬爹,找到柏家埡。那時候蘇璞已經(jīng)醒了,幾個家長把她扶到椅子上,給她灌了點姜湯,她就醒過來了。

爺爺知道蘇璞受了一遭罪,很生氣,柏家埡的村長知道爺爺不高興,連忙賠禮道歉,又是端茶又是遞煙,爺爺一律推開了。

“伯老弟,我聽說是你老婆被僵了,才讓小玉兒過來的,可,你是怎么款待她的???”爺爺沉著臉說,真不愧是當(dāng)年有名的說書藝人,字字鏗鏘。

“老哥啊,對不住、對不住了!也是我這個沒用的,沒陽氣降不住鬼神?。∵@你弟媳她折騰了一晚上,硬是跳啊、板啊、罵啊、說啊,一晚上不消停!我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的??!還忘老哥你寬容寬容??!”村長說得懇切,親自拿著打火機給爺爺敬煙,爺爺也不好再說什么,接了煙讓村長點上火。

村長老婆好像有意要配合村長的說辭似的,休息了片刻又卷土重來。她先是一使勁,把手邊的東西扒在地上,然后頭一仰,眼睛一翻,嘴里就哼哼唧唧起來。

村長連忙跑過去抱住她,又掐她的人中,又拿大巴掌抽她,她還是醒不過來,嚶嚶地哭著。

還是爺爺見多識廣,他從神龕上拿來沒有用完的香燭紙錢,在地上劃了七個圈,焚燒起來。年歲稍長的村民見此情形,就三三兩兩的在爺爺身后跪了下來。

焚燒片刻后,爺爺高聲朗朗:

一年四季地門開,牛頭馬面站兩排。閻王拿著生死簿,黑白無常勾魂來。鬼魂不論老與少,黃泉路上無黑白……

人群安靜下來,玉米娘也安靜下來。只聽爺爺又用一種古老的腔調(diào)朗朗唱道:

會唱歌的小妹喲,

會說話的老哥喲,

人生為什么要衰老?

人世為什么有死亡?

為什么死亡面前不分老幼喲?

我在青天還沒有活夠!

嬌滴滴的妹妹喲,

強壯壯的哥哥喲,

不死沒有地方住呀,

不老沒有地方活。

一代死了一代生呀,

一輩走了一輩青呀,

這才是人世,這才是輪回?。?/p>

該走的走吧,該來的來!

該走的莫不舍呀!該回的莫留戀呀!

這才是人世呀,這才是輪回!

爺爺唱了兩遍,玉米娘臉上的氣色紅潤過來,漸漸不鬧了,也知道喊冷、喊餓了。

村長高興極了,又是恭維:“還是你老哥有辦法!”又是敬酒、敬煙,爺爺一律不受,辭了眾人,帶著蘇璞回家了??赡侵Ч爬系母枨恢痹谔K璞的耳朵邊回響:一輩走了一輩青,這才是輪回……

11

回到家,爺爺也不做聲,他是怪自己,怪自己生的兒子不多,人家敢欺負(fù)他的孫女兒。他氣呼呼地要打電話給爸爸,讓爸爸找人回來修理伯村長,媽媽攔住了,說:“那個病秧子能打架???您是不是要他去送命啊?他那條瘦命,人家還不想要呢!”

爺爺一口氣憋在心里,極不舒服,就埋頭做聲,不說話。

紅薯收了,田野靜下來了,霜降了,就染紅了整座整座的山頭,紅的、黃的、橙的……那顏色五彩斑斕,一蓬一蓬,一叢一叢,熱烈絢爛,那深山峽谷,更是美得醉人。那是大地積聚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色彩,要在這個季節(jié)噴薄而出。

可爺爺不愿意休息,先是犁地、耕田,把收過莊稼的田地犁一遍,讓土壤翻過來曬著,又給每一塊田地挑足土肥,把肥料曬干,撒在地里,又細細地耙一遍。霜降過后,就要種油菜和麥子,他要把底肥施得足足的。

爺爺在山下勞作時,遇到了回家過雙休的曉荷,把她喊上來陪蘇璞。

“聽你爺爺講了你的遭遇的,你可夠倒霉的!”寒暄一陣后,曉荷問,“你就沒想調(diào)個地方?這地方根本就不是年輕人待的……不過,鎮(zhèn)上也不行,同樣的工作,鎮(zhèn)上比縣城一個月少好幾百塊的工資呢!”

