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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抗世者的書寫 ——淺談魯迅如何改詩
來源:文匯讀書周報 | 喬麗華  2017年07月13日14:24

魯迅的舊體詩數(shù)目并不算多,據(jù)統(tǒng)計有六十余首,其中至少有二十首存在異文。魯迅舊體詩中的異文,除少數(shù)是由于排印之誤或其他不明確的原因,主要還是由于魯迅不斷修改、煉字的結(jié)果。魯迅在詩作發(fā)表之前或編集之前,都會親自修訂,并加上詩題,這一點有《集外集》可以證明。從手稿、日記到初刊、初版,可以看到魯迅對某些字詞的反復推敲、斟酌??梢哉f,只要尚未正式發(fā)表,他的修改就不會停止。

不同于古詩詞異文主要是在流播過程中產(chǎn)生,魯迅舊體詩異文大多出于他的修改,因而對異文本身進行研究不僅具有版本學意義,更重要的是能切入魯迅的創(chuàng)作過程。雖然魯迅自謙“舊詩本非所長,不得已而作,后輒忘卻……”(1934年12月9日致楊霽云信),然而實際上他對于準備發(fā)表的詩作,都一一認真修改,可見內(nèi)心里還是相當重視這部分創(chuàng)作的。

魯迅題寫在條幅上的舊體詩自然是沒有題目的,但在發(fā)表時,除兩首定為“無題”,其余都加上了題目。所加題目,有些主要點明寫詩的緣起,如點出寫作時間或點出系酬唱贈與之作,或點出題寫對象,這部分詩題如《二十二年元旦》《贈日本歌人》《贈人》《送O.E.君攜蘭歸國》《題〈彷徨〉》《題〈吶喊〉》《題三義塔》等;也有一些題目點明詩歌的意旨,有些還流露出詩人的感情傾向,起到了使主題立意更為鮮明的作用,便于讀者準確把握理解詩作內(nèi)容,如《哭范愛農(nóng)》《湘靈歌》《悼丁君》《自嘲》《阻郁達夫移家杭州》等。

通觀魯迅先生的舊體詩,主要為五言絕句、七言絕句及五言律詩、七言律詩,因而有些修改是出于格律的要求,使詩句的平仄更嚴謹,對仗更工整。如《哀范君三章》,魯迅在發(fā)表前改了好幾個字,其中第二首最后兩句,7月22日的日記中原載:“獨沉清泠水,能否滌愁腸”,“泠”和“滌”原為平聲,但在發(fā)表時改為仄聲“冽”和“洗”,更符合格律要求。又如《悼丁君》第一句原為“如盤遙夜擁重樓”,發(fā)表時魯迅做了大的調(diào)整,改為“如盤夜氣壓重樓”,中間三字均為仄聲(“壓”為古入聲),不僅更符合格律規(guī)范,意境上也更凝重。而《哀范君三章》之第三首,魯迅后來收入《集外集》時,則根據(jù)回憶散文《范愛農(nóng)》中記載的六句,又補寫了第三聯(lián)的兩句。這兩句原為:“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并不對仗,補寫后為:“幽谷無窮夜,新宮自在春”,對仗工整,意境上也有了大的變化。

但也有這樣的情況,如《題三義塔》首句,原為“奔霆飛焰殲人子”,此句平仄第四字當作仄,但魯迅后來將“焰”改為“熛”,可見為了追求用詞的準確性,有時他也會不顧平仄。當然這種情況極少見。

不同于雜文更多地面向社會,魯迅的舊體詩,是他言志抒情的一種方式,更多地面向自我,思考在這樣的世道里個人以何種姿態(tài)生存。自1931年初花園莊旅館避難期間重拾舊體詩,一方面魯迅以此抒發(fā)對于時局的憤懣,對于柔石等青年遇害的痛惜之情;另一方面,藉由舊體詩的寫作,構(gòu)建起他晚年行走于世間的形象,正如屈原的《離騷》等詩作中洋溢著一個強烈的自我形象,魯迅諸多詩句中也有一個鮮明的形象,如“獨托幽巖展素心”(《送O. E. 君攜蘭歸國》);“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題〈彷徨〉》);“煙水尋常事,荒村一釣徒”(《無題·煙水尋常事》)……這些詩句明顯是魯迅的自我寫照。其中最能體現(xiàn)魯迅自我形象的,除早年的《自題小像》,后期的詩作中當屬《自嘲》。

《自嘲》有過幾次修改。第二聯(lián)原為“舊帽遮顏過鬧市,破船載酒泛中流”,后將“舊帽”改為“破帽”,相應地“破船”改為“漏船”,并最終定稿為“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第三聯(lián)的“對”,魯迅曾改為“看”,最終定稿為“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這反復的修改,既是對詞句的不斷修正,亦是對自我形象的不斷修正。題為“自嘲”,戲嘲的對象是自己,是“我”站在世人的立場上打量那個不被世人理解的我。但顯然我已不在乎外界的一切指責以及種種不測的厄運,所以才能站在世人的立場上打趣自己。詩中的自我,既不同于他早年“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意氣風發(fā),也不同于《孤獨者》等小說中的消沉頹唐,而是做好了“冷對”一切的心理準備——面對黑暗的世道,擺出冷對的姿態(tài),以這樣一種卓爾獨立的姿態(tài)來抗衡整個世界。

聽聞柔石等青年被殺害后,魯迅于1931年寫下多首詩作,流露出無法排遣的孤獨寂寞悲憤的情緒,《無題·慣于長夜過春時》即為其中一首。在這首詩中,我們已能看到一個長夜中冷冷佇立的形象。此詩第三聯(lián)“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遣詞用句上也是一再推敲?!叭炭础痹瓰椤把劭础?,“刀邊”改為“刀叢”,之后又曾寫作“刀邊”,直至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中刊出,才正式定稿為“刀叢”。

就目前所見存稿可知,這首詩魯迅曾分別抄寫給山本初枝、臺靜農(nóng)和許壽裳,兩年間反反復復抄寫和修改意味著什么?與其說是為了煉字,不如說是在反復地思考自己在黑暗時代里所要采取的姿態(tài)。如果說“刀邊”更體現(xiàn)魯迅自身面臨的險境,“刀叢”則顯示了一己之身與無邊黑暗之間的對峙。這種對峙的姿態(tài)并非拼死一搏,如堂·吉訶德式的橫沖直撞,而是采取冷對的姿態(tài),因此末句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那個獨立于清冷月光之下的黑衣人:“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边@是深味著人間的黑暗而蛻變出的更為冷峻的形象。

這樣一個詩人的自我形象,很難用某個詞概括,也許勉強可稱之為“抗世者”。正如《題〈吶喊〉》中所寫:“弄文罹文網(wǎng),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边@位抗世者,他外在的形象是孤獨的,冷的,仿佛一個濃黑的暗影;骨子里卻洋溢著一團熱火,甘心情愿為大眾做牛馬,做小卒,就像澤畔行吟的屈子,即便遭時人誤解,即便被眾人毀謗,也要一力抗爭到底。縱觀魯迅對舊體詩的修改,大多在此處著力,除以上所舉數(shù)例,又如“兩間余一卒,荷戟尚彷徨”改為“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澤畔有人吟亦險,秋波淼淼失離騷”改為“澤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淼淼失離騷”等,這類修改都不單純是字詞的改變,而是基于詩人自我形象的構(gòu)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