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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沒有推開那扇門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愛玲(魯32學員)  2017年04月14日11:13

1

秀英姨坐在耶穌圣象之下的火炕上幽深地望著我。她一動不動的樣子讓我時刻感到墻壁上那個十字架分明是釘在了她的身上,“孩子,感謝主,主什么都給了我們,可能你在尋找的是我們的‘主’?!?/p>

火炕正北連接的是一口通向后菜園的窗戶,藍窗框褪成吊白,整整一個上午,秀英叔就是從這口窗戶之外的菜園摘了西紅柿、黃瓜、姑娘兒、脫落盤(黑龍江一種紅色似草莓的水果),我每一樣都吃過了,吃的時候秀英姨重復地說我母親原來就喜歡種這些蔬菜瓜果,很多種子和菜苗都是母親給她的。我聽了吃得更為細心入骨,我甚至把眼睛微微閉上,朝著天花板揚起下顎,將牙齒輕輕叩起,讓脫落盤的血色汁液將嘴里的每一個細胞沁紅,讓姑娘兒的淡黃色汁液和細小的籽充滿舌的任何一個部位,讓西紅柿和黃瓜的清爽滋味嗆到鼻孔,讓我的腦子塞滿母親在菜園里翻地、播種、施肥以及采摘的過去。

現(xiàn)在,那紗窗上趴著幾只蒼蠅或者野蜜蜂,隨著細弱的風扇動幾下翅膀,努力鉆進屋里,曾經(jīng)我母親和秀英姨常從這扇窗口鉆進鉆出。夏日里那些瓜果蔬菜的香氣從紗窗細密的孔洞里涌進來,頃刻間把那個巨大的十字架給托住了,“我想找找遺忘?!?/p>

秀英叔遇到我仰天閉目倒是迷糊起來,“都已經(jīng)忘了,還能找到啥?”他吞了一下喉結(jié),“再說,忘了就忘了,還找什么?”

這話讓我想起我父親,從小我想念母親時就會對著照片和他大哭,他冷漠地盯著照片,眼神游離,告訴我,忘了吧,就忘了吧。

秀英姨不言語,只是重新注視著我,在注視中我看到的是我同事母親灰色的臉,那是來紅村之前,我同事和她的母親又一次長談有關(guān)要辭去報社記者工作的一個下午。銀城灰多,鋁業(yè)發(fā)展興盛的一個極致結(jié)果便是把太陽、云朵、藍天、水,土地,包括人,統(tǒng)統(tǒng)染成灰色,我聽到同事低聲說了第七遍,帶著施虐和自虐的口氣,“媽,你不明白,我真的干夠了,一個文學編輯去街頭拉廣告,何況你知道,外面的世界大得很,難道非要等到我也從八樓上跳下去你才安心!”

那灰色就是在這個時候長到了她母親的臉上,她母親有著和我母親一樣極度平凡的相貌,平凡到無論在人群中還是擦肩而過都難以令人注目的樣子,削短的頭發(fā),側(cè)分,鴨蛋臉,現(xiàn)在腮邊的肉有些垂,成了四方臉,也正如秀英姨這般持久地盯著自己的女兒。寂靜中,我想象著如果我母親還活著,我肯定不會這樣去對待她,我們可以談些有關(guān)曾經(jīng)在紅村的日子,我們可以談談我該留在銀城這個工業(yè)城市中做一個小記者,還是像我同事那樣勇敢地到大城市里闖一闖,可以談談我們到底懂得彼此多少,更可以談談我那個終日里都一言不發(fā)的父親,一個張口閉口讓我忘了自己母親的父親。

后來我看到那位母親連汗毛都在發(fā)生細微的抖動,“你怎么可以這樣想,無論有什么難的,和媽說說,解決掉,工作怎么隨意就丟呢?!?/p>

我同事伶牙俐齒,“從小你就說,到現(xiàn)在還在說,你說說,你都幫我解決掉了什么?我的壓力?我的婚姻?我的事業(yè)?我的前途?”

“何況,你哪里知道背后的,背后的呢?”

她的母親被問住了,大片的灰塵纏滿客廳,成為她們永遠都無法滲透的壁壘,那灰塵又肆意爬到她母親的眼睛里,大概停頓了幾乎一位母親一生的時間,“好吧,隨你吧。你小的時候,我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說話,說了你也不會懂,現(xiàn)在你長大了,你可以把些難處都跟我說說......”

