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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故園的女人與花朵
來源:《三峽書簡》 | 王 彬  2017年08月03日15:07

那薔薇,就像所有的薔薇,

只開了一個早晨

——巴爾扎克

寫下這個題目,有些糾結(jié)。糾結(jié)什么呢?一時難以說清。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即:題目中的故園是指魯迅的故園。既然是魯迅的,那么至少有三處,紹興、北京、上海,都有資格成為魯迅故園。如果我是紹興人士,則毫不猶豫地選擇紹興,如果是上海籍呢?而我是北京人,熟稔的當(dāng)然是北京,因此以魯迅在北京的曾經(jīng)居住地而作為寫作中心,也就沒有什么可以遲疑了。然而,雖是如此,也還是有些糾結(jié),糾結(jié)那些女人與花朵,尤其是女人——新與舊的女人,真的一時梳理不清。那就暫時放下,從故園的貓說起。

在北京,魯迅曾經(jīng)居住過四個地方:一處是南半截胡同7號的紹興會館;一處是八道灣胡同11號周氏兄弟舊居;一處是磚塔胡同84號;一處是宮門口西三條21號的魯迅故居,現(xiàn)在被包圍在魯迅博物館的院子里。在紹興會館,魯迅住了七年半,從1912年的五月到1919年的11月,先是住在會館西北的藤花西館,因為鄰人吵鬧而遷移到會館東南的補樹書屋。關(guān)于鄰人吵鬧,魯迅在日記中這樣記載:“半夜后鄰客以閩音高談,狺狺如犬相嚙,不得安睡?!卑岬侥喜康男≡阂院?,雖然逃避了狺狺犬嚙,卻又平添了貓的騷擾。而且,這里多少有些陰氣,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寫有這樣一句話:“往昔是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據(jù)說是一個官員的姨太太。魯迅對此倒不在乎,況且“現(xiàn)在的槐樹已經(jīng)高不可攀了”。讓他惱火的是貓,是夜晚鬧春的貓。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中回憶,對于貓叫春,像小兒一樣綿長的啼哭,他們那時是“大抵大怒而起”,周作人說,他的1918年的日記里,也有“夜為貓所擾,不得安睡”的記載。不得安睡怎辦?只有采取行動,“拿著一支竹竿”,周作人寫道:“我搬了小茶幾,到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們打散,但也不能長治久安,往往過一會又回來了?!闭l拿竹竿?揣摩文意,既然周作人“搬了小茶幾”,那么就應(yīng)該是魯迅,是魯迅手持竹竿與搬著小茶幾的周作人走到后檐下面。打貓為什么不在前檐,而偏要繞到房子的后面,舍近求遠(yuǎn)地走到后檐下呢?我近日去哪里探訪,繞到補樹書屋的后面明白了,后檐的地勢相對前檐至少高出半米,站在那里可以很容易打散在屋頂上叫春的貓。

當(dāng)然,在補樹書屋,對魯迅而言,更多是岑靜與寂寞,是抄古碑的好地方,而且“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夏夜時分,“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标P(guān)于這株槐樹,研究魯迅的著作記述多矣,這里不再多說。我感興趣的是槐樹之前的歷史,因為文獻(xiàn)記載,補樹書屋的墻壁上 , 曾經(jīng)嵌有一方石匾,刻有這樣一些文字:

昔有美樹,花夜合?;蛟唬洪瑒e種蓮芙。

夜晚將花朵合攏的,是什么樹呢?是合歡嗎?合歡我是熟悉的,北京曾有一條街道將其作為行道樹,夏天的時候綻放緋紅的花朵,后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統(tǒng)統(tǒng)被砍掉了。合歡的葉子在晚間閉合,因此在日本有“睡覺樹”之稱。葉子是這樣,花也是這樣嗎?

什么植物的花在夜晚一定閉合呢?有一種叫“夜合花”,“又稱夜香木蘭”的,有九片花瓣,外面三瓣是綠色的,里面六瓣是白色的,清晨開放,晚間合攏,香氣幽馨,直徑有三到四厘米,是一種偏大型的花卉。把這樣的樹,稱為“美樹”,自然是不錯的。但這只是我個人猜測,因為還有這樣的話:“或曰:楝別種蓮芙”。楝,又稱苦楝,果實是圓球形狀的,成熟以后煥發(fā)一種金黃的色澤,因此又叫金鈴子。在中國文人的情懷里,楝是高潔的樹木,莊子《秋水》篇中便有鳳凰非梧桐不棲,非楝實不食的議論。楝花一蓓數(shù)朵,顏色紫紅,芳香滿庭。

