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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小城
來源:中國民族報 | 葉梅(土家族)  2017年04月25日08:08

那年到紅河,先是住在蒙自小城里。

未去之前,從地圖上看,紅河在云南的東南部,離越南很近,因此便以為一定是荒僻冷清甚至青草雜蕪、神出鬼沒的地方。但從昆明出發(fā)之后,沒想到一條高速路迅捷地往前延伸,說話之間就進了蒙自城。

呈現于眼前的是一派玲瓏秀美的景象,猛一看,倒仿佛是到了江南的某一處城鎮(zhèn),稍加細看,發(fā)現比那邊又多了好些天然。

住下來之后,突然感覺這座小城格外明亮。亞熱帶的陽光,一早起來便熱烈著,雖然已是金秋,但仍然灼灼的,絲毫不減熱情。而那份熱卻只是燦爛,并不酷烈。人說即使在盛夏,這里的氣溫也不會超過35℃。用流行的話來說,是最適宜人居的地方。

充足的陽光伴著干爽的涼風,讓走在街頭的人不由地升起一份飽滿的心情。那明亮,顯然給所有的景物都增添了顏色,在滿目的碧綠之中透出有層次的金黃、淺黃或者光暈,閃爍著若有若無的光澤。依著綠樹而建的房屋樓舍都仿佛戴上了金頂,像一座座童話中的殿堂和小屋。

無疑,小城的明亮除了陽光,還因為空氣的潔凈。

當地人很驕傲地說,蒙自是氧吧,你要不信,使勁吸一吸就會有感覺。果然,絲絲清甜的空氣沁人肺腑,完全沒有大都市里的渾濁和憋悶。

天是藍的,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不下雨、不陰天,只要陽光灑射,在蒙自這座小城里,天就會是藍的,藍得毫不吝嗇。

近些年,在大都市里生活的人們見了藍天都感覺好珍貴,恨不得抱住不讓走。明知是抱不動的,因為霧霾時不時地涌來,藍天成了奢侈品。某一天出了太陽,也只是昏昏然,像裹了些灰塵,怎么抖落也抖不干凈。

而蒙自的天空藍得純凈,襯得大朵小朵的云兒也格外雪白,悠然飄浮著,極為自在。在我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因為空氣的透明而清晰如畫,一幅幅清秀的、熱鬧的、變幻著的畫卷。

遠遠地,還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那邊的山,哈尼人和彝人曾世代聚居的目則山,靈性十足地蜿蜒伸展,親切地環(huán)抱著小城。那山似乎帶著一種含蓄的母親般的微笑,與城融為一體,卻又是俯瞰著,凝視著懷里的孩子。是的,這里的人兒都是她的子孫,從古至今,度過的每一段時光都在她的目光之下。

蒙自的水也是潔凈的,那是母親的乳汁,從河流到湖泊,清清的水,但愿能千年萬年如此清甜。小城里的南湖清波蕩漾,魚兒游得自在,即便岸邊人來人往,魚兒也只管游來游去,甚至跳躍起來,將一些水花濺在游人的臉上。不會有人去捕撈它們,人們對于湖水懷有感恩之心,對生活在水里的魚兒也多有憐愛,只管讓它們游去好了。

有人說,蒙自是滇南的心,而南湖則是蒙自的心。

這湖本可以更張揚一些,因為蒙自的歷史上所有的繁榮似乎都與它有關。一個多世紀以前,云南第一座海關和郵政局就建在湖畔,浪漫的法國人在湖畔開了洋行和歌廳,商人們一邊數著錢,一邊喝著上等咖啡。他們帶來的異國情調至今仍殘留在湖邊,小小的咖啡館前盛開著紫色的丁香花,不用走近,便會聞到濃濃的香味。如果坐下來,那香味會飄到唇邊,不用喝咖啡,人也醉了。

中國現代最著名的文人聞一多、朱自清等,曾隨著西南聯大文學院和法商學院一道,輾轉來到蒙自,在南湖邊無數次徜徉流連,將他們的詩文化作南湖的漣漪。朱自清在蒙自住了五個月,寫下了一篇《蒙自雜記》,文筆細膩清雅:“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磻T了大城的人,見了蒙自的城圈兒會覺得像玩具似的,正像坐慣了普通火車的人,乍踏上個碧石小火車,會覺得像玩具一樣。但是住下來,就漸漸覺得有意思。城里只有一條大街,不消幾趟就走熟了。書店,文具店,點心店,電筒店,差不多閉了眼可以找到門兒。城外的名勝去處,南湖,湖里的嵩島,軍山,三山公園,一下午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論城里城外,在路上走,有時候會看不見一個人。整個兒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擴展到無窮遠,無窮大。”

想來,朱先生在那五個月中,每一個清晨或是黃昏,他都會順著這南湖走上一遭。湖堤上種了成行的尤加利樹,高而直的樹干,細而長的葉子,像慣于拂水的垂楊。朱先生一站到堤上就會想到北平的什剎海,南湖也有荷花,讓先生覺得更像什剎海了。