蘇璞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山下一串急躁地喊聲:“快來人?。】靵砣税?!蘇老爹吐血了!”

蘇璞跑下山去,爺爺趴在地上,不知還有沒有氣,圍觀的人都不敢動。蘇璞跑過去把爺爺扶起來,爺爺?shù)难鳚M臉,烏紅的鮮血已經(jīng)在臉上結(jié)了痂,可傷口暴著,還在絲絲往外滲著血。這么冷的天,爺爺栽倒在地上,他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涼了,蘇璞握著他的手指,冰冷得像一塊生鐵,連彎曲都不能。

可爺爺還沒死,他睜開了眼睛,微弱地動了一下嘴唇,嘴里很干,兩只嘴唇像被粘住了一樣,無力的張開,又緩緩地閉上?!獩]死也去了半條命。

“快拿水來!快拿水來!”曉荷急得大叫。

水來了,蘇璞送到爺爺嘴邊,可他不知道張嘴。他渾濁的老眼里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只是茫然地張著。蘇璞從來沒見過硬朗的爺爺這副無助的樣子。

爺爺在半山坡耙地,準(zhǔn)備把地耙最后一遍,然后撒菜籽??筛2宦犜?,爺爺氣不過,拿鞭子抽了它幾下,那牛也不服,暴跳起來,拖著耙就往前奔。爺爺氣喘吁吁地追上去,又用拐杖抽了它幾下,氣接不上來,人一用力,噴了一口血,就栽倒在地上了。

爺爺老了!盡管爺爺不同意、不愿意,可他還是老了!蘇璞心酸地想。

“快去衛(wèi)生院吧!”三佬爹來了,他把爺爺常坐的躺椅扛下來了。他想把爺爺扶上躺椅,好抬,可爺爺已經(jīng)不知道邁步子了,兩條腿無力地在地上拖。蘇璞心里生出巨大的害怕來,從來沒有過的絕望般的恐懼完全占據(jù)了她的心。

爺爺被抬上了躺椅,高大的他窩在躺椅里,只那么一點點,像一個瘦小的孩子,他的一雙腳,穿著弟弟的舊球鞋,掉在下面甩啊甩。

走了十五里山路,爺爺被抬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嘴唇上磕破的傷口很小,已經(jīng)沒有流血了。醫(yī)生吊了兩瓶鹽水,他緩過勁來。他醒了,就要抽煙,要回家了。醫(yī)生不讓,說吐血的原因還沒查出來。

拍了兩個片子,又做了進一步的檢查,果然,爺爺?shù)姆我灿袉栴}:肺癌晚期。

爸爸回了,親戚朋友都來了,弟弟也來了。弟弟在醫(yī)院里大發(fā)雷霆,埋怨媽媽沒把爺爺看好,為什么那么冷的天不在家休息,還非要不停地做事!如果不是不停地做事,爺爺怎么會累?如果不是太累,硬朗地爺爺怎么會突然得上肺癌的?如果不是慪氣,怎么會吐血、倒在地上沒人知道、過了好久才被人發(fā)現(xiàn)?

爺爺不管他,他要回家,他說:“伢呢,人活一百歲也是要走那條路的?。 ?/p>

蘇璞不讓,她哭起來,她說:“是我沒照顧好爺爺!怪我!怪我!都怪我!”

蘇璞籌了錢,把爺爺在醫(yī)院里安頓下來。臨近考試了,她也得回學(xué)校上課。白天上課,放學(xué)后就踩自行車走十幾里路來鎮(zhèn)上照顧爺爺,醫(yī)院沒陪床,她和媽媽就輪流住在曉荷的寢室里。

在爺爺?shù)牟〈策?,蘇璞收到了叔彩茵的來信,她竟然沒有通過縣教育局的面試,這一切,只讓她覺得荒謬和可笑。不過也好,她正好可以回到男友身邊。隨后的幾天,她又收到了采茵寄來的匯款單,整整一千二百元,蘇璞想了想,收下了。

岑曉荷借了五百塊給她,她也接了?!拔覀冞@邊,工資還是要高一點的?!睍院烧f。

“三鼻子”和施校長都來醫(yī)院看爺爺,臨走時施印還給了蘇璞三百元,蘇璞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爺爺看病要錢,沒什么尊嚴(yán)比人的生命還重要。

蘇璞和爸爸開著三輪車,把爺爺種的土豆和紅薯拖到縣城里去賣。蘇璞撫摸著滾圓的土豆,多好的土豆啊,可這么好的土豆也不過賣了一千多塊錢。

蘇璞的眼前浮現(xiàn)出爺爺愁苦的雙眼……我們?yōu)槭裁匆畹眠@么窮苦?為什么?為什么?她問自己,沒有人回答。

媽媽接替蘇璞的時候,她到弟弟的學(xué)校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弟弟正沉著一張臉在挨老師的批評。一向聰明好學(xué)的弟弟怎會挨老師的批評?