那位母親起身離開客廳回到她的臥室去了,我在看到同事伸出勝利的兩根手指和挑出嘴外的舌頭時,立刻起身離開她的家,一路上我都在回憶,她向我伸出的兩根手指并不是勝利,其中一根彎了下去,剛好扣動了握在她手里那只隱形的手槍,她一槍就把我給打碎了。

那一下午,我專找些銀城彎彎曲曲的老胡同鉆,我想到的大多是我父親以及最后一次采訪,此次完成之后,我也將和同事一樣飛奔在銀城大街小巷上拉廣告,我將要重新估計自己的價值。而我父親的一生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沉默,一部分就是那張泛黃的我們一家三口的唯一合影,永遠壓在客廳一張破茶幾的玻璃底下,舉手投足都看得到。我從小就躲在門縫里細致觀察過無數(shù)次,他看我母親的眼睛并非用力,而是散漫在一些看不見的地方,就像坐在一個巨大的深淵里,父親每看一眼照片,仿佛不是為了加深記憶,而是為了一寸一寸把我母親遺忘。所以我徹底想通了,我再不顧及我父親長年的沉默,我草草向報社申請了這個“遺忘之旅”為題的采訪,來到紅村。

院子里有叮叮當當?shù)慕饘偾脫袈?,秀英姨已?jīng)下了炕,去侍弄那輛機動三輪車,準備下午帶我去轉(zhuǎn)轉(zhuǎn)紅村。

“我走神兒了?!蔽覍ψ诳谎貎旱男阌⑹逭f,他帶著一副玻璃瓶底兒厚的高度近視鏡,就要把鏡片貼到我臉上,“沒啥?你父親可好?”

“挺好,已經(jīng)在鋁廠里退休了,每天也沒什么事做,家里的杜鵑花都被他澆澇了?!?/p>

“你父親還一個人?”

我點了點頭,看到秀英叔愣怔地看著我,兩只手臂緊緊貼在大腿上,他有著和我父親一樣認真到緊張的姿態(tài)。

“我父親說我瘋了,兩三千公里去找已經(jīng)忘掉的東西!他好幾次都阻止我來紅村,叔,你說我父親是不是個怪人?!?/p>

“你父親當年是紅村種糧最好,繳糧最及時的人,雖然那根本掙不幾個錢。”

“我父親從來不提我的母親,也不許我問,我只知道我母親怕水,卻掉在了河里。叔,你說我父親是不是很自私?!?/p>

秀英叔沒有回答,他蒼老的喉結(jié)不斷向下墜去。

2

通向老龍崗還是一條細長的沙子路,歪歪扭扭從村子中心向東蜿蜒,盡頭與一座東山相連,那是離紅村最近的山,被村里人叫做小東山。無論是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人,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里。秀英叔的機動三輪車爬到老龍崗的半坡上就冒起了黑煙,我和秀英姨爬下車,在后面推起車來。

“你父親原來在這里放過羊,原來那個羊主是姓劉的老頭兒,羊多得跟羊毛似的,他知道你父親能干,種那么多莊稼還有使不完的勁兒,就叫你父親幫著他放羊,年終給你父親一只大羊?!?/p>

我們氣喘吁吁,“你母親愛羊羔跟愛孩子是的,總得來看羊,有時候也跟你父親一起去放。后來就再不放了,連你父親也不放了?!?/p>

我鼻子發(fā)酸,“為什么?”

“你母親死了。”

車子爬上了老龍崗,半坡處那個羊圈還在,那家養(yǎng)羊人已經(jīng)變成了韓老頭兒,他正蹲在木屋旁漿洗幾對新下的羊噶啦哈,剛剛煮鍋里的熱水還在泛著熱氣,從噶啦哈上剃凈的肉屑丟在地上,羊膻味兒鋪滿山坡。老頭兒右手邊有個裝著大紅色染料的玻璃瓶子和脫了毛的刷子,洗凈之后,他要給白色的噶啦哈刷上大紅色。

“又給孫女尋樂子?”秀英姨走過去,“新玩具多得很,老玩意兒還稀罕?”

韓老頭兒瞇著眼睛盯著我,“你家的姑娘?”

秀英叔蹲在地上幫著洗嘎拉哈,“仔細端詳,看看是誰家的姑娘?”

