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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走近汾西
來源:文藝報  | 李心麗(魯29學員)  2017年05月17日16:03

對于汾西,我好像是熟悉的,因為我在我的簡歷里無數(shù)次地寫過它??晌覅s是第一次走近它,走近它的時候,我反而覺得它是這么陌生。想象它的時候,它只是一個很小的點,我覺得我與它無限接近。甚至當我說出我也是汾西礦務局的一名子弟時,我都有些恍惚??墒鞘聦嵤沁@樣,我父親是汾西礦務局的一名職工,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我父親就是汾西礦務局的一名職工了,所以我父親的這個身份應該說年代久遠,它久過我的年齡。可是父親作為一個礦工的身份,我們卻是疏離的,除了在簡歷里寫下父親的這個身份,除了每月郵局寄來的匯款單,在我的記憶里,一直覺得父親的這個身份只具有一個字面的意義,因為父親與我們生活在鄉(xiāng)下,偶爾他會因什么原因返回一次礦上,但隔不久,他就回來了。

在我的記憶里,填寫父親的身份時,我會寫下汾西礦務局張家莊煤礦工人,這還不算,還要在后面補充三個字:吃勞保。這是我小時候非常熟稔的一個詞。這三個字的字面意義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父親受了工傷,不能去礦上下井了,甚至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一個病,叫腦震蕩。那種病的一種病癥非常可怕,就是病人會無法自控,會去漫山遍野地跑,會在半夜的打谷場上大呼:平安無事,平安無事。早晨去上學的時候,有男生會扯著嗓子說,“誰誰,你爸昨晚半夜去打谷場叫喚了”,于是在同學面前學舌。我已經(jīng)聽到了他的話,我一句話不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當作自己什么也沒有聽見。心里卻積蓄著深深的悲傷,父親什么時候能好起來,什么時候母親不用把菜刀、鏟子等一些容易傷人的東西時時藏起來,什么時候父親能像別的同學的父親一樣,可以和氣地說話,可以去親近,可是父親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暴躁的,易怒的,母親有時候抹著眼淚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都由不得他自己了。

父親兩次受傷,1971年一次,1974年一次,兩次受傷都在頭上。住院治療的時候,礦上的領導還去醫(yī)院看望他、慰問他,但第二次受傷之后,住院治療三個月,父親的狀況還是不好,只能回鄉(xiāng)下家里養(yǎng)病。

對于父親能活著回來,母親是欣慰的,鄉(xiāng)鄰嘴上經(jīng)常掛的一句話是:當兵的是死了還沒有埋,挖煤的是埋了還沒有死。父親這種狀況村里人覺得還是不錯的,落了一條命,還能領一份勞保,甚至有人會覺得這種狀況要好于一個健康的人,一個健康的人還得待在礦上,還得按三班倒的秩序下井,下井可不是玩的,說不定哪天運氣不佳煤層塌陷下來,把你做成活化石也是有的。所以盡管父親有異于常人,但沒有誰感到惋惜,鄉(xiāng)下人對生的渴望是強烈的,活著,有飯吃,有衣穿,能與親人在一起,仿佛這個是重要的。

父親的頭一直疼,治頭疼的法子一直想著,印象深刻的是父親不知聽了哪位高人的指點,說喝泉水治百病。有那么幾年的時間,父親一大早就去井邊打水,然后把剛打到的水咕嚕咕嚕喝下去,母親怕他喝壞了身子,有時候勸他,但他一點也聽不進去。大概實在是沒有其他別的辦法可想了,他只能用這樣的辦法碰運氣。打井水之前父親在偌大的院子里先打太極拳,那時候天還早,甚至比我們要去上學的時間早許多,父親一個人在昏黑的院子里鍛煉,母親經(jīng)常要把大門用鎖子鎖了,生怕不留神父親跑出去。我記得那日子是令人不安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母親經(jīng)常要出去找父親,有時是晚上,我們懷著無法言說的恐懼等在家里。好在在母親的精心護理下,父親終于養(yǎng)好了,只是在陰雨天氣,他的頭痛病會犯,記憶里的父親經(jīng)常用雙手捂著頭,坐在院子里的樹下,那時我一直以為他是累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一定是受著頭痛的折磨。