爺爺還是回家了,弟弟也不補課了,整個寒假都在家陪著爺爺。

這個春節(jié),她和弟弟整天陪著爺爺。天氣晴朗的時候,他們陪著爺爺在田地里轉(zhuǎn)悠,爺爺還堅持自己扛著鋤頭。油菜和小麥都種下去了,媽媽抽空種的,弟弟拿著彈弓打偷吃的鳥兒。爺爺看見麥苗從松軟而溫暖的土地里鉆出來,陽光穿過山梁、穿過田埂、穿過田埂上的白樺樹,照在青秀的麥苗上,照在爺爺花白的胡渣上,他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天氣陰冷的時候,他們就在家里烤火,看著太平嶺對面的山野和林子,看著白樺林脫去金燦燦的衣裳,卸下最后一片金黃的妝扮,亭亭玉立地挺立在山崗上。多美的白樺林啊。蘇璞想。

最后,雪落下來了,落在房子上、樹木上、山林上、田野上,一切都白了。喜鵲喳喳叫著,在門前的雪地上蹦跳著覓食。

弟弟一大早起來,給爺爺念小學(xué)時學(xué)過的課文:下了一場雪,地上白了,樹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弟弟故意把“也”字念得很重。

弟弟又念: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

爺爺高興地笑了,他看著蘇璞和弟弟在門口打了一場雪仗,最后,爺爺把爸爸媽媽和奶奶托付給她和弟弟。弟弟伏在爺爺腿上哭了。

到了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爺爺走了。爺爺?shù)姆螞]能像春天的山野那樣蘇醒過來。送走爺爺沒花多少錢,因為爺爺說了“一切從簡”,爺爺?shù)耐炻?lián)是蘇璞寫的,俊逸的毛筆字在山野里飄啊飄啊……

第二年五月的時候,各種粉的、紫的野花開遍了整個山野,山上、水塘邊,田埂上,到處都是,開得蓬蓬勃勃,絢麗爛漫。農(nóng)忙又開始了,蘇璞和弟弟在田里插秧,可是已經(jīng)沒有爺爺挑秧打秧了。蘇璞看見爺爺砍過的那叢野薔薇,又發(fā)了芽,還開了花,可因為爺爺砍得太深,傷了根,它長得太孱弱了,枝葉瘦瘦的,花也慘白慘白的,不知它還能不能熬得過今年的酷暑嚴(yán)冬。

蘇璞去找施印了,在一個施印沒回家的周末。曉荷跟她講過“三鼻子”侄女的調(diào)動,那個女孩只跟施印見過幾次面,知道他能幫上忙,就托“三鼻子”聯(lián)系上他,求他幫忙,施印也熱心,就天天晚上帶著她往城里跑,跑了一個暑假,竟然就辦成了。

有那么容易?就那么容易?蘇璞半信半疑。

“你可以試試嘛!”曉荷說,“反正我是準(zhǔn)備去試試的!”

蘇璞還有些猶豫,曉荷又說:“唉,我反正是看透了,人生啊,愛情啊,就那么回事,只有錢才是真的,錢才能抓在手上。——花時間花精力談戀愛,又能怎么樣呢?到頭來也許還是一場空,還不如……”

蘇璞還有些猶豫,她又說:“一個女人的漂亮,是把雙刃劍。如果你不想把它變成前進路上的武器,那么它就會成為你的包袱?!?/p>

這句話意味深長,蘇璞記住了。

那天施印還沒有起床,他聽見是蘇璞的聲音,就說,等一下。然后他換了件衣服出來了,蘇璞看見他穿著一件淡綠色的T恤和一條黑色的沙灘褲。

蘇璞愣了一下,有點兒眼熟,腦袋晃了晃,想起來了,是那個……偷看她洗澡的人。

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