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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者任溶溶
來源:上海作家 | 孫建江   2017年07月26日15:27

兒童文學(xué)作家、翻譯家任溶溶

任老是一位文化智者,或者說是一位文化老人,但他又是一個頑童,一個超級頑童。一方面,他大智若愚,洞若觀火,寵辱不驚,笑看風(fēng)云;一方面,他又透明單純,無拘無束,愛玩好玩,天真率性。

第三屆上海國際童書展期間,我如約去上海泰興路探望九十三歲高齡的任溶溶先生。任老近來身體欠佳,一直住在醫(yī)院,剛獲醫(yī)生允許回家調(diào)養(yǎng)。任老住院期間,我一直與榮康、榮煉保持著聯(lián)絡(luò),知道任老身體漸趨安順平穩(wěn),我們都很高興。一日,榮康來電話曰,父親知道國際童書展期間我會來上海,想見見我,問我有無時間。探望任老本來就是我一直很期盼的事,沒有主動提及,主要是怕打擾老人家靜心調(diào)養(yǎng),現(xiàn)在老人家主動召見我,正遂我愿呢。

榮康引我進(jìn)到一樓任老起居室兼工作室,任老正在伏案寫東西。這座房屋我來過多次,很熟悉。臥榻前是一張方桌,方桌兩側(cè)是依墻而立的兩排書柜,任老就坐在兩排書柜中間的方桌前寫作。房屋是1942年任老上大學(xué)那年任老的父親購置的,任老一家在這里已居住了七十多年了。我每次來這里,都得益多多,收獲滿滿。見我進(jìn)屋,老人家抬了抬手示意我入座,并讓榮煉取下他臉上戴著的呼吸器。取下呼吸器后,任老說的第一句話還真讓我有些始料未及,他說:孫悟空來見豬八戒了,哈哈哈……

與任老認(rèn)識差不多三十年了,他常掛嘴邊的“口頭禪”就是哈哈哈,無論面對面聊天,還是電話里說話,時不時就會來句哈哈哈。不過,孫悟空和豬八戒一說倒是頭一回言及。再一想,可不是嗎,我姓孫,屬猴,任老呼我孫悟空,而他呢,屬豬,現(xiàn)在整天戴著長長嘴巴的呼吸器,任老就自嘲為豬八戒。任老的即興發(fā)揮實在出乎意料。我知道,任老向來風(fēng)趣幽默,通達(dá)樂觀,便也跟著任老哈哈哈了起來。

任老跟我談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和近來的寫作。我們還專門討論了這套散文的叢書名稱,總冊數(shù)規(guī)模和每冊大致的內(nèi)容分類。末了,任老說,還有一個序言,這個序言自己不寫了,他朝我看看,還是你來寫。我知道你又要推辭了,就這么定了,不變了,你看好不好?

一直以來,任老都很關(guān)心、幫助、拂照我,也總是放心和信任我,既然任老發(fā)話了,那我也沒什么好說了,努力完成任老吩咐就是。

任老創(chuàng)作和翻譯齊頭并進(jìn),碩果累累。創(chuàng)作方面以童話和童詩享譽文壇,影響了幾代中國讀者的成長。但同時,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散文,尤其是近十來年,他把大量的時間投入到了散文的寫作之中。其散文,后來居上,業(yè)已成為了他創(chuàng)作中與童話、童詩并列的另一重要門類。

他的散文辨識度很高,任氏風(fēng)格鮮明。簡潔,干凈,明快,不拖泥帶水,不冗長啰嗦,不矯情,不無病呻吟,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性情宕開,適時打住,自然天成。熟悉任老的人都知道,他平時說話,就是這個樣子。他的散文不過是把口中想說的話用筆如實記述下來而已。說我想說,寫我想寫。

乍看上去,他的散文似乎不那么有文采,不那么講究技巧。其實,這是一種大智大拙,是一種絢爛之后的平實,是一種沒有技巧的技巧。這樣的敘述應(yīng)對的是非刻意化閱讀,而這樣的閱讀效果,恰恰是作者有意為之的。我們只要看看他的翻譯作品,看看他的童話作品,看看他的童詩作品,就明白其中的原因了。為什么他的翻譯作品在譯界獨樹一幟,深得讀者喜愛,除了遵從信雅達(dá),是不是還得益于他獨有的翻譯語言?為什么他的童話童詩讓讀者欲罷不能,除了精彩的內(nèi)容,是不是還有他魅力難敵的敘述語言?他的文風(fēng)是一脈相承的。當(dāng)然,相對而言,他的散文顯得更為平實??谡Z化,大白話,自然語言狀態(tài),是任溶溶一以貫之的美學(xué)追求。強調(diào)作品讓人看得懂,看得明白,看后又不覺乏味,并為之著迷,這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是需要經(jīng)年累月的寫作修煉的。

任老是一位文化智者,或者說是一位文化老人,但他又是一個頑童,一個超級頑童。一方面,他大智若愚,洞若觀火,寵辱不驚,笑看風(fēng)云;一方面,他又透明單純,無拘無束,愛玩好玩,天真率性。當(dāng)這兩種屬性奇妙地融為一體的時候,散文的奇妙性,散文這種最貼近自我的文體的奇妙性,也就在所難免了。這也可以說是任老散文最為獨特的地方。

