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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風暴的預警者:朱山坡
來源:文藝報 | 張艷梅  2017年12月08日09:14

系統(tǒng)閱讀朱山坡,是在決定專心做“70后”作家小說研究之后。此前,零零散散讀了他一些短篇,偶爾也寫過短評,多有言不及義之處。作為同時代人,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1980年代激情的青春歲月,新世紀以來,各種內(nèi)外因素交困,漸漸有了中年心態(tài)。這種心境的變化在“70后”作家創(chuàng)作中,大體上也可以見到。朱山坡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鮮明的“70后”作家,對于文學和世界,顯然有著自己的理解。我常常想,除了南方、先鋒、“70后”,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有哪些標簽,諸如尋找、逃離、父親、負罪、靈魂、底層,這些標簽對于多數(shù)“70后”作家來說,可能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親緣關系,那么,他的寫作路徑有著怎樣的與眾不同之處呢?

他是一個詩人

朱山坡是一個詩人。在他的小說里,有著漫漶的詩意。不是風花雪月,不是詩情畫意,是大自然的救贖,是精神的漫游,是靈魂的拷問,是哲學意義上的生命詩化。關于小說的詩意,他在與唐詩人的對話中談到過:“小說需要意蘊,要有氣質(zhì),要詩意。我仰慕有詩意的小說,而好小說往往具備詩歌的氣質(zhì)。”這一自述其實并不能涵蓋他小說中的詩蘊所在。我喜歡他的短篇小說,好的短篇小說難度更高,需要更高超的技巧和控制力,才能讓表達始終不脫離自己的意念和風格。生活和世界都那么蕪雜,一個寫作者要在短短數(shù)千字中,構(gòu)建一個相對完整的世界,一詞一句的節(jié)奏都要慎重把握。從這一意義上說,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相當?shù)奈捏w自覺和審美自足。

逃離與尋找。朱山坡小說中的詩意,首先體現(xiàn)在對生命的思索和對命運的理解上。朱山坡小說中的一些故事我們很熟悉,不過,相似的故事,他給了我們不同的講法。虛構(gòu)的,想象的,超現(xiàn)實的,黑色幽默的,這些表述都可以用來闡釋山坡小說,還有就是詩意。漫漶的、悲傷的、充滿張力的詩意。

《騎手的最后一戰(zhàn)》中,父親騎著馬追趕火車,進入隧道,不知所終。小說有著隱含的故事線。父親的入獄出獄,濃縮了父親的一生,母親的怨恨和艱辛,折射著母親的一生。而最終,這一切都消解在那個一騎絕塵的背影里?!栋职?,我們?nèi)ツ睦铩方Y(jié)尾處,船走了,人生的彼岸不知道在哪里,父親的一句,“兒子,我們?nèi)ツ睦??”更加重了悲涼意味?!氨简v而至的夜色很快就要把我和父親一并淹沒,誰也看不到我們,我和父親也將看不到對方?!薄鹅`魂課》主線是母親對兒子的尋找,生命對靈魂的尋找。關于靈魂的追問,對于街頭漂泊的打工者沒有現(xiàn)實意義;靈魂客棧,對于客死異鄉(xiāng)的人也沒有終極意義。孤獨的靈魂和喧囂的廣場,高樓大廈和小小氣球,那么強大,那么脆弱,構(gòu)成了鮮明的反差,是對這個貌似固若金湯其實無比虛弱的時代的最好隱喻?!短焯蒙ⅰ防镉兄粩嗟某鲎?。唐姓女人的離家出走,父親處心積慮的不告而別,是兩個核心情節(jié)。雖然小說結(jié)局看起來有一點喜劇色彩,畢竟父親寫出了一生代表作,熱愛故事的女人也成了作家,我也借助父親的《天堂散》成了一線導演。父親對作家理想的放棄又堅持,母親對自我的疑慮與反觀,我和母親對父親的尋找,共同構(gòu)成了離散與聚合交織的人生常態(tài)。而作者之意在于,無論人間還是天堂,真正的理解是找回失散親人的靈魂密碼。