他的工友從礦上回來看他,告訴他有頂班的政策,我們家姐妹排行在前,那時弟弟還小。那時我上初中,姐姐在縣城上高中,周末回來的時候,母親就征求姐姐的意見,問她愿意不愿意去頂班。母親有自己的小算盤,她說女孩子去頂班不用下井,但姐姐說她想讀書,不想頂班。于是就輪到我了,對于去一個那么遠的地方,甚至去了都不知道干什么,我是茫然的,父親一直持反對的態(tài)度,他看出我們讀書都還不錯,覺得去煤礦工作并不是好的出路,鄉(xiāng)鄰鄉(xiāng)里的倒不理解父親,甚至母親都不理解父親,母親說頂班后就可以把農戶轉成非農戶了,而且還有了一份工作,在農村,要有這樣一份工作是非常不容易的,但父親非常堅定。對于這一點,我們都覺得他更有發(fā)言權,因為他在那兒工作生活過,他比我們任何一個人更了解那生活是怎么回事。

后來姐姐考入大學,我隨后考入中專,依稀記得母親又提過讓妹妹們頂班的事,但大概還是因為父親持反對態(tài)度,或者是礦上對女孩子頂班這樣的事不怎么樂意,后來我的兩個妹妹也都考入大學,弟弟也長大了,直到父親退休,都沒有誰頂班。這大概受了父親的影響,他說下井太危險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父親1965年12月通過招工進了汾西礦務局張家莊煤礦,培訓半個月之后,被分配到掘進三隊,此后他一直在掘進三隊。他說一個隊三個班,五六十人,這樣一算,大致是一個班將近20人。工作面有電鈴,電鈴一響,就知道運輸皮帶從井口下來了。頭頂經(jīng)常有淋頭水,下井經(jīng)常得穿雨衣、雨靴,他們的工作任務是打眼開炮支棚定道,一米一架棚,運料的運下去。他說那時一天掙1塊6毛9,有6毛進坑費,一個月吃58斤供應糧。

掘進三隊還是青年突擊隊,一個月打了308米,父親說煤在哪兒,井就打在哪兒,橫井、豎井、平井、斜井,在幽暗的地下深處,他們兢兢業(yè)業(yè)勞作著,父親所在的掘進三隊,每天都要超額完成任務,有一次掘進單孔504米,由于工作認真,父親被選為掘進三隊的團支部書記。母親曾對我們說過這樣的話,要不是父親逞強,趕進度,爭上游,太過勞累,煤層塌陷致工傷的事也許能避免。

提起過往,父親的臉上神采奕奕,掘進三隊那時名聲響亮,這名聲都是他們干出來的,那時年輕,父親進礦的時候才22歲,渾身充滿著干勁。有時我會想,如果父親沒有受過傷,也許我們家會因為他的工作原因搬到礦區(qū)居住,那樣我們就會更深入地了解礦區(qū)。

這次隨女作家協(xié)會來汾西礦務局采風,深入到設備修造廠、高陽煤礦等地觀摩之后,我對汾西礦務局——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汾西礦業(yè)集團有限責任公司——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在高陽礦的數(shù)控工作室里,通過墻上的一個個顯示器,我們能清晰地看到礦井里的工作狀況,開采出來的煤在傳送帶上不斷地傳送,在顯示器上,能清晰地了解到井下的工作情況,稍有異常,數(shù)據(jù)就能在第一時間顯現(xiàn)出來,井下即使幾百米,都能通過現(xiàn)代技術掌握。

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父親,我想到了父親做礦工的那些年,那些年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五十年過去了,采煤、運輸、設備、技術,已經(jīng)發(fā)生了無法想象的變化,那一刻,站在數(shù)控工作室里,我感到非常的欣慰,經(jīng)過50年的發(fā)展,各個領域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國的煤礦開采技術和設施設備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特別是這些為人類采擷光亮的人,他們的工作環(huán)境比以前安全多了。

作為一個已經(jīng)退休的老礦工,每年,父親要回去礦上按一次手印,讓礦上工會采集一次頭像,每年,家里會派人陪父親回一次礦上,回來之后父親會把一些新消息告訴我們,張家莊煤礦地下已經(jīng)沒有煤了,工人已經(jīng)全部分流到其他礦區(qū)了,父親說這些的時候我看到父親有一絲失落,那里曾經(jīng)留下過他青春的歲月、奉獻的身影。

最近幾年,父母隨我們居住在市里,父親還保持著他的良好習慣,每天堅持鍛煉。去年有一次閑聊,父親說了一句話,他說我的頭痛病終于好了,腦子里現(xiàn)在清清亮亮的,不像以前,老是感到一片混亂。坐在他身邊,聽他這樣說,我才明白這些年父親還一直忍受著頭痛的折磨,我才明白這個病根一直還在,它在父親的身體里存在了40多年。但父親總是說,他這樣還算是幸運,還有許多失去生命的人。

總有一些勞動者是這樣,他們平凡、普通、樸實,但他們有一種金子一樣閃光的精神,他們熱愛勞動,熱愛工作,他們渾身沸騰的血液就是推動一個時代向前的滾滾大浪。

我們該對所有樸實的勞動者致敬!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