楝,這種樹在印度被稱為神樹,是雕刻佛像的好材料。那么,楝的別種“蓮芙”,是楝的哪一個品種呢?可惜也一時難以說清,而歷史中的現(xiàn)實是,在魯迅的時代,無論是夜合還是蓮芙,都早已在壬寅年的春天死掉了,壬寅是光緒二十二年,即公元1842年。這一年,距魯迅入住的時間是七十年,距周作人是七十五年。他們所見的槐樹,種于癸卯,與壬寅相差一年——公元1843年,如果從這一年算起,周氏兄弟眼際中的槐樹正當(dāng)盛年,正是亭亭如蓋,青翠如幄的好姿態(tài)。周作人說住在這里,盛夏的時候屋子里并不很熱,“不大有蚊子,因為不記得用過什么蚊香,也不曾買有蠅拍子,可見沒有蒼蠅進(jìn)來”,自然與這株槐樹有關(guān),“它好像是一頂綠的大日照傘,把可畏的夏日都擋住了?!边@是槐樹的好處,當(dāng)然也有壞處,只是槐樹上的“青蟲很有點討厭?!鼻嘞x,在古人的筆下是尺蠖,魯迅寫作槐蠶,是一種像蠶那樣白皙的小蟲子,以槐樹的葉子為食,北京人俗稱“吊死鬼”。這種小蟲子,時常用一根細(xì)長而雪亮的白絲吊下來,落在地上一曲一伸地爬,不小心,落在行人的身上是免不了的。如果落在“頭頸上”呢,會像魯迅那樣,產(chǎn)生“冰冷的”感覺嗎?周作人呢?他奇怪的是:“那么舊的屋里該有老鼠,卻也并不見?!边@其實是與貓大有關(guān)系。周作人說,“誰家的貓常來屋上騷擾,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著覺?!边@些擾人清夢的貓便是驅(qū)逐老鼠的功臣吧!

但是,它們哪里料得到,做了這樣的好事卻難免被痛打,功臣應(yīng)該受到這樣的“待遇”嗎?

那些白皙的小蟲子,那個自縊的女人呢?

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三個活潑的姑娘:俞藻、俞芳與許羨蘇。照片中,俞芳與許羨蘇之間是魯迅的母親魯老太太。

俞芳與俞藻有一個姐姐叫俞芬,俞芳后來回憶,八歲那年,她們的母親去世了,比她大十二歲的俞芬,帶著她和小妹俞藻一起到北京讀書,住在西城的磚塔胡同61號,即今之84號。俞氏三姐妹的父親叫俞英崖,61號是俞英崖朋友的房產(chǎn)。俞英崖在外地工作,俞氏三姐妹便借住在這里。1923年7月魯迅與周作人失和,離開八道灣而遷居于此。

與魯迅初次接觸,俞氏姐妹很拘謹(jǐn)。但是,很快發(fā)生了變化,一天,魯老太太給他們講魯迅小時的故事。說魯迅穿著紅棉襖,手持大關(guān)刀,模擬關(guān)羽征戰(zhàn)的樣子,高喊:“娘,給你看看!”聽了這個故事,俞芬立即拿起雞毛撣子,模擬魯迅小時的樣子高喊:“大先生,大先生,你看!”“這是紅棉襖,這是大關(guān)刀,和尚師父給我做的,給你看看!”陌生的界限一下子打開了。

俞芬與許羨素同為紹興人,是魯迅三弟周建人在紹興女子師范教書時的學(xué)生。許羨素到北京女子師高讀書的時候,俞芬在師高附中讀書,因此許羨蘇在回憶往事的時候,說她的這位同學(xué)是一位超齡的活潑的女中學(xué)生。魯迅借寓磚塔胡同61號便是通過許羨蘇介紹的。1920年,許羨蘇從紹興來到北京報考北京大學(xué),住在八道灣,魯老太太很喜歡她。后來,許羨蘇考上了北京女子師高,住到學(xué)校里去了,魯老太太舍不得,流了好幾次眼淚。許羨蘇當(dāng)時剪了短發(fā),與高師當(dāng)局的要求相抵觸。當(dāng)時剪短發(fā)的,還有廖伯英、甘睿昌和張挹蘭。張挹蘭后來轉(zhuǎn)到北京大學(xué),與李大釗同日遇難。高師當(dāng)局下令這些剪短發(fā)的學(xué)生必須把頭發(fā)養(yǎng)長,而這四個學(xué)生拒不遵命。高師當(dāng)局于是向?qū)W生的保證人、監(jiān)護(hù)人與家長,要求他們督促執(zhí)行。許羨蘇的保證人是周作人,為此,周作人退掉聘書以示抗議;魯迅則寫了一個短篇《頭發(fā)的故事》,表達(dá)他的激憤與支持。

