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滴淚
去年11月中旬，我隨北京作協(xié)一行人從西藏回家的那些天，一直處于醉氧中，我仍沉浸在給拉薩小學生講課時的興奮里，那一張張?zhí)煺婵蓯鄣男δ樤谖夷X海里不斷閃現(xiàn)著。三天后的深夜，沉睡中的我突然被手機的響聲驚醒，這么晚了，誰會給我打電話呢？看到來電號碼，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聽筒里傳來媽媽顫抖的聲音：“你爸住院了，情況不太好，你盡快回來吧！”我抑制內(nèi)心的慌亂安慰著媽媽：“沒事的，爸爸身體好，一定能闖過這一關！”
第二天清晨，歸心似箭的我坐上回太原的高鐵，車窗外的高樓、公路、田野在眼前疾駛而過，盡管車速跟飛一樣快，但我仍希望快點！快點！再快點！我在心中不停地祈禱著：爸爸，你很堅強！一定會轉(zhuǎn)危為安的！
爸爸16歲那年瞞著爺爺奶奶毅然參軍，在華東軍區(qū)第三野戰(zhàn)軍某舟橋團服役，那時他的身子瘦弱，個頭也不高，跟扛在肩上的步槍差不多高，經(jīng)過部隊多年鍛煉后，他的身子骨壯實了，個頭也猛往上竄了一大截。爸爸跟隨部隊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很少回家鄉(xiāng)山東探親。20多年前，爸爸到了退休的年齡，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朝夕相處40多年的軍營，被安置在太原軍休所。剛退休那陣子，爸爸每天6點半準時起床，穿著那身沒有綴著領章帽徽的舊式軍裝外出跑步，仿佛軍營養(yǎng)成的自律已經(jīng)深深融進他的血液里。
10多年前，我們一家三口來到北京生活，也許經(jīng)常坐姿看書的原因，劇烈的腰痛讓我無法靜心看書，經(jīng)診斷是腰椎盤突出，那些天，我內(nèi)心很受挫，但一想到爸爸常說的一句話：“遇到困難咬咬牙就過去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又拿起了筆，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寫作上，連續(xù)出版了六本書，日子過得充實而又有價值，還有幸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實現(xiàn)了我兒時夢想。每次回太原看望父母，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額頭上的皺紋一次比一次多，尤其是爸爸患高血壓、糖尿病和腦梗，行走很困難，大小便也失禁了。姐姐說，也許爸爸對軍營有著難以割舍的感情，也許他不習慣在家里過悠閑的生活，如今，他一改往日開朗性格變得沉默寡言，每天翻出昔日和戰(zhàn)友們的合影照，能看好久。
我暗想：多虧我家有姐妹五個，我沒有守在父母身邊的日子里，還有姐妹們照料。
坐在高鐵的車廂里，我想此次爸爸住院也許是常見的小病吧，他一定能闖過這一關的！經(jīng)過3個小時的車程，終于到站了，我坐出租車迅速向解放軍264醫(yī)院趕去。也許司機聽到我和姐姐的手機對話，他接連超了許多車輛，以最快的速度把我送到醫(yī)院大門口。二姐看到我，急得直跺腳，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哽咽著說：“快點吧，爸爸已經(jīng)昏迷兩天了！”
我拉著行李箱，隨二姐向爸爸住的病房匆忙跑去。
躺在病床上的爸爸閉著雙眼，面無血色，口鼻戴著氧氣罩，大口大口地呼著氣，正打著點滴，他在發(fā)高燒，額頭上放著一袋冰塊用來降溫,稍微給他翻身擦汗，床頭柜上的監(jiān)視儀器立刻發(fā)出“嘀嘀嘀”的響聲，紅色數(shù)字忽高忽低。我的心往下沉，吃驚地想：當年那個身穿軍裝神采奕奕的爸爸哪去了？