故鄉(xiāng)與隱喻。朱山坡寫了很多以故鄉(xiāng)為原點的小說。廣西是地理風貌和人文環(huán)境都很特別的地方,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有獨特氣息。每一個作家都有他的精神故鄉(xiāng),地理意義上的,心理意義上的,文化意義上的。故園,包含著生命過往,情感烙印和精神寄托。這就是作家的“文學根據(jù)地”。朱山坡有故鄉(xiāng)情結(jié),很多小說是一種精神還鄉(xiāng)。在他的原鄉(xiāng)敘事中,包含著太多對于歷史、現(xiàn)實及人性的思考。米莊就是他的故鄉(xiāng)原形。米莊很普通,沒有極端,承載的東西其他村莊也會有。他只是對它更熟悉,有感覺,它給他留下了太多的記憶。讓他懂得正常的鄉(xiāng)村倫理和道德規(guī)范。他對家鄉(xiāng)感情深厚,不愿意刻意批判、矮化,在看到問題的同時,也愿意呈現(xiàn)故鄉(xiāng)的美好和善意。

長篇小說《風暴預警期》是朱山坡近年來最重要的作品,他對生活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對30年中國當代民間生活史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他情不自禁要寫出來,雖然他說,自己不清楚要告訴我們的是什么,他惟一確定的是,風暴本身就是一個隱喻。也可以說米莊就是當代中國民間生態(tài)的一個縮影。他的很多小說都以“米莊”為背景,寫那里的人和事,從米莊到蛋鎮(zhèn),他的寫作軌跡很清晰,敘事的視野不斷拓展,世界也逐漸變得更復雜,既有洶涌的河流,也有寧靜的湖泊,既有壯闊的大海,也有廣袤的草原,既有白雪覆蓋,也有城市喧囂?!短焯蒙ⅰ分械奶焯镁烤挂馕吨裁矗赣H的石榴樹只是一種寄托,算不上最終的救贖。小說在終極意義上,仍舊是隱喻的,是超現(xiàn)實的?!厄T手的最后一戰(zhàn)》中的火車和馬,同樣的奔跑,隱喻著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當然,除了那些陰郁、暴烈的詩意,他的小說中也不乏溫暖和友善。《逃亡路上的壞天氣》和《小五的車站》,都是迷失與回歸的故事,有著溫暖的底色。一場大雪,救贖了一個迷失的靈魂。也或許,這是屬于朱山坡的理想主義。

他是一個探險家

朱山坡站在現(xiàn)實的眾聲喧嘩里,面對層出不窮的社會現(xiàn)象,加之背后跟著的那個并不遙遠的故鄉(xiāng),他雖然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并沒有經(jīng)歷怎樣的艱辛,卻滿懷同情和憂慮。面對病態(tài)的人心,他把小說變成心理解剖學,每一篇小說如同一場手術(shù),拒絕生活的麻醉,疼痛、死亡和治愈交替出現(xiàn),每一個讀者,或是在他的小說里讀到敏感脆弱,或是讀到倔強堅強,可能讀到內(nèi)向憂郁,也可能讀到溫暖希望。對于人類情感和心理世界的試探與打量,也是作家的美學使命。在朱山坡的文學世界里,我們還看到了一種反叛精神。對于既定的文學觀念、表達方式,以及對于底層和苦難的理解,他并不劍拔弩張,卻自有其深刻幽微的洞見。

死亡與救贖。作家看取蕓蕓眾生,既看到向善那一面,也不可能逃避趨惡那一面。這種復雜性往往是作家要處理的首要問題。朱山坡小說的親情、友情中纏雜著背叛、拋棄、冷漠,同時也隱約著特別強烈的愛恨和依戀。他的文字鎮(zhèn)定、樸素、真誠,而且對生活有著本能的包容與理解。就像狂風暴雨洗禮之中,依舊能夠保持感性與理性的平衡,并且在隱忍節(jié)制的敘事中,試圖探討一些本源的哲學問題。