1926年8月26日,魯迅與許廣平南下,由此,魯迅與許羨蘇的通信也頻繁起來。以8月27日至10月2日為例,根據(jù)《魯迅日記》他們之間的通信次數(shù)是:

八月

二十七日 上午以明信片寄壽山、淑卿。午蹬車,一點鐘發(fā)天津。

二十九日 晨七時抵上?!悦餍牌氖缜洹?/p>

九月

一日 下午寄羨蘇明信片;

四日 下午一時抵廈門,……以明信片寄羨蘇及三弟;

五日 午寄淑卿信;

八日 下午得淑卿信,二日發(fā)。

十二日 下午寄淑卿信及明信片一;

十八日 上午寄許羨蘇信并《語絲》十本;

二十三日 午后得羨蘇信,十五日發(fā);

二十四日 上午寄羨蘇信并《語絲》;

二十七日 收小景片十二枚,十六日淑卿自北京寄。

十月

二日 下午得羨蘇信,廿四日發(fā)。

按:淑卿,即許羨蘇。魯迅九月八日得到許羨蘇的回信應(yīng)是對九月一日以前三張明信片的回復(fù)。許羨蘇二日寄出的信,魯迅六天就收到了,說明其時郵政是順暢的,作為平信的收發(fā)時間今天也大抵如此。從8月27日到10月2日,在三十七天的時間里,魯迅與許羨蘇通信13封,魯迅8封,許羨蘇5封。有人根據(jù)《魯迅日記》統(tǒng)計,魯迅與許羨蘇的往來信函大概有二百五十余封。魯迅——包括郵寄書籍,有一百多封,許羨蘇的也有百余封。

在魯迅的人生中,許羨蘇是一位難以回避的女性。許羨蘇面容姣好,性格活潑,歷史如果給魯老太太再一次選擇兒媳的機會,有的研究者認(rèn)為,她一定會選擇許羨蘇。友人曹聚仁在一本關(guān)于魯迅的評傳中,更是把許羨蘇直接稱為“魯迅的戀人”。魯迅的學(xué)生孫伏園曾經(jīng)私下里,將許羨蘇、許廣平與魯迅之間的關(guān)系稱為“二許之爭”。這樣的閑話,很快傳到魯迅的耳朵里。1926年9月30日,時在廈門的魯迅,致信在廣州的許廣平,轉(zhuǎn)述伏園的閑話:“他所宣傳的,大略是說:他家不但常有男學(xué)生,也常有女學(xué)生,但他是愛高的那一個的,因為她最有才氣云云。”“高的那一個”是指許廣平。對這件事,魯迅看得很淡,認(rèn)為是:“平凡得很,正如伏園之人,不足多論也?!笨吹紧斞傅男?,不知許廣平的心情如何,而許羨蘇又會翻涌怎樣的波瀾呢?

關(guān)于魯迅與許羨蘇之間通信的下落,許羨蘇在1961年著文回憶說,1930年她去河北第五女師——其地在大名府,任教前夕,把魯迅給她的來信捆成一包,交給了魯迅的夫人朱安,“不知她怎樣處理了”。但是,后來整理魯迅在北京的故居時,在朱安的箱子里并沒有見到這些信。如果這些信還在,那些曾經(jīng)的鮮活文字會傳遞何種信息呢?

1927年1月11日,魯迅在即將離開廈門大學(xué)的時候,給許廣平寫了一封長信,述及廈大的學(xué)潮以及關(guān)于北京的一些傳聞,說到一位從北京南來的教授白果 “為攻擊我起見,便和田千頃分頭廣布于人,說我之不肯留居廈門,乃為月亮不在之故”,將許廣平喻為皎潔的月亮。信尾又告知這樣一件事情:“我托令弟買了幾株柳,種在后園,拔去了幾株玉蜀黍,母親很可惜,有些不高興,而宴太即大放謠諑,說我縱容著學(xué)生虐待她。”宴太即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令弟即許羨蘇。這封信收進(jìn)《兩地書》時,羽太信子與許羨蘇的真實姓名都被芟夷而改為代稱,前者是可以理解的,是為了避免麻煩,用魯迅的話是“力求清寧”;后者呢?回避什么?許廣平是許羨蘇在女子師高的同學(xué),比許羨蘇大三歲,稱其為令弟自然可以,但有什么必要回避其名?

