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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家屬工:侯淑英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李連杰(魯32學員)  2017年04月14日11:11

“吸氣!”

“吸氣!”

醫(yī)生在擴音器里喊:“侯淑英,大口吸氣”

“行了,出去等片子。”

侯淑英走出x光室,身體有些傾斜。我和胡醫(yī)生上前攙住了她。胡醫(yī)生說“阿姨快坐下,你好好喘口氣?!?/p>

侯淑英勉強笑著,說:“不礙事,我不礙事。”

我說:“胡醫(yī)生,你進去看看片子吧---我們在這里等著---?!?/p>

胡醫(yī)生應著,朝x光室走去,推門的時候,侯淑英一下子站起來,舉著胳膊,大聲說:”謝謝你啊。小胡大夫?!彼玖艘粫?,又像是愣了一會才坐下,身子靠住我,很沉重地軟下去。

熏鼻子的消毒水、幽暗的x光室、突然拐彎的走廊、飄忽的白大褂。幾年來,陪著侯淑英進出醫(yī)院的往事,常常在我眼前重現(xiàn)。那天下午,胡醫(yī)生從X光室出來,手里拎著影片,站在侯淑英面前,滿臉通紅,他問:阿姨---阿姨,你到底干過什么活兒啊。那么---,我趕緊用眼神制止住胡大夫,拿過診斷書。診斷書上寫的是:塵肺病。

“你看看,很嚴重”。在胡醫(yī)生辦公室,胡醫(yī)生東一下,西一下的指著片子,他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些黑黢黢的影子,都是粉塵,全是。阿姨一個女人家,過去干的啥工作啊。我說,給你說過了她在礦上干了幾年磚廠。胡醫(yī)生說,對對對,你是告訴我了,可是,我在職防所工作者這多年,沒見過一個女人得這么嚴重的矽肺。我問,結果會怎麼樣?胡醫(yī)生說,跪著睡,憋著喘,生不如死---。我相信胡醫(yī)生說的,不是聳人聽聞,也不是嚇唬我。他是這家礦山職業(yè)病防治醫(yī)院的老大夫,也是我多年的文友。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他說,來這家醫(yī)院看病的,幾乎都是矽肺病人,這些病人最后的生存質量太差了。幾乎---生不如死。況且侯淑英是家屬工,沒有醫(yī)療費用保障。

胡大夫送我出來,走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從虛掩的門縫里,我看見一個男人半坐著,趴在一塊吊起的木板上打瞌睡。胡醫(yī)生說,看見了嗎,這是矽肺病人特有的睡姿?!八麄儽锎?,無法正常躺下睡覺”我的嘴里一下子涌滿苦水,身體像被別人狠狠推了一把。胡醫(yī)生扶住我,問,你沒事吧。我說,你回去吧,別送我。

那是一個暖天。我倚在醫(yī)院的一棵楊樹上,仰頭看著老天爺,白云蒼狗,老天爺不言語。

侯淑英不喜歡去住院,她愿意在家里呆著。她在家的時候常常對我說:“當年,我和你某某大娘,某某嬸子在礦上磚廠干活,料車裝得滿滿的,老爺們推不動,我們女人就行,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后面推,跑地真是火風---那時候,活兒累人,心里卻是敞亮。干了八年磚廠,三年在球磨機上,五年在燒窯上,我---從沒叫哪個人指過脊梁骨,叫哪個人說過侯淑英干活偷奸耍滑---?!焙钍缬⒄f起她的家屬工生涯,眼睛晶亮,從無抱怨,倒有些許得意。她說的那些時候,我還很小,只記得她當年被評為三八紅旗手,披紅戴花,手足無措地站在礦俱樂部舞臺上,等著領導們上臺握手。礦上發(fā)的那些描紅繪綠的大花兒搪瓷臉盆,銀白的鋁鐵飯盒,還有大紅花綢子被面---,這些東西都在哥哥婚禮上風風光光的擺在新房里。侯淑英說:“球磨機房粉塵很濃,濃到開著燈也看不見對面工友。家屬工沒有勞保---,誰想到會落病啊,當時,我們就把毛巾捆在嘴上---”我說,就是、就是這些粉塵把你害成這樣了。侯淑英停了一停,喘口氣,她說,嗨,我們這些家屬工,什么苦沒吃過,什么罪沒受過,礦上創(chuàng)高產(chǎn),讓家屬工下井,我那工友懷著孩子呢還不是照常下去了。唉,我們是沒有一點保護自己的想法,光想著“大干快上”來著。唉,到末了給自己孩子們了添累贅。”說過這話,侯淑英就坐在那里,胸脯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目光黯淡下去,不再言語。我不敢看她。走出去站到陽臺上,目光遙望侯淑英家鄉(xiāng)的方向,遙想大地主侯友堯的獨生女,侯淑英當年乘著一頂藍布軟轎去私塾先生家念書的場景:沿著一條鋪滿樹蔭的土路,藍布小轎顫顫悠悠,兩邊河水嘩嘩啦啦,侯家小姐在轎子里叫一聲:口渴了,跟班的馬上從包袱里摸出一只甜瓜遞進簾里---侯淑英那時何等嬌貴,何等嫵媚。聽老家的人說,侯淑英戴著一手的金溜子,姹紫嫣紅地嫁給我那高大英俊,在煤礦教書的父親,從侯家大小姐成了煤礦礦工家屬。侯淑英滿心歡喜地跟著父親在煤礦上過日子,而且干上了家屬工,像男人一樣做活,不惜力氣,文革斗地主的時候,很多人都咦、咦地問:侯淑英是地主成分?不像哩,不像哩。她男人說話之乎者也,酸唧唧地倒像高成分。