姐妹們俯在爸爸耳邊輕聲說：“你的四女兒看你來啦，我們姐妹五個都守在你身邊呢！”我坐在爸爸病床前內(nèi)疚地說：“爸，原諒我這么晚才來看你，您睜眼再看看我吧！你看，最近我又出了本新書。”我拿出新出版的書，說著這些年取得的成績，希望父親能恢復記憶，希望他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但任憑我說什么，爸爸沒有任何反應，他仍在急促地喘息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夜幕悄然降臨，病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一般，我們姐妹五個緊張地守在爸爸身邊，不敢吭聲。爸爸那雙曾經(jīng)有力的大手蒼白無力，我輕輕給他揉著每根手指，希望他的手恢復血色，希望奇跡發(fā)生。此時，爸爸的呼吸越來越弱了，突然，我看見他的雙眼微微露出一條縫，以為這是病情好轉(zhuǎn)的征兆，驚喜地跟姐妹們說：“快看啊，咱爸睜開眼睛啦，他一定能好的！”然而，爸爸的雙眼又緩緩閉上了，呼吸漸漸微弱了，頓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著急地喊著：“爸，你醒醒，快醒醒??！”
也許爸爸潛意識里還能聽明白我的話，也許他很留戀這個世界，也許他還有許多話要說，也許他正在與死神做最后的較量！猛然間，我看見爸爸的右眼角里淌出一滴淚，順臉頰緩緩流著。我急切地問：“爸，你怎么流淚啦？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值班醫(yī)生和護士匆忙趕來了，我哀求著：“醫(yī)生，求你們快救救我爸爸吧！”醫(yī)生和護士為爸爸做心臟復蘇，監(jiān)視器又發(fā)出“嘀嘀”刺耳的警報聲，紅色指示燈快速閃爍，經(jīng)過20分鐘的緊急搶救，儀器上的曲線漸成一條直線。醫(yī)生搖搖頭安慰我們說：“節(jié)哀順變吧！老人住院的時候小腦已經(jīng)萎縮，臟器功能已近衰竭，他能堅持兩天已經(jīng)算是奇跡了！”
難道爸爸真的離開我們嗎？那一刻，我肝腸寸斷痛徹心扉，仿佛心被掏空似的，我和小妹失聲痛哭。姐姐和姐夫們強忍悲痛用溫水迅速給爸爸擦身子。穿戴一新的爸爸安祥地躺在病床上，那慈祥的面容仿佛熟睡一般。而我淚眼朦朧如同夢境中，怎么也不敢相信爸爸度過82個年輪后，竟然撒手人寰永遠離開了我們。
事后，媽媽難過地對我們說：“你爸真是個大好人，如果他讓你們在醫(yī)院里照顧一段時間，那樣會拖垮你們身體的?！蔽议L嘆一聲：“再累也想多侍候老爸幾天，那樣就沒什么遺憾了！”姐妹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對我說：“知道嗎？咱爸為了再看你最后一眼，硬是憑借堅強的毅力咬著牙挺過生命中的最后一分一秒?！?/p>
是啊，爸爸是一名很堅強的人，盡管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隊伍里普通的一名軍人，但他在部隊經(jīng)過多年的錘煉煉就了鋼筋鐵骨般的意志，因此，他才能在臨終前以虛弱之軀同死神做最后的抗爭！