老頭兒把洗凈的黃白色噶啦哈撈出水,晾曬在羊圈邊的一塊兒大石頭上,隔壁就是羊圈,空著,都到東山坡上吃草去了,“高鼻梁,鴨蛋臉,電線桿腿,拿不定了?”

“邊大,邊大還記得唄?”

老頭兒又盯了盯我,“原來在這里放過羊?”

秀英姨找了個靠墻的馬扎坐下,“嘎拉哈在紅村是快樂和幸福的象征,原來你母親欻噶啦哈可是高手!你父親也為她做過噶啦哈。過去村子里沒什么樂子,你母親領(lǐng)著男女老少都玩這?!彼殖n老頭兒喊:“孩子來采訪,也給你上上鏡,給孩子也做一副吧?!?/p>

他開始低下頭繼續(xù)洗他的噶啦哈,他粗硬的大手在水里揉搓著,發(fā)出骨與骨碰撞的聲音,那聲音令我寒顫。

沒有停歇多久,我們從老龍崗繼續(xù)向東山爬去,“你年輕,可不見得比我硬氣?!?秀英叔回頭等著我。

“我父親也這樣說過我,他還說軟弱無力的身板,靠什么活好?!?/p>

我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了電話,他習慣性地默不作聲一小會兒,然后低聲跟我說,他聲音總是很低,:“早些回來吧,還要上班。”之后便是把電話從我的手里傳到秀英叔的手里,再傳到秀英姨的手里,他們彼此只說了句你好就再沒有下文。這讓我常常感到沉默背后的巨大隱秘,就像一個黑洞,把太多的東西掩埋掉了。

“我們都從北大荒這片土地上摔打出來了,那時候要是軟弱無力,就得挨餓,軟弱無力,怎么有紅村?”秀英叔再次把電話傳回來。

但凡到了紅村的人都要到小東山上走一走,但凡到了小東山的人,都要到東山北坡去,那里背陰,是死去的紅村人組成的另一個國度,一片與青松連接的墳墓,又和紅村連在一起,站在這座山巔之上的每一座墳墓都能清晰地望到紅村的全貌,紅村就是一個點。

“看見那片墳墓了嗎?如果你父親不堅持帶走你母親,她今天就在那里。”

我朝著那里望過去,“那我母親該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我們?nèi)硕紱]有再說話,遠望的紅村就是二十幾戶紅瓦頂組合而成,大部分房子空著,聽秀英說已經(jīng)剩了不足十戶了,都到共青城去了。秀英叔從近處一直指到遠處和天相接的地方,“原來這里全都是大沼澤,荒草甸子,那草比人個頭兒都高,沒個人煙,”他吐了口氣,“我和你父母是第一批到紅村的?!?/p>

我們重新向著遠處望去,那些痕跡已經(jīng)被當下的景象遮蓋,村子四面連著大片大片的水稻田和玉米地,以及成片的松林、楊樹林和零星沼澤地,隱匿在其中有塊兒銀亮,我指向了那里。

“你母親就死在那里。”

“那是個水庫?我母親怕水,我父親說過很多次。”

“你想你母親得多勇敢!”

秀英叔已經(jīng)下山了,我攙著秀英姨碎著步子向山下挪動,她走著走著就抹起眼淚,“我和你母親就這樣來來回回上山下山,采蘑菇,有楊樹蘑,還有松樹蘑,采榛子和蕨菜,我膽子小,總也離不開她這只胳膊?!?/p>

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來安慰她,我父親那種沉默帶來的疏離感已經(jīng)傳染了我,我表面包裹著冰,冰層很厚,內(nèi)心焦灼也無法沖破,“我最想知道我母親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就知道你這次回來找什么遺忘,那都是幌子。孩子,我們?nèi)ニ畮??!?/p>

到水庫的路途比目及要遠得多,就像現(xiàn)實與遺忘之間的距離。水庫被包圍在莊稼和叢林里,圍繞著水庫有一條進入的環(huán)形水泥路,我半路就下了車,重新走在三十年前我母親走向死亡的路上,我舉步維艱,我聽到秀英姨跟在身后費力的喘息沖破她的胸腔變成抽搐,我聽到秀英叔已經(jīng)到了水庫邊,把機動三輪車熄了火,我聽到很多種鳥叫聲,還有知了叫,我聽到我同事和我母親連續(xù)七次的對話,我聽到我說,她臨死前一定有些話想跟我說說,如果那時候我有能力和母親說上幾句話。我聽到我胸腔里的哭聲,我聽到我沖著水庫大喊:“我母親為什么要投河?”