臺風和死亡關系密切?!讹L暴預警期》中的“我”對待???,春、夏、秋、冬四個兄弟對榮耀,憤恨、壓抑、折磨,然而又隱藏著特別巨大的情感力量。這些沒有來處的孩子,沒有合法身份,沒有自我認同,不斷殺死青蛙剝皮的重復動作里面,有著對存在意義的消解,也有著對存在無意義的抵抗。《把世界分成兩半》寫的是人間慘劇,為了埋葬祖父,父親把像家人一樣的老水牛殺死賣掉,拼命追回被狗叼走的那一根骨頭,最終用牽牛繩絞死了自己。真的是無路可走,真的是只能獨自背負無法背負的沉重感?!恫恩X記》中蔓延的饑餓,滿眼的死亡,腳下是累累白骨,活著是痛苦不堪,小說不僅寫出了親情的慘痛、魔幻的撫慰,更是對歷史真實的正視?!蹲罴毼⒌穆曇羰呛艟取泛汀鹅`魂課》相似,都是人的靈魂訴說,紙上的呼救,人心的呼救,那么微弱,又那么強烈,細若游絲又呼嘯轟鳴,就像一場接一場的風暴來臨,每一種生命都是一片狼藉,整個世界遍體鱗傷。

審視與反思。對于人性,對于親情,對于歷史,朱山坡都是勘探者。他攜帶著各種挖掘工具,不斷地開掘探索。那些掩埋在時間深處的歷史灰燼,他以思想的火光重新點亮。朱山坡曾說過: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的,反正我認為思想決定小說的高度,沒有思想的故事是蒼白的、膚淺的,是沒有深度的。我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的小說有更深刻的思想,有更強烈的震撼力,能在讀者心里掀風鼓浪,讀后心情不能輕易平靜?!杜阋沟呐恕贰鹅`魂課》《爸爸,我們?nèi)ツ睦铩贰恫恩X記》《鳥失蹤》《一個冒雪鋸木的早晨》等都做到了這一點。朱山坡小說的思想基點是人的生存困境、情感困境和倫理困境。在深淵中的自我審視、自我掙扎和自我救贖。作家不僅關注社會問題,而且關注由此引發(fā)的心理問題和精神問題。生活難免荒誕,這個看起來平鋪直敘的時代,可能每個人都坐在過山車上,一代又一代人,面目模糊地登上歷史舞臺,又面目模糊地退到舞臺后面。

這個世界并不安定,穩(wěn)定性只是個體生活的一種渴求,而世界始終在動態(tài)的變化之中。我們不愿意別人把條條框框強加給我們成為人生的律條,作家就是要不斷把人性坍塌的角落修復好,把僵化的歷史和崩潰的現(xiàn)實鏈接成為一個整體。正如朱山坡所說:我只是試圖在風光秀麗、陽光明媚、溫情脈脈的南方小鎮(zhèn),在那個新舊之交、劇烈更變的時代環(huán)境里,在愛恨交織、悲喜齊鳴的心理層面,勾勒出一群普通人的獨特面容,揭示一個又一個卑微、孤獨、絕望、不安的魂魅和異化的心靈。

他是一個風暴預警者

朱山坡說:我不屑于寫不痛不癢的故事,或把故事寫得不痛不癢。我在逃避庸常、熟悉和似曾相識,避免跟風。當許多人都急于往前沖的時候,我越來越熱衷于“往回走”,寫不曾經(jīng)歷也不熟悉的故事,以此考驗我的虛構(gòu)才華……我認為自己走在一條宏大敘事的路上。他寫底層的悲劇,對那些卑微的處境、慘痛的苦難,都愿意在文字里給予溫暖。面對貧窮的鄉(xiāng)村,身處繁華的都市,他希望自己不僅能寫出人世的蒼涼和人性的復雜,還能寫出悲憫、寬恕和溫暖的力量。