“柳”的背后蘊含什么深藏的故事嗎?

當(dāng)然,這樣的柳也可以理解為自然之柳。

1924年6月25日,魯迅從磚塔胡同移居“西三條胡同新屋”。次年四月五日,請云松閣栽種綠植。計有:“紫、白丁香各二,碧桃一,花椒、刺梅、榆梅各二,青楊三?!薄遏斞溉沼洝分械亩∠?、碧桃、花椒、刺眉與榆梅,今天還可以見到,丁香位于前院正房兩側(cè),壯碩蓬勃,已經(jīng)高過屋頂了。其余的植物均在后園,一株在正房背后的東邊,這是碧桃。余者則位于后園的北墻之下,從西向東依次是花椒、刺眉、榆梅。三株青楊呢?現(xiàn)在是一株也沒有了。

青楊是楊樹的一種,在中國土著楊樹的種類中,與青楊相對應(yīng)的是白楊。白楊樹皮皎潔,青陽樹皮青灰。 清人陳浯子在輯錄的《花鏡》中比較這兩種楊樹的區(qū)別時說,白楊的葉子在萌芽之際,包裹一層乳白的絨毛,及至舒展開來,上面是淡青色,背面依舊是白色的。白楊的葉子似“梨葉長而厚”,“蒂長兩兩相對”,也就是“對生”,“遇風(fēng)則簌簌有聲”。豈止是“簌簌”,有時簡直會發(fā)出驟雨一般的暴響。相對白楊,青楊的葉子要小許多,高度也相對低矮。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楊樹不種在院子里,而是多植于塋冢之間。由于這個緣故,北京的四合院很少有這種樹。說是很少,是因為,還是有一些新進(jìn)人士,比如周氏兄弟,不愿意接受這樣的束縛而任性自為。我不知道魯迅對白楊是何種態(tài)度,周作人則似乎頗多喜愛,我忘記了他在哪篇散文中說過,在西教中,白楊是有罪惡的,因為基督臨死之前背負(fù)的十字架是白楊做的。青楊呢?他,包括魯迅似乎沒有述及,但是雖然不見于紙上的煙霞,卻見于魯迅的后園,而且在不大的園子里栽種三株,可見主人的志趣與喜愛。

如同楊樹,西三條栽種的那些花木,也基本不見于北京的四合院,只是反映了的魯迅個人興趣而已。見于《魯迅日記》中的刺梅即黃刺玫,榆梅即榆葉梅。二者在花期的時候都綻放黃色花朵,而且都是重疊的花瓣,只是刺梅有刺,榆梅無刺,葉子細(xì)小模擬榆樹的葉子而已。丁香就不用說了,盛開的時候香氣郁烈,只是味道有些怪異,因此不太被人們所接受。尤其叫人費解的是花椒,有什么觀賞價值呢?當(dāng)然,這樣的說法難免偏頗,因為《花鏡》里不僅收有花椒,而且把它列在“花木類考”里?!痘ㄧR》描述它是“本有尖刺,葉堅而滑”,氣味辛香,“蜀人取嫩芽做茶”。北京卻沒有這樣雅,春天的北京人,只是以炸“花椒芽”自饗和饗客罷了。我年輕時的工作單位便種有花椒,栽種在食堂門口,好大一片,從那里經(jīng)過時即便是炎夏,也會感到一種辛辣的涼氣。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它們開花,當(dāng)然不會沒有花,花椒,包括我們食堂附近的都會開花,是一種澄黃、纖巧而類于臘梅那樣形狀的花。