我在什剎海邊也行走了多年,見過那滿湖碧綠的荷葉,亭亭玉立的荷花,粉粉的嬌艷如含羞的美人。我們去南湖的時節(jié)未能得見荷花開放,但有了朱先生的文章,蒙自南湖的荷花便開在心里了。

白駒過隙,南湖水清澈依舊,可足以懷念的人和事卻已遠去。小城不小,朱先生走過的湖堤已成大道。先生那會兒在蒙自見不著一個人,現在這里卻是車水馬龍,但依然存有一份靜謐,蒙自人想法兒將歷史留在記憶里。

湖邊,有一座大清朝郵差挺立的雕塑。當地朋友介紹,雕塑的形象來自老郵政局早年唯一留存的人像照片,這是一位長相純樸的邊民,頭戴寬檐帽,雙膝裹著綁腿,肩挑兩個郵包,一副將要長途跋涉的樣子。他神情凝重,透著堅毅,讓人覺得似曾相識,后來才恍然大悟,原來就在蒙自小城里,那些行走在街頭的普通人臉上都流露出這種神情,或許那就是蒙自人的性格特征。不難相信,即使山再高,路再險,那位郵差都能一步步往前走。今天的蒙自人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呢?

小城的白天是明亮的,夜晚也是明亮的。

夜間沿街走去,珍珠似的燈光映照著湖水,湖水又折射出七彩的光來,忽閃忽閃地將白日的景象改變了顏色,又是另外一番滋味。朱自清在《蒙自雜記》中說,這小城有一種“靜味”,而今的蒙自雖是比過去大了許多倍,夜晚華燈閃爍,但朱先生所說的靜味猶存。

我們去的日子,正逢蒙自一年一度的石榴節(jié),小城的廣場上、南湖邊、公園里,到處都有人翩翩歌舞,綠樹紅果下的歌聲自有一番醉意,曼妙地旋繞著,隨風飄去,卻并不顯嘈雜。

后來我發(fā)現,其實對蒙自明亮的感覺,有一些來自于心情,不知不覺地,就喜歡上了這小城,因為藍天白云和陽光、南湖的水、朱先生的雜記,還因為它讓我想起自己兒時住過的三峽巴東,那也是小小的城,一條獨街,數得過來的店鋪,都是歷歷在目的親近。潔凈的街面上,沒有丟棄物,沒有刺鼻的燒烤味,也沒有嗡嗡的車流和鋪天蓋地的廣告,迎面走來的陌生男女,他們的眼神大多閑適而專注,顯然他們都有著各自平靜的生活。

在這小城里,還有一樁令人感慨的發(fā)現,就是所見到的窗戶都沒有裝防盜網。無論是朝著大街的還是僻靜的地方,都沒有見到那種大多數城市常見的景象。讓人驚訝的是,南湖之上的亭臺樓閣即使到了半夜,也都開放著,敞著門,任人隨便進出。

心中不由對蒙自多了敬惜,但愿小城的明亮和通透能天長地久,即使世事再多地變更,城市再大地擴建,也終歸不要失了本色。

住在蒙自的那些天里,幾乎每天早晨我都要吃一碗過橋米線,熱乎乎,鮮香油滑,吃下去,人就精神了。在蒙自不能不吃過橋米線,那個天下人都知道的傳說就是因它而來的:

從前,蒙自有一位書生,英俊聰明但喜歡游玩,不愿下功夫讀書。他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和一個年幼的兒子,妻子賢德,一番勸告之后,書生即在南湖筑下一間書齋,獨居苦讀。妻子一日三餐均送到書齋,日久,書生學業(yè)大進,但日夜攻讀甚是疲勞,妻子看在眼里,于是宰雞煨湯,切肉片,備米線,準備犒勞書生。

但那一日妻子身體突然不適,只好讓兒子前去送餐。兒子年幼貪玩,到了南湖橋邊,將肉片和米線置于湯中,便擱置一旁玩耍去了,直到太陽高高升起,才猛然想起來,急忙過橋,將湯食送給父親。

時辰已近中午,只見湯面為浮油所罩,無一絲熱氣,但書生一摸湯罐,卻是灼熱燙手,再用口一嘗,那米線與往日不同,肉片熟而不爛,鮮香無比,米線更是滑爽清口,書生大喜,一股腦兒連湯帶汁吃了個干凈,津津有味地稱道:“此膳可為過橋米線?!?/p>

而后,書生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金榜高中,考取了舉人,這事一時被傳為佳話,“過橋米線”不脛而走,天下聞名。

當年,朱自清先生肯定也沒少吃這過橋米線。在他的雜記里,小街上的店鋪少之又少,但過橋米線總是有的。過了這么些年,電筒店沒有了,點心店也變成了面包坊、鮮花餅,滿大街天南地北的吃食都有,但過橋米線仍然是蒙自街上最誘人的味道。

(題圖為蒙自南湖秀色。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