秀英叔和秀英姨在自己的胸前抖動著劃了個十字,他們把我引到水庫的大壩上,“這里,你母親就在這里,她就快爬到岸邊了。”

水面之下是我們的倒影,偶有魚兒游過,周遭的楊樹和莊稼,天空,松脂香、花草香,都落在水里,我母親就死在這個美麗的水庫里。

“那是剛開春,冰面剛緩凍,你母親半趴在冰面上,她的樣子是向著河岸爬過來,我和你叔都覺得,她肯定是想起了什么,肯定是后悔了?!?/p>

“可當時我父親在哪?!”

秀英叔把腦袋低到水庫里去,“你父親那天替我去場院里值班,她和你母親走的是相反的方向?!?/p>

我立在水庫邊一直到太陽落山,夕陽把水都染紅了,把一切都染紅了,把一切都上了暖色,我看到我母親推開家門,孤身一人從村口疾奔而來,又在剎那間墜入水里,可我仍不明白,“把死說出來就這么難嗎?”

3

沒想到我的家就在秀英姨的隔壁,我在次日上午進了這個荒廢的院子,一把銹跡橫生的鎖鎖住了它。我就出生在這間已經(jīng)半塌的土坯房里,火炕倒是完好,席子破了,剛好正對著那扇土灰色破木門。我坐在土炕上向敞開的破木門外張望,除了望到院落的空蕩,便是所有的空蕩。如今我只能靠猜測,當年我母親推開家門奔向死亡之前,一定也是坐在土炕上望向門外,她也許望到的剛好相反,密咂的人群將腳掌踏遍門檻,層層疊疊,永無休止地踏下去。

我被隱形的東西從土炕上彈跳起來,躲開這扇擴張的木門。秀英姨說她就是在這鋪炕上給我母親穿的衣服,她如今還現(xiàn)出一種艱難,她說死去的人很難脫掉衣服,又很不容易穿上壽衣,尤其是我母親,她的身體并非筆直,而是成一個棱角銳利的直角。

我坐到這鋪炕上,這鋪同時發(fā)生著我的出生與母親死去的土炕上,我突然被深陷其中。屋子北墻上貼著一張洇滿水漬的梅花圖,光線昏暗到令人憋悶。窗戶緊閉,蜘蛛網(wǎng)把它封上了,隔著它們無法看清后窗的菜園,大概是一片荒蕪。院子里有四只雞靠著墻根兒曬太陽,“你母親勤快,雞鴨都喂養(yǎng),給這個續(xù)雞仔,給那個育樹苗?!蹦鞘切阌⑹寮业碾u,與之相隔的木柵欄底部鉆出了一個洞,想是被長久鉆來鉆去,隔閡便暢通了。院東墻有一棵梨樹,已經(jīng)萎蔫。

秀英姨問我:“你母親栽的,我有時過來收拾收拾,總是不結(jié)果,你還是喜歡吃梨?”

“凍梨,不過在山東沒有凍梨,我自己用冰箱凍,有時候我父親給我凍?!?/p>

秀英姨把眼睛耷下去,秀英叔去開院門,院門一開,大路上立著三個老太太正朝著院子里望,蹊蹺這鎖了三十年的門怎么突然就開了。

她們應該和我母親同齡,已經(jīng)衰老,一個拄著一根鐵锨,剛剛從小河里往自家的后園子引水,她們退到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楊樹底下乘涼。其中一個高個子問:“是邊大家的孩子?都這么大了?”她們看著我,也許想到自己不可挽回的衰老都流了眼淚,也許她們重新看到了我的母親。

“這些都是當年和你母親一起干過活的?!毙阌⑹寤丶伊?。

秀英姨和她們寒暄幾句,“是啊,孩子都大了,都過去了?!?那個拄鐵锨的人把鐵锨抵在胸口,“活脫脫她媽的鴨蛋臉兒?!?/p>

另一個不停搖晃著腦袋。那一刻,我感到投來的目光像石頭,對于熟悉我母親的過去卻不啟齒的人,我一句話都不想說。直到午覺后起來喝茶,我才重新問起有關(guān)我母親的事。我父親那時又來了電話,撥通之后依然是一小段的沉默,然后,電話就掛斷了。

“我母親究竟怎么死的?”