1947年6月28日,南京《新民報》記者來到西三條,采訪魯迅的夫人朱安,說到魯迅,說到院子里的兩株植物,一株是洋桃,還有一株是櫻花。朱安說,魯迅喜歡的那株櫻花被蟲子咬壞了,去年才將它砍倒。而記者看到,“魯迅手種植的那株洋桃,高出屋脊,綠葉森森,遮蓋住西邊的半個院子?!毖筇沂悄蠂募喂鴮嵢玳蠙?,成熟以后泛射蜜蠟的色澤,半透明的黃色很是秀麗。洋桃,在《兩地書》中,寫作楊桃。關(guān)于楊桃,在許廣平與魯迅的通信中多次述及。先是,1926年9月28日,許廣平在信中訴說廣州的天氣:時常有雨,空氣十分潮濕,“衣物書籍,動輒發(fā)霉,討厭極了?!倍盁o雨則熱甚”,上課的時候汗流浹背?!拔米哟蟪觥?,“螞蟻也不亞于廈門”,“食物自然更易招致,即使掛起來,也能緣繩而至,須用水繞,始得平安?!边@些是牢騷話,當(dāng)然也有好吃的水果,“現(xiàn)時有楊桃,五瓣,橫斷如星形,色黃綠”,這樣的水果,“廈門可有么?”10月4日,魯迅回信說,在廈門有香蕉、柚子,都很好吃,“至于楊桃,卻沒見過,又不知道是甚么名字,所以也無從買起?!眱芍芤院螅斞冈诮o許廣平的信中再次提到楊桃說,“我很想嘗嘗楊桃”,然而要吃楊桃得去廣東,但是現(xiàn)在卻難以成行。原因是“經(jīng)濟問題”,因為廈門大學(xué)已經(jīng)提前支付了工資,倘若現(xiàn)在就走,魯迅在10月29日的信中說:“玉堂立刻就要被攻擊,因此有些彷徨?!庇裉?,即林語堂,是魯迅來廈門大學(xué)教書的介紹人。

在魯迅與許廣平合著的《兩地書》中,以廈門為背景的通信最多,魯迅給許廣平的信,不僅心跡袒露,而且頗多頑皮之態(tài)。比如,10月28日:

樓下的后面有一小片花圃,用有刺的鐵絲攔著,我因為要看它有怎樣的攔阻力,前幾天跳了一回試試。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給了我兩個小傷,一股上,一膝旁,可是使并不深,之多不過一分。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痊愈了,一點沒有什么??峙逻@事會招到告誡,但這是因為知道沒有什么危險,所以試試的,倘覺可慮,就很謹(jǐn)慎。例如,這里頗多小蛇,常見被打死的,額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沒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連夜間小解也不下樓去了,就用磁的唾壺裝著,看夜半無人時,即從窗口潑下去。這雖然近于無賴,但學(xué)校的設(shè)備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跳過有刺的鐵蒺藜,刺傷了自己,可是傷口并不深;把尿“磁”在唾壺裝著,“看夜半無人時,即從窗口潑下去”,這些近乎無良少年的無賴舉動,說明戀愛的力量有多么凌厲!我不知別人見到這樣的文字有什么感想,我是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種微微的莫名的興奮,同時浮想沙翁的喜劇《仲夏夜之夢》。那時的魯迅,恐怕是中了小精靈迫克(Puck)紫色的魔汁,雖然也間或掠過一絲愛情所固有的煩惱,但即便如此,亦是歡樂、青春、幸福的。

而在此之前,在九月三十日的信中,魯迅說,聽課的學(xué)生漸漸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有男生也有女生,“女生共五人”。對這些女生的態(tài)度,魯迅的態(tài)度是:“我決定目不斜視,而且將來永遠(yuǎn)如此,直到離開了廈門?!睂︳斞高@樣的剖白,許廣平在十月十四日的信中認(rèn)為“邪視”有什么要緊,“許是冷不防的一瞪罷!”對戀人的戲謔,魯迅回答:“邪視尚不敢,而況‘瞪’乎?”什么是瞪?瞪,是正~視——正面看?!暗伞奔瓤梢允抢洳环粒部梢允情L時間看。這時的魯迅,對講臺之下的女生,既不可以邪視,又不可以正視,在這樣的情形下,有什么辦法呢?要么,閉目不看;要么,像高老夫子那樣仰頭看天花板,借以表達(dá)對戀人的忠貞吧。然而,女學(xué)生固然可以不看,但楊桃還是要吃。過了幾天,孫伏園,也就是散播“二許之爭”的那位,從廣州帶來了楊桃,從而滿足了魯迅想吃楊桃的渴望。然而,吃過以后,魯迅的態(tài)度卻是:“我以為味道并不十分好吃,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氣,出于各種水果之上。”

楊桃我是吃過的,的確如魯迅所云沒有任何味道,只是液體多,吃一只可頂一瓶礦泉水。香氣似乎有些夸張,并沒有“出于各種水果之上”的感覺。

如同一切家庭,魯迅與許廣平的婚后生活也是瑣碎、物質(zhì)的,因為瑣碎故而真實,因為真實而所以物質(zhì)。蕭紅在一篇回憶魯迅的文章中說,吃飯的時候,魯迅不和家人在一起,而是在樓上單開一桌。許廣平總是親手把放著小菜的木盤端上去。小菜盛在碟子里,碟子直徑不過兩寸,有時是一碗豌豆苗,有時是菠菜或者莧菜,如果是雞或者魚則必定選擇其中最好的部位。許廣平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才小心翼翼地端著盤子走上樓梯。

