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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河流的方向
來源:文藝報 | 莫景春(毛南族)  2018年01月05日16:28

大海是很多河流的母親。很多河流像個四處流浪的孤兒,散在大地的各個角落,行色匆匆,碰到了一起才知道自己是個被母親遺棄的孤兒。同是天涯淪落人,大伙兒便匯合在了一起,又急急忙忙往前跑,奔向遙遠(yuǎn)的母親。

山里的小河很調(diào)皮,在山間歡快地跑著,彎彎曲曲地繞著山坡,像是在跟誰捉迷藏,并沒有直直地沖出去,急切地找到母親的懷抱。山里每個偏僻的地方,它都要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那里的哪一棵樹孤獨(dú)了,自己便繞過它的身旁,叮叮咚咚地唱一首動聽的歌來安慰它?;蛘呤悄亩浠▊牧?,便拍打著濺起水花朵朵,染濕那些神情黯然的花。

我的家鄉(xiāng)就有這么一條小河,是千山萬弄積的雨水匯成的。它知道,山坡上的花草樹木離不開自己。山里土壤干燥,十天半月不下雨,那地就干燥龜裂。若是根扎得深的,可以從大地深處吸一口口水來解渴。但有些小草小樹剛剛長出,枝疏葉稀,受不了這酷熱的天氣,慢慢地就枯黃了。

河流的潺潺歌聲裊裊而來,從身邊涓涓而過。我彎下身,猛吸一頓,精神就抖擻了,望望那當(dāng)空的烈日,不再覺得酷熱??纯春舆叺幕ú輦?,也情不自禁地舞動起來,像是一場歌頌小河流的盛大舞會。

河流所過之處,兩岸草木蔥蘢,生機(jī)勃勃。春天來時,百花盛開,燦燦爛爛地紅了整個山坡,把那可愛的河流也染得渾身粉紅,把河流裝扮成像是要出嫁的新娘。鳥兒吱吱喳喳地跑來祝賀,連蜂兒蝶兒也過來湊熱鬧。漸漸地,河邊升起了縷縷炊煙,清澈的河流邊響起了汲水的叮咚聲和搗衣聲,是河流帶來了生機(jī),帶來了希望。

東方微曦,輕輕的幾聲雞鳴,誰家勤快的媳婦挑著桶“咣咣”地從茂密的樹林深處鉆出,互相嬉笑著,打破這里的一片寧靜,將一只只空桶投進(jìn)寧靜的河流,“嘩”的一聲提起來,蕩起圈圈波紋。接著,顫巍巍的老太太、調(diào)皮的小孩都紛紛地來了。河流變得熱鬧了,夕陽夕照,河流波光粼粼歌聲笑語融成一片。在田間地頭干活的人們晚歸了,洗腳的,洗臉的,弄得河流嘩嘩作響,還有小孩戲水戲得浪花四濺。河流嘩嘩地笑了,它很滿足這一番寧靜和樸素。

村里的那些年近古稀的老人常常到河邊的石頭上,久久地在那里靜默。什么時候這條河便繞著村莊嘩嘩而過,他們也記不清楚。只記得有年大旱,很多地方的人都跑來這里汲水,河流是村莊涌動的大動脈,源源不斷地輸送著生機(jī)。村里的人一代一代地老去,河流依舊年輕,充滿活力。

這些養(yǎng)人養(yǎng)物的河流跑著跑著,有的最后把自己跑沒了。家鄉(xiāng)的小河就是這樣,從深山老林里跑出來,突破了山石的重重阻擋,跑到平坦的原野上,無意中看到前面有一條深深的溝,便毫不猶豫地跑了過去。那是家鄉(xiāng)人挖開的引水渠。小河一路奔跑,呼呼地跑進(jìn)一塊農(nóng)田。那干裂的泥塊,像是張開了一張張血盆大口,初長的禾苗被太陽曬得蔫蔫的。河流咕咚咕咚地流進(jìn)這些被撕裂的口子,干裂的土塊吸著河水滋滋有聲。漸漸灌滿了田地,水波蕩漾,禾苗恢復(fù)了精神。

村莊前面這片寬闊田野,在沒有引來小河之前,只能種些玉米和紅薯等耐旱作物。小河的水豐盈而充沛,嘩嘩地流掉真讓人可惜,村里人就造起了簡陋的水車,把這小河攔住,然后在一排一排的田畝前挖了一條條細(xì)細(xì)的水溝,讓溪水涓涓地流進(jìn)每一塊田地里,滋養(yǎng)著莊稼。

小河就這樣被殷勤的水溝引導(dǎo)著。春天來了,山上的花草樹木還沒醒來的時候,村前的田野上便涌動著種子膨脹發(fā)芽的聲音。那些芽兒嫩綠嫩綠的,像是給大地涂上了一層亮亮的油漆,接下來的日子更是姹紫嫣紅了。在每一塊被溪水浸潤的土地上,植物都爭先恐后地長著,把有些冷清的田野擠得熱熱鬧鬧、密密匝匝的,像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塊綠綠的豆腐,平平整整。繼而,禾苗茁壯粗大,葉子密密挨挨,仿佛一絲風(fēng)也透不進(jìn)去。鄉(xiāng)親們看著這么喜人的長勢,眼睛都笑得瞇成了一條縫,看看那“咿咿呀呀”唱著的水車,又看看乖乖的小河,眼睛里充滿了無限的感激。

除了用來灌溉的,剩下的河水繼續(xù)跑著,又被鄉(xiāng)親們引著,跑進(jìn)一片茂盛的果園。桔子樹、李樹、桃樹在爭奇斗艷,還有到處攀爬的葡萄也透出點(diǎn)點(diǎn)嫩芽。河水沿著小溝涓涓地流著,淌到桔子樹下,淌到桃李樹下,盡情地?fù)肀Щ虼只蚣?xì)的根,滋養(yǎng)著它們。這些果樹長得更好了,花開得更艷,果掛得更密。

跑進(jìn)了農(nóng)田,跑進(jìn)了果園,跑進(jìn)了魚塘……河流越跑越慢,最后徹底地消失了,再也沒有了蹤影。我為此感到黯然神傷,也許大海母親就在不遠(yuǎn)處親切地召喚著它,也許它很熱切地期盼母親那種溫暖的懷抱,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不大可能了。

其實(shí),要流向何方,河流是很清楚的,它愛憐桃花那盈盈的笑,心疼大地被撕裂的傷口。它知道那一道道嶄新的溝痕,那不是回家的路,是撕心裂肺的召喚,它必須赴湯蹈火。

站在田野中央,我無限傷感地懷念著那條河流。微風(fēng)陣陣,稻浪翻滾,果樹嘩嘩地響起來,枝條輕輕舞動,頻頻向我示意,像是老朋友似的。那左右搖擺的姿態(tài),讓我想起了山里那花草樹木對河流的敬意。我想現(xiàn)在這棵樹的揮手,會不會是河流向我打招呼呢?河流跑進(jìn)了田地果園,流進(jìn)了禾苗果樹的身體,變成了禾苗果樹的血液。那棵棵揮手的果樹不就是河流富有深情的手嗎?河流招著手,向人們表明自己的另外的一種方向,也在向遠(yuǎn)遠(yuǎn)的母親表達(dá)一種歉意。

沒有抵達(dá)母親懷抱的河流并不是沒有方向的河流。小河找不到自己的母親,卻成了大地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