爸爸當兵前僅會寫自己的名字，參軍后，他很羨慕能讀書寫信的戰(zhàn)友，在部隊的識字班里，他像個小學生似的從零開始學習，后來，他不僅能讀書看報，每天還能寫幾篇心得體會，還被部隊多次評為“學毛選積極分子”。爸爸所在部隊是從事技術工作，除了工作上的事不講以外，其它的事都講給我們聽，講他和戰(zhàn)友們?nèi)蔽溲b坐了兩天兩夜的悶罐子列車準備跨越鴨綠江參加抗美援朝；講他們一路南下準備解放臺灣；有著55年黨齡的爸爸退休后，每月都按時交納黨費，他難改山東人耿直的性格，若聽到有人發(fā)牢騷罵黨罵政府時，他總要和對方爭個孰是孰非?；氐郊覈绤柕馗嬲]我們：“你們要記住，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你們不許跟那些人一樣亂說。”我們在這種紅色思想灌輸下長大的，全家24人就有10個中共黨員，媽媽風趣地說：“咱們家可以成立黨支部啦?！?/p>
在我的印象里，爸爸看上去很威嚴，兩道濃眉下的眼睛很大，說話嗓音洪亮，不怒自威，不過，每當媽媽揭爸爸老底的時候，他也會露出尷尬的神情。原來在上世紀60年代初，爸爸把每個月津貼費交給媽媽用于全家生活所需。然而，有一次爸爸回家不好意思地輕聲對媽媽說：“我這月的津貼不小心丟了！”媽媽吃驚地問：“?。≡趺磥G了呢？這個月的糧食快吃完了”但看到爸爸面露難色，也就不再追究。那個月，媽媽恨不得把手頭的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那個月總算熬過去了。那時，我還沒出生，據(jù)說三個姐姐餓得每天喊肚子疼。
謊言還是被戳穿了，一天，爸爸的戰(zhàn)友登門向媽媽道謝：“嫂子，若不是仇哥及時把他的津貼費送我，我那一家老小不知要餓死幾口呢！”媽媽這才明白事情原委。而爸爸則低聲對媽媽說：“我們是朝夕相處的好戰(zhàn)友，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家人出事吧，再說你們勒緊腰帶不也熬過來啦？”姐姐們知道后不滿意地嘟囔著：“我們餓得眼前冒金星呢?！卑职职参恐胰耍骸皼]事的，國家會好起來的，我們的日子總會好起來了?！?/p>
我出生后，家庭生活已有很大改善，讀初中的時候愛上了寫作，作文時常被語文老師當范文在全班念，我也暗暗編織起了文學夢，把積攢的零花錢全部用來買小說，還把自己寫的小文章整齊抄在稿紙上投給一些報刊。
沒過多久，營部通信員拿著幾封信送到我家，爸爸還以為是老家來信，當他看到信封上寫有我的名字時，不高興地說：“怎么是你的信？沒事亂寫什么？”我興奮地對爸爸說：“我將來想當一名作家！”
爸爸驚奇地對我說：“什么？你想當作家？別癡心妄想了！作家可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模奂易孑吙蓻]有什么文人，我的文化還是到部隊后學的呢！”一席話，如同涼水般潑來，讓我透心涼，內(nèi)心很受挫。也許我骨子里有著爸爸倔將不服輸?shù)男愿瘢刻煳覍懲曜鳂I(yè)依然悄悄寫文章，繼續(xù)投給一些報刊。然而，期末的考試成績一塌糊涂，爸爸氣得大聲斥責我：“怪不得你的成績不好，時間都用來看那些沒用的小說了！”說完，他把我精心買回的那幾本小說全部沒收，不知扔到哪里了。當時，我傷心地躲在小屋里哭了好一陣，看著枕頭下一摞退稿信，也懷疑自己不是當作家的料，真想放棄心中那個神圣的夢想了。
媽媽不知從哪里翻出來那幾本小說，遞給我說：“你看小說沒關系，但一定要把學習成績提上去。”我默默點點頭。不知媽媽如何給爸爸做的思想工作，一天，爸爸竟然拿回幾本《解放軍文藝》放在書桌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上面的小說挺好看的！”我眼前一亮，捧著雜志饑渴地讀一篇篇軍旅散文和小說。更讓我意外的是，到了年底，爸爸還破天荒給我訂了《中國青年》和《山西青年》雜志，我的作家夢像草一樣又在心底開始瘋長著。
不久，我在部隊參加了工作，空余時間，我又拿起了筆，默默在紙上耕耘著。三年后，我寫的一篇小豆腐塊終于在《戰(zhàn)友報》上發(fā)表了，看著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心里美的比吃蜜還甜！后來，我把筆觸對準了火熱的軍營生活，把發(fā)生在身邊的事寫成小小說和散文投給軍內(nèi)外報刊，上稿率也越來越高。部隊領導讓我負責新聞報道，由于工作突出，部隊還為我榮記了三等功。