面對妻子——比魯迅小十七歲,這個男人的內(nèi)心會是怎樣,當(dāng)會充滿幸福與感激吧。使我們感動的是,臨終之時,他說過的那些話,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兒子倘若無能,千萬不要做空頭文學(xué)家。這是對許廣平,對上海的家人;那么,對北京,對北京的家人,他的母親與朱安,他想到了什么呢?在他去世以后,西三條的家里也設(shè)立了靈堂,接待前來吊唁的親友。在正房對面的南房,北京人素常所說的倒座的東墻上,懸掛著陶元慶所繪的魯迅肖像,下面是一張方桌。朱安一身素服坐在方桌左側(cè),在裊裊的煙篆里,祭奠遠(yuǎn)逝的丈夫。據(jù)南京《新民報》報導(dǎo),當(dāng)時的情景是,記者寫道:“魯迅夫人的身材很矮”,“臉色很清癯,眼睛里永是流露著極感傷的神態(tài),上身著的是咖啡色帶白花的短夾襖,青褲,白鞋白襪扎腿,頭上挽著個小髻,也用白的頭繩束著”。朱安讓記者坐下以后,有一個女仆執(zhí)一水煙袋相進(jìn),她一邊吸著,一邊接受采訪:

關(guān)于后事,她這里還沒什么打算,完全由他三弟周建人在上海就近辦理,她不預(yù)備到上海去,因為她母親(作者按:魯老太太)在這里,今年已八十歲,處處需要人照顧,不能離開,同時去上海也沒有多大的用處。記者因為談話已有半點鐘的時間,乃起而辭別,她最后很客氣的說:“謝謝你!,他死了你們還要給他傳名!”

魯迅去世以后,朱安給周建人發(fā)的電報中有這樣兩句,一句是:“一生辛苦如是作終”;再一句:“緬懷舊事痛不欲生”。前句是對魯迅的蓋棺之論,當(dāng)然是朱安對魯迅的理解,后句是朱安自己內(nèi)心的表達(dá)。朱安的電報,雖是倩人代筆,卻真實反映了那一時代舊式婦女在丈夫死后的情感與心境。

魯迅去世以后,朱安還給周建人寫過一封信,希望許廣平“擇期整裝,早入歸來”。若果“動身有日”,請“先行示知”,“嫂當(dāng)掃徑相迓,決不能使稍受委曲?!弊≡谀睦锬兀恐彀惨呀?jīng)料想得十分周詳了,如果這些地方都不合適,也可以住在朱安自己的房間:“或住嫂之房,余再騰他處”,“一切什物自必代備”,“許妹與余同一宗旨同一境遇,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養(yǎng)遺孤,以慰在天之靈”。朱安說這些都是出于“肝膈”的話,“特竭誠相告也?!敝彀彩桥f式婦女,對許廣平以姐妹相稱,以魯迅正室自居——她的確是正室,是可以理解的,而作為現(xiàn)代女性的許廣平,自然不會接受這樣的邀請而把自己嵌于舊家庭的屋檐之下。

十年前,在聞聽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同居以后,朱安與俞芳有過這樣的對話。俞芳問朱安今后打算怎么辦?朱安痛苦地說,“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钡乾F(xiàn)在朱安絕望了,“我好比是一只蝸?!?,她說:“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可是現(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甭犃诉@些話,俞芳很是驚異,她比朱安小三十歲,面對一個比自己小三十歲的鄰家女孩搵淚傾訴,可以想見朱安的內(nèi)心有多么痛楚與壓抑。

1947年6月28日,南京《新民報》記者采訪朱安,其時距朱安辭世僅僅一天,在那一天,朱安對記者說身體不好,全身浮腫,關(guān)節(jié)發(fā)炎,由于經(jīng)濟匱乏,又不愿意變賣“先生的遺物”,“只好隔幾天打一針”。她說:“周先生對我并算不壞,彼此之間并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yīng)該原諒他?!标P(guān)于她與魯迅的關(guān)系,朱安曾說,老太太抱怨我沒有孩子,大先生從來不和我說話,怎么會有孩子呢!他曾經(jīng)向魯迅表示過繼朱家的一個侄子,但是魯迅沒有表態(tài)。說到許廣平,朱安的態(tài)度也很友善,她說:“許先生待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不斷寄錢來,物價飛漲,自然是不夠的,我只有更苦一點自己,她的確是個好人”。