在《想到的一點往事》一文中,任老談及歷史的演進(jìn)過程。從學(xué)韓文想到韓文、日文單詞星期一到星期日的規(guī)律性;回憶了“他”字的演變,八十多年前“他”讀“ta”,“她”卻要讀“yi”(大概是以這字代表“伊”),“它”讀“to”;回憶了標(biāo)點符號從無到有;回憶了小時候?qū)懶?,給父母開頭總是“父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結(jié)局則是“敬請福安”“男××叩稟”;回憶了注音符號為拼音取代等。但我尤其感興趣的是作品的結(jié)尾:“我今年九十,感到我這一輩子過得很有意思,前面幾十年正處在變革時期,我親歷其境,太好玩了!”時代巨變讓文化老人們感慨在所難免。但最后打住在“太好玩了!”恐怕也只有像任老這樣天生的老頑童才可能吧。而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頑童心態(tài),他的散文才磁石般吸引住了成人讀者和兒童讀者。

任溶溶五卷本散文《給小朋友和大朋友的書》

每個人都會遭遇生離死別等沉重的現(xiàn)實問題,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應(yīng)對方式。通常,作者處理此類沉重話題,總免不了憂傷和悲痛。但任老的處理不同,他有自己的方式,在他筆下,我們看到的往往是明亮光澤和輕松愉悅。其實,這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因為在他看來,人生背負(fù)的沉重太多太多,唯其太多沉重才更需要一種常駐心頭的明亮光澤和輕松愉悅。正如他在《老人言》一文中所說:“作為老人,我只希望電視多播些喜劇和大團(tuán)圓的戲,更希望現(xiàn)實生活中開心的事也多些多些再多些。”

他懷念魯兵,并不怎么涉及悲傷。他和魯兵曾經(jīng)是一個單位的同事,他們一起做過很多事,其中有件事很特別,就是陪魯兵喝酒。任老雖然自己不喝酒,但年輕時常陪父親喝酒,練就了陪酒功夫。他們相約上館子,魯兵喝自己的酒,任老吃自己的菜,各司其職,各樂其樂。他又說魯兵舊學(xué)功底好,寫舊體詩,與葉圣陶前輩唱和,可魯兵大學(xué)念的是外語系;而自己呢,不擅長寫舊體詩,搞的是外文翻譯,卻偏偏念的是中國文學(xué)系。兩個人完全“弄顛倒了”。

草嬰是任老中學(xué)同學(xué),兩人后來都成了翻譯名家,而且他們還是譯文社的同事,兩人的友誼和交往長達(dá)八十年之久,草嬰過世,對任老來說意味著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他回憶了與草嬰的交往,寫了兩人1938年的初識,寫了草嬰學(xué)習(xí)俄語、翻譯俄國作品,寫了草嬰與地下黨接觸,但讓人印象最深的是寫草嬰的吃。草嬰知道任老愛吃,任老則認(rèn)為草嬰對吃沒多大興趣。一次草嬰夫人買來大烏參,問任老如何燒,任老隨口說應(yīng)該燉很久,結(jié)果燉過了頭,大烏參燉成了羹,他們只能吃“羹”,任老說,好在“反正草嬰吃菜沒有什么表情”?!皼]有什么表情”實在夠絕??墒且淮卧谫e館吃飯,卻讓任老大吃一驚。一條大鰣魚上桌了,任老怕刺不愛吃魚,沒想到“草嬰頓時神情大變,興致高昂,完全是食神樣子,平時十分嚴(yán)肅的他,這時那種饕餮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我一筷子也沒有碰這盤鰣魚,他卻吃得眉飛色舞”。從“沒有什么表情”到“神情大變,興致高昂”、“食神”、“饕餮”、“眉飛色舞”,實在讓人忍俊不禁。從中,我們也不難看出任老的記敘點和關(guān)注點。

任老對人生看得很開,不糾結(jié),不為難自己,隨遇而安,通達(dá)樂觀。

在《老人的記性》中,任老說:“人老了,記憶力不好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彼f記憶力不好,那就找“覺得好玩”的事做,讀舊詩詞、聽古典音樂、聽京戲,但這些也遇到麻煩。比如聽京戲,現(xiàn)在連哼哼也不行了:“老是忘詞,忘詞想詞,反而更睡不著??墒前滋旌吆撸~就看《大戲考》,把忘掉的句子找回來,再反復(fù)哼,這樣‘老友見面’,同樣是很開心的。這就是我如今的記性。”面對記憶力衰退,十分坦然,而且一如既往風(fēng)趣、幽默和樂觀。

看得開,想得開,想得明白。這是一種境界。

不久前,榮煉來電話談及序言事,說老爺子問兩篇序言進(jìn)度如何,他一愣,嗯,當(dāng)初不是說好了請建江寫一篇序言嗎?老爺子說,是啊是啊,不過我現(xiàn)在想,還是寫兩篇比較好,一篇寫給小讀者看,一篇寫給大讀者看。哈,原來如此。老爺子又有新想法了。

不過,說實話,任老的這個新想法倒也蠻符合實際情況,畢竟,這些散文很特別,兒童讀者可以閱讀,成人讀者同樣可以閱讀。所以,就有了現(xiàn)在的兩篇序言。

謝謝任老信任。

(本文系任溶溶五卷本散文《給小朋友和大朋友的書》序言,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17年5月版,原載于《文學(xu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