侯淑英干了八年磚廠,得了三八紅旗手,得了紅綢被面,得了矽肺。父親得知侯淑英檢查出矽肺病之后,巴掌拍的墻面掉了漆。他邊拍邊哭:侯啊侯啊,我把你害了啊---。父親一直稱呼侯淑英“侯啊”,乍聽起來,像是“好啊”。我的同學說,你父母一見面就說好啊好啊,他倆可真好!

父親頭發(fā)眼見著枯白。見著我們一個勁地嘟囔,她要是得的肺結核,花再多錢,傳染也不怕,好歹能治啊。矽肺,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沒治,到時候跪著睡覺、多受罪啊,我的侯啊,說著說著,父親又哭了。我也希望侯淑英得地是肺結核而不是矽肺。有一年冬天,侯淑英咳嗽,一聲緊過一聲。我陪她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看過片子,很警惕地把我喊過去,囑咐我說這個病人需要即刻隔離,她得的是彌漫性肺結核,傳染,傳染性極強。肺---結---核?我還懵著的時候,侯淑英問了一句,傳染小孩不?醫(yī)生沒抬頭,說,肯定傳染。侯淑英說壞了壞了,會不會把我外孫女傳染了?當時,侯淑英正在照看我的雙胞胎女兒。我說,孩子不會有問題,你別著急。咱們回家吧。侯淑英堅決不跟我走,她賴在醫(yī)院的連椅上,說,等孩子睡了我再回去。侯淑英回到家里的時候,夜已經(jīng)深了。我們都在等她。我看到她把頭發(fā)理得很短。孩子還在客廳里。見著侯淑英,伸著小手喊姥姥,要她抱,她沒像往常那樣把孩子抱起來,摟在懷里親著,拍著,直到哄睡。侯淑英一聲沒吭,徑直回了自己屋,關上門,關上窗。過了一會,她臉貼著窗戶說,大寶二寶,姥姥明天就走,就去住院,把病快快治好,再回來疼你們。

她沒有再回過我家。肺結核??漆t(yī)院的醫(yī)生說這女人得的根本不是肺結核。又問,她干過什么粉塵行業(yè)嗎?兩年之后,侯淑英死于矽肺病。

急救時,胡醫(yī)生問我父親要不要實施氣管切開術?父親嗚嗚著哭著說要、要。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幾天不能吃飯,不能說話的侯淑英,忽然一把扯掉氧氣面罩,一根手指在空中揮著,瞪著眼,清晰地說了一句:老天爺,讓我喘口氣---。

在父親侯啊---侯啊的叫喚聲中,侯淑英閉上嘴巴,徹底安靜了。我們兄妹三人為侯淑英換上壽衣。紫色壽袍里,套著件嫩粉夾襖綠粉夾褲,這淺紫、粉紅、嫩綠的色調(diào)多么干凈,漂亮啊,讓侯淑英一下子回到乘一頂藍布軟轎去讀私塾的女孩時代,面容分外文靜。

我們在床前,跪下,開始哭泣。

哭家屬工侯淑英,我不幸又美麗的母親。

后記:十年前,我的母親侯淑英死于二期矽肺病。她是一個家屬工,沒有任何醫(yī)療待遇。但是她沒有任何埋怨,在掙扎中走向死亡,歸于安靜。今年的清明節(jié),我在北京魯迅文學院讀書,不能親自到母親墳前掃墓。謹以此文化紙灰,叩祭娘親。愿母親在天之靈,呼吸通暢,平安吉祥。

2017 、4、1 李連杰修改于魯院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