一年以后,北平版的《新民報》刊登了一篇紹介朱安生平的文章和一幀照片。文章的題目是《魯迅夫人》,對朱安的生平進(jìn)行了簡短回顧:

夫人朱氏,紹興世家子,生于勝清光緒五年七月。父諱某,精刑名之學(xué),頗有聲名于郡國間。夫人生而穎慧,工女紅,守禮法,父母愛之不啻若掌上珠,因而擇婿頗苛,年二十八始?xì)w同郡周君豫才(即魯迅)。

文中描述朱安是:“柔色淑聲,晨昏定省”,“事其太夫人魯氏數(shù)十年如一日?!笨箲?zhàn)勝利以后,生存日艱 “蒙蔣主席賜予法幣十萬金,始延殘喘”。文末感慨:“嗚呼!夫人生依無價之文人,而文人且不能依”,“依”而不能“依”,朱安的悲劇就在這里。1943年,魯老太太病歿,埋葬在京西板井村,終年八十五歲;四年以后,朱安辭世,終年六十九歲;1968年,許廣平離世,終年七十歲,二人辭世的時間相距二十年;1986年,許羨蘇去世,相距許廣平十九年,終年八十三歲。說來吊詭的是,西三條故居里懸掛著一張魯老太太的遺照,受到參觀者的景仰,因為他的長子是魯迅。同樣是這位老人,紅衛(wèi)兵去八道灣抄家時,首先砸的就是她的牌位,因為她的次子是周作人。

據(jù)說,臨終之前,朱安囑托兩件事:第一件,葬在“大先生”的墳壟一側(cè);另一件,每七需供水飯,五七時請僧人念一卷經(jīng)。第一件自然做不到,友人提議把她的靈柩也安葬到板井村,從而陪伴魯老太太,但不知為什么沒有實現(xiàn)而是埋葬到了保福寺,而這一地區(qū),恰是今天中關(guān)村的核心區(qū)域,早已鶴歸遼海人事皆非。每次我經(jīng)過這里,尤其是夜間乘車從保福寺橋下通過,總免不了產(chǎn)生一種惴惴的不安,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知道這個舊時代的女人?肯定會許有的,夜色中的蝸牛也會吐出幽寂的光芒吧!

2012年3月5日,我接到一個《新京報》記者的手機采訪。他說魯迅住過的磚塔胡同84號即將拆除,對此我有什么感想?我說,在84號,魯迅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說《祝?!?,完成了《中國小說史略》的下半卷,是研究魯迅生活變化與創(chuàng)作心境的重要場所。次日,我致信給西城區(qū)負(fù)責(zé)人。不久,西城區(qū)政府在官方微博中回應(yīng),84號暫不拆除。

近日,我路過磚塔胡同發(fā)現(xiàn), 84號以東一帶的房屋都被拆掉,只留下了圍墻與院門,每一處院子的圍墻上,都畫有一個巨大的白圈,里面寫著一個嚇人的“拆”字。84號,還在,只是原本畫在墻上的“拆”字被抹掉了。我和妻子進(jìn)去,見到一位中年婦女,她說是外地人在這里租房子住的。幾年前我來過這里,當(dāng)時的房主都是北京人。小院更加湫隘、骯臟,衰敗,對著院門的地方有一株樹木,看看并不十分粗糙的樹皮,我猜度應(yīng)是小葉梣。在俞芳的回憶中,84號,當(dāng)時是61號,有三間北房與東西廂房,北房西側(cè)是院門。在北京,胡同北部的院子,院門一般設(shè)于西北角。因為按照九宮格的原則,西北屬于“西北六白”吉地。61 號是三合院,與北房相對的南邊沒有筑屋,只有一座花壇。花壇上栽種了什么花卉,是北京人喜歡的玉簪——黃昏以后遞送幽細(xì)的清芬?我不記得俞芳有過什么記載。也許有,忘記了。法國人莫迪亞諾在他的小說《暗店街》的結(jié)尾處,寫有這樣一段話,說是在俄羅斯南方的海濱療養(yǎng)地,一個小姑娘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她不過是想在海灘上再玩一會兒。但是,她母親堅決不同意而把她拉回家。她們走遠(yuǎn)了,穿過街道,拐過路口,再也聽不到她的哭聲,我們的生命不是和這種孩子的悲傷一樣,也會迅速地消逝在冥冥的夜色里嗎?而現(xiàn)實是,在原本是花壇的地方加蓋了簡陋的小屋子,不像今天的八道灣11號,補種了不少植物與花朵。