當我得意地把立功證書和獎章拿給爸爸看時，他不以為然地說：“這算什么？當年我在舟橋團參加抗洪搶險時，為運送物資的部隊鋪路搭橋，硬是在洪水里泡了三天三夜，全團上百人中，只有我和另外三名戰(zhàn)友榮立三等功，那可真是拚了命獲得的！”說完，他從衣柜子里拿出一個紅布包，我看到包著一個厚厚的幾乎褪色的紅硬皮筆記本，上面記錄著立功情況，扉頁上赫然印著朱德總司令的大名，那是爸爸入伍三年后立的功，那一年他19歲。爸爸對我說：“做人要低調(diào)，別有點成績就沾沾自喜！”我看包里還有幾個被團政治處評為“五好戰(zhàn)士”的紅色硬紙小本，還有幾枚獎章。頓時，我對爸爸肅然起敬，過去他從沒在我們面前炫耀過自己。
爸爸是1951年3月參軍的，退休的時候，部隊領導知道他在解放前當兒童團長時曾幫助當?shù)卣ネ练说氖拢ㄗh他讓當?shù)卣鼍咦C明裝進檔案，將來離開部隊的時候，可以享受離休待遇。但爸爸執(zhí)拗地說：“我當兵前家里窮的叮噹響，幾乎一無所有，是部隊教我學會了許多，已經(jīng)很知足了，不能給組織提要求！”任憑姐妹們怎么勸爸爸，他仍堅持自己的想法！以至于我們都埋怨爸爸腦子不開竅！
不過，爸爸堅強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柔軟的心，因為，我見爸爸也流過淚，那年毛主席去逝了，他參加完部隊召開的追悼會，回到家靜靜坐在書桌前，臉色凝重，淚水不停地流著。后來，我知道那時全國人民都沉浸在哀痛中，那是他們在擔心國家的命運??！
第二次見爸爸流淚，是我讀初二的時候，一天，我放學回家，只見身穿軍裝的爸爸和媽媽提著兩個行李正向院子外面那輛綠色吉普車走，他嚴肅地對我說：“你在家要聽姐姐的話?！蹦且凰查g，我看見爸爸眼里噙著淚花。姐姐說：“老家來電報說奶奶去逝了！”我知道那一定是爸爸早年當兵在外，沒能守在奶奶身邊，沒盡一份兒子的孝心而流出愧疚的淚吧。
然而，當我看到爸爸第三次流淚時，竟然是他臨終前的那滴淚了，他因何流淚？讓我內(nèi)心很糾結，媽媽解釋說：“也許你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看到你們姐妹五個守在他身邊流下激動的淚吧。”這種解釋讓我心仍難釋懷。
2017年3月10日，是爸爸離世百天的日子，按當?shù)仫L俗，全家人要去爸爸墓前舉行祭奠儀式，敬上一杯酒，燒上一柱香，送去一束鮮花，以寄托對爸爸的哀思。正當我打算回太原時，驚喜地收到魯迅文學院給我寄來的入學通知書，能到中國文學圣殿里學習是我多年的夢想啊，也是我奮力跋涉于文學之路的結果。魯院的開學典禮恰巧也是3月10日。兩頭都很重要，這讓我很為難！媽媽聽說后感到很遺憾。姐妹們安慰我：“家里的事有我們呢！你就安心學習吧！”一席話，說得我心里五味雜陳。
清明將至，一場春雨過后，魯迅文學院里的各色鮮花悄然綻放，散發(fā)著沁人心肺的芳香，我漫步在花園里，仰望著晴朗的天空，朵朵白云飄過，似乎爸爸微笑著向我揮手道賀?；腥婚g，一滴水珠從天而降，緩緩地，緩緩地，一直落入我心里，我對父親的思念也從心底緩緩泛起，傾刻間，如海水般涌動著，哦，我似乎明白了，爸爸臨終前那滴淚應該是欣慰的淚吧？那是因為他的女兒終于實現(xiàn)兒時夢想而落下自豪的淚吧？我喃喃地仰天自問。
作者簡介：仇秀莉，籍貫山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先后出版書籍：《魅力女人的智慧人生》《海淀故事畫冊》《臺灣學子眼中的大陸》《藝海飄香傳兩岸》《藝海同源舞詩韻》《丹青點染兩岸情－江明賢》《北京大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