底層與苦難。朱山坡早期作品多半是讓人心酸的底層故事,他關注底層,關注苦難,對弱者有著屬于自己的同情和理解。最初讀到《靈魂課》,我曾經(jīng)寫過:小說是朱山坡一貫的人文情懷,關注底層,卻不局限于苦難的展示。城市中那些高樓大廈,埋葬了多少鄉(xiāng)村年輕人的夢想、血淚、生命和靈魂?那些鄉(xiāng)村中遙望孩子的母親,她們滿頭白發(fā),目光焦灼,心靈受盡煎熬……《靈魂課》中的那個老人說:“我是來帶我兒子的靈魂回家的,一找到它我馬上就回米莊了,再也不占用你們的座位?!?她始終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正是這種堅定的信,反襯出人世無常、生命無助和現(xiàn)實無奈。

《觀鳳》寫一個女孩子的一生。那么聰明美麗、心高氣傲的一個女孩子,為了家人的生活,犧牲了自己。一個人的犧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下一代還會重蹈覆轍。而如今,仍舊有太多女孩,做出了和當年觀鳳一樣的選擇,如果說當年是生活所迫,如今卻是貪慕虛榮,這種社會價值導向是如何傳遞下來的,這才是這篇小說的深層隱憂吧?!扼@叫》寫了兩對姐弟的故事?!拔摇焙徒憬阆嘁罏槊憬銥椤拔摇钡某砷L付出了巨大代價。孟蘭孟東姐弟同樣如此。孟東因為找工作不順利,遷怒于在職業(yè)中介工作的“我”姐姐,大街上拔刀行兇。姐姐慘死?!拔摇鼻叭ヌ幚斫憬愕暮笫?,遇到兇手孟東的姐姐孟蘭。孟蘭以在姐姐面前自殺的方式,為弟弟贖罪。小說中的幾個年輕人都天性善良,對生活沒有太多的奢求,可惜即使很卑微的愿望也無法實現(xiàn)。小說從一個側(cè)面揭開了現(xiàn)實帷幕,年輕人的心靈問題,人與人之間、生與死之間的溝通。故事令人心痛,現(xiàn)實更令人警醒。

歷史與記憶。近年來,“70后”作家逐漸對歷史有了更深的思考和興趣。他們關注生活的角度、進入世界的維度、反思歷史的程度、觸及問題的深度、審美判斷的尺度等,都存在很大差別。近年來,“70后”作家有影響力的長篇不斷推出,對于這一代人來說,那個潛在的巨大歷史終于浮出自我意識地表,與成長觀照、現(xiàn)實關懷并置,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三個有效的思想支點。朱山坡塑造過很多父親形象,寫到父親的逃離、缺失和不在場,其歷史文化反思意味不言自明?!痘仡^客》寫得貌似比較溫暖,一個“右派”為愛情出逃,隱匿在一個曾受過點滴恩惠的小村莊,試圖實現(xiàn)逃亡過程中的報恩,最終仍舊因為被出賣而沉船。父親當年也是因為擺渡給村人帶來困擾而毀船自沉湖心。小說把復雜的歷史背景、尖銳的國民性批判深藏在一段感人至深的愛情和小恩大德的回報之中?!讹L暴預警期》中寫到了榮耀和趙中國的故事。這一段歷史,就像朱山坡寫到的其他歷史事件,他沒有直接介入歷史,而是把人物命運和性格展開,與歷史銜接在一起。一個人的記憶也是一代人的記憶,由此形成歷史與現(xiàn)實遙相呼應,人與社會互為鏡像。

朱山坡是一位有著審美自覺的小說家,這樣的作家并不多。這是個內(nèi)心柔軟、對人世充滿悲憫的人。多數(shù)人常常覺得面對生活,有限的心智不足以理解過于荒誕的現(xiàn)實,而當一個寫作者以自己的體溫去感受這些非常現(xiàn)實的生活時,就難免遇到為什么寫、寫什么和怎么寫這幾個最基本的自我追問。我們不知道最后一道門在哪里,也無從知道下一道門后面有什么,可是,停留在原地就可以心安理得嗎?顯然,一個負有責任感的作家給出的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作家應該成為走在前面推開門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