關(guān)于八道灣11號,我曾經(jīng)向有關(guān)部門建議,作為周氏兄弟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起來。不久,八道灣拆掉了,11號被規(guī)劃進(jìn)北京35中校園,被保護(hù)起來。房屋修葺一新,也補栽了不少植物,卻不知為什么,最多的是花椒樹,至少有四到五株,仿佛出操的士兵排成一列,站在正房的背面。正房的堂屋背后是一間平頂?shù)男》孔印本┤私谢遗?,使人想起西三條的老虎尾巴,其實這也是老虎尾巴,是一條更早的老虎尾巴,魯迅在這里工作、休息。先后兩條老虎尾巴提供的歷史信息是一致的。正房北側(cè)是九間后罩房,西首三間周作人一家住,中間三間周建人一家住,東首三間招待客人——盲詩人愛羅先珂曾經(jīng)在這里居住。西首三間的窗下有一株碧桃,東向則間隔均勻地栽種木槿一類的植物,因為是二月,北京的氣候尚冷,這些植物沒有一絲春天的消息。對于碧桃,我向來不喜歡,原因很簡單,它的花型繁縟、呆板,仿佛是緋色的圓形紀(jì)念章掛滿樹枝。

記得八十年代讀過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位與周作人有工作關(guān)系的編輯。一天,周作人送他出門時指著院內(nèi)的丁香說:“這是家兄種的樹?!闭Z氣中流露出懷念之情。從兄弟怡怡到形若參商,關(guān)鍵人物自然是他的妻子羽太信子,是圍繞羽太信子而掀起的“窺浴”風(fēng)波。關(guān)于兄弟反目,魯迅后來在《〈俟堂專文雜集〉題記》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曩嘗欲著《越中專錄》,頗銳意蒐集鄉(xiāng)邦專甓及拓本,而資力薄劣,俱不易致,……。遷徙以后,忽遭寇劫,孑身綰遁,止攜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余悉委盜窟中?!鬃影嗽仑ト眨缰秸呤钟?。

俟堂,是魯迅早年別號?!顿固脤N碾s集》,是魯迅所藏古磚拓本的輯本,但在魯迅生前沒有印行,1960年3月由文物出版社出版。“遷徙以后,忽遭寇劫”,當(dāng)是指周作人侵占魯迅書物。宴之敖者的署名,據(jù)許廣平在《欣慰的紀(jì)念》中說,魯迅曾經(jīng)向她解釋:宴從宀、從日、從女,意為“家里的日本女人”,也就是羽太信子;敖從出、從放,意為“驅(qū)逐”,宴之敖者就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驅(qū)逐出來的人”。如果沒有這個女人,魯迅與周作人大概不會分手,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史或者會出現(xiàn)另一番景象,這既是一個對周作人,也是一個對魯迅,發(fā)生過重要影響的女人。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灰色評論甚多而不必再說。這里只說她的三件事,其一,魯迅的母親有腎炎,需要吃西瓜,為了讓她在冬天也能吃到西瓜,羽太信子就想出了煎熬西瓜膏,以便在冬天也可以食用的辦法;其二,羽太信子每餐必先在牌位(魯老太太、周作人的女兒若子、周建人兒子豐三)前面供上飯食,然后全家人才用膳;其三,羽太信子彌留之際說的胡話,居然是紹興話而不是日語,這使周作人大為感動。羽太信子病故于1962年,周作人猝死于1967年,而前一年的八月,東風(fēng)驟起,杜鵑啼惡,自此周作人飽經(jīng)批斗、毆打、凌辱,羽太信子真是幸運得很!

與這些,相對這些遠(yuǎn)逝的女人——幸福與不幸福的,故園的花朵,也同樣復(fù)雜得很。有的今天依舊繁華灼灼;有的早已梅子心酸而褪盡殘紅;有的被補種,卻也真是莫名其妙。1949年,補樹書屋檐前的槐樹被雷電殛死,補種了一株棗樹;八道灣,補種了大量多刺的花椒,卻沒有補植那種香氣悠長,其香氣可以令人騷動的丁香與笑靨燦爛的黃色刺玫;而在西三條,蜜蠟一樣的楊桃與流霞一樣的櫻花呢?忘記了,而我也忘記了是誰說過這樣的話,女人的隕落對應(yīng)著花朵的綻放,是這樣嗎?也未必都是這樣。至少,故園的女人與花朵未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