我們?nèi)齻€圍坐在火炕上,長方形炕桌擺著一個老式圓茶盤,黃白色鑲梅花茶壺,高挑老舊的樣子在八十年代的記憶中就存在過,我父親一直留著一套,還學著我母親喂養(yǎng)我的樣子教給我如何喝茶。那時我剛剛?cè)龤q,我根本不記得我父親和我母親用這樣的大茶壺沏一壺茉莉花茶的碎沫,裝進水桶般的大玻璃杯子里,帶到地里干農(nóng)活,足夠喝上一個下午,這些都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父親一不留神對我說起的,他說臨下農(nóng)田前,我母親總要用一個小鋁勺喂我一勺茉莉花茶才放心離開,所以,我還留下了一個嗜好,獨自一人的時候最喜好泡一壺茉莉花,不怕你們笑話,我為自己準備了一個嬰兒勺,用一柄嬰兒勺我喝完過整整一壺茉莉花茶。

“那陣子紅村丟東西丟的厲害!不是這家丟只羊,那家丟頭牛,這家丟輛三輪車,那家丟化肥,后來,連村里的場院里都丟了幾千斤的黃豆和玉米,那些是公糧。”秀英姨給我倒了茶,把坐在炕沿的擺頭電扇搬了搬,風就呼呼吹過來了。

在風聲中,秀英叔說:“村里人都離你母親遠遠的,沒人再和她說上一句話,人們背后那口水呀,能流成一條河?!?/p>

“他們誣賴我母親!她被你們批斗了?”

“那時候都改革開放了,哪有什么批斗?!毙阌⑹灏押窈竦难坨R片遞過來,“不過,那對外開放的大門一開,什么樣的人都能出得去,什么樣的人都能進得來,什么樣的事都會有,什么樣的事都會瞬間就沒了?!?/p>

“其實現(xiàn)在也這樣,人都太愛忘事了,又都愛制造些事情?!蔽抑厣炅宋覍z忘的關(guān)注。

“村里人都說偷了一個凍梨和偷根針線的人是一樣的,將來還可能......”秀英姨又道,“大冬天,你母親有一次在大街上偷了一個凍梨,你不知道你當時看到小販子車上那筐凍梨哭的有多兇,你三歲那年,你肯定不會記得?!?/p>

“一個凍梨?!”我整個人突然輕飄起來,又迅速跌進冰凍的窟窿里,我嗤笑了一聲,“你們都覺得是真的?”

“你父親從來都沒跟你提起過?”

“沒有!”

“他可能,要么覺得死在一個凍梨上讓人恥笑,要么是覺得你母親死得金貴,要么恨,要么是想不透,要么是真的忘了......”我面對這么多的“要么”,看到我父親和我母親孤獨地陷在里面,就像陷在北大荒大片的沼澤地里。

秀英姨也困惑地舒張開緊鎖的眉頭補充道:“不過我倒覺得人就是古怪,忘一次,又記一次,忘一次,又記一次......”

秀英姨的背后又背起了那個十字架,“后來,村里人又說你母親死得跟針尖似的。我覺得是那時候耶穌還沒有到紅村?!?/p>

這時候家里來了人,那三個老太太給我送來了一堆西紅柿和姑娘兒、脫落盤。韓老頭兒為我送來了一副嶄新的大紅色嘎拉哈,據(jù)說是不足三歲的羊羔的膝蓋骨,有關(guān)羊羔的死因被韓老頭兒以及我們所有人忽略掉了,他只跟我說了嘎拉哈辟邪,寓意勇敢、戰(zhàn)無不勝的由來和歘法。我們面對著嘎拉哈圍坐在一起,像一群背地里殺害羔羊或者我母親的屠夫與幫兇,在嘎拉哈面前卻都變成了天真無邪的孩子,秀英姨還找來了布沙包,嘎拉哈四個一組,沙包忽而飛上半空,忽而墜下來,噶啦哈一個個從坑兒變成珍兒,再變成輪兒或者背兒,四個面翻一個遍絕不掉沙包,才真正完成一輪美麗的翻轉(zhuǎn)。

(2017.4.1魯迅文學院 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