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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李唐:漫游者的夜歌
來源:《江南》2018年第一期 | 李 唐   2018年01月11日15:38

導 讀

年輕的情侶相約跳崖赴死,男生卻突然心生恐懼,以至后來的生活終日蒙受陰影,處在后悔與自責的漩渦里無法自拔。頹廢的喪氣無處不在且成為無法逾越的障礙。終日游蕩在生死之間的他,偶遇了長得極像女友的風塵女子,似曾相識的臉龐與陌生的生活給了他身體的慰藉,卻依然給不了生的希望。因為黑夜從萬物的內(nèi)部升起,也從他的內(nèi)心里滋生。他回憶起女友說的話“沒有人能從過去中走出來。是‘過去’構(gòu)成了一個人的存在”。于是,他鼓足勇氣走向暴漲的護城河。而雨停水退日出之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向死而生的重擊是蛻變更是涅槃,生命的勇氣與向生的力量在此時終于全新生長。

漫游者的夜歌

李 唐

群峰一片

沉寂,

樹梢微風

斂跡。

林中棲鳥

緘默,

稍待你也

安息。

——歌德

他看到一只鷹在貼著天花板緩緩飛翔。這是高燒的第三天。這期間他沒有去醫(yī)院,只是迷迷糊糊地吃了一些退燒藥。剩下的時間就是睡覺。飯也沒吃。他一點胃口也沒有??焖懒藛??他不知道。曾經(jīng)有無數(shù)次他想象過自己死亡的場景,但從未想過自己會高燒而死。就這樣睡了三天。情況稍有好轉(zhuǎn)。他覺得頭不像之前那么疼了。也有了些許的饑餓感。那只鷹仍在緩緩地飛。他決定試著起床。窗外在下雨。

他的睡衣很破舊,上面印著向日葵的圖案。那曾經(jīng)是阿葵的睡衣。當初他買的時候,就是看中了向日葵與她名字的巧合。不過,現(xiàn)在阿葵早已不在了,睡衣上也早就沒了她的味道。全是他的汗臭味。發(fā)燒的這幾天,他在混沌的夢中流了不少汗。他走到陽臺。冷風吹來,他覺得自己渾身顫巍巍的。是的,夏天結(jié)束了。

過往的那些記憶總是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阿葵死后,他燒掉了她所有的衣服,只留下了這件睡衣。他也說不清為什么。當他拿起這件睡衣時,有一種柔情忽然俘獲了他,讓他沒了力氣。他撫摸著睡衣的袖子。布料實在太柔軟了,而且很溫暖。冬天時,阿葵在家?guī)缀跽於即┲@件睡衣。不會覺得冷。而她在外面,卻經(jīng)常會瑟瑟發(fā)抖。“我不喜歡冬天?!彼D難地轉(zhuǎn)過頭,對他說,眼神里似乎滿是乞求。我又有什么辦法呢?他想,他又無法改變季節(jié)。沒有人能改變季節(jié)。

鷹消失了。但他知道幻覺并沒有消失。阿葵正靠在陽臺的欄桿上,點燃一根煙,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控制住自己,不往那邊看。窗外,兩個孩子正在踢球。他們不時會把球踢到馬路上。車子呼嘯而過。他閉上眼,想象著其中一個孩子被飛馳而來的汽車撞飛的場景。“你的內(nèi)心有太多陰暗。”他聽到阿葵的聲音。

“你只是我的幻覺?!彼o緊地握著欄桿。雨還在下。不過是綿綿細雨。孩子們在雨中踢球。人們撐著五顏六色的雨傘走來走去。他想象過自己翻過欄桿一躍而下。人們停住腳步,圍住他,逐漸形成一個圓。雨水打在他臉上。伸出舌頭,嘗一嘗。咸的。像是淚水。人們圍住他,像是在為他祈禱。他記得那些夜晚,他與阿葵在深夜外出。那時阿葵的手總是顫抖不止,他會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然后,他點燃一根蠟燭,交到阿葵手上。只有這個時候,阿葵的手才會安靜下來。她小心翼翼而穩(wěn)健地舉著蠟燭,努力不讓它熄滅。

“有時我想做一株植物?!卑⒖f,“植物從不會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p>

冷風吹著他的額頭。他有點餓了。

天空仍舊陰沉沉的。他走在街上,低著頭,雙手插兜。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既狼狽又可疑。他到便利店買了三明治,然后來到附近的小公園里。長椅上積滿了水。他只好站著吃。公園里看不見人影。寂靜。他咬下第一口就差點吐出來??伤€是強迫自己進食。是的,我還不想死。他有些可恥地想著。他忍著惡心,一口口吃下去。

這時,他看到了那個穿雨衣的女人。

她站在公園中心的雕塑下,一動不動。雕塑是一只伸出來的巨大的手掌,像是要接住什么。他看著女人的背影。她穿著黑色的雨衣。那只巨大的手掌將她覆蓋。三明治吃完了。公園里的樹林在隨風晃動。他忽然有些心慌意亂,便匆匆離開了公園。

雨仍然在下,似乎已經(jīng)像這樣一直下了許多年。他望著被雨水打濕的玻璃。電視里的氣象預報員有氣無力地預報接下來一周的天氣情況。沒什么特別的,除了雨還是雨。氣象員的表情似乎在問:還有人能受得了這反常的雨季嗎?總是綿綿細雨,從未間斷過。有一天他來到浴室時,發(fā)現(xiàn)角落里長出了一棵蘑菇。

他返回臥室,躺在床上。頭已經(jīng)不疼了,燒也退了,只是胃口一直沒恢復。他一天只吃一頓飯。我是在懲罰自己嗎?他想。這個念頭使他的嗓子有些苦澀。他記得有一次,也是一個陰沉的午后,他與阿葵一絲不掛地躺在被子里,凝視天花板。有很長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仿佛時間已經(jīng)凝固了。

后來,阿葵對他說:“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嗎?”

那時阿葵的情況很不好。她整夜整夜地失眠,經(jīng)常像是怕冷似的哆嗦。他帶她看過醫(yī)生,但除了開藥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沙赃^藥后,他覺得阿葵的病情好像更重了。她開始變得遲鈍,頭腦不清,幻覺連連,不止一次地提到死亡。

他抱住阿葵,安慰她“不要瞎想?!?/p>

“你愛我嗎?”阿葵問?!拔耶斎粣勰??!彼f?!澳窃蹅兙鸵黄鹚涝趺礃樱俊彼⒅难劬??!澳愫f什么呢……”他避開了她的目光。不過,在那一刻,他的心思有了片刻的動搖。他覺得與阿葵一起死去未嘗不是好事。他深愛這個此時在自己懷抱中的女人。盡管病癥使她變得脆弱且不可理喻,但她于他而言仍充滿魅力。他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遇到阿葵之前,他從未真正愛上過什么人。不論女人還是男人,他都沒有體會過“愛”的感覺。他聽說過世間有一種人,天生就沒有愛的能力。他一度以為自己就是那樣的人,直到遇見了阿葵。他對自己說,以往歲月里的愛都是留給她的。

他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關(guān)于死亡。然后他被自己嚇了一跳。他凝視著阿葵的眼睛,知道她渴望得到他的答案。那時她是否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過即使決意死去,她仍然不想拋棄自己的愛人。畢竟選擇一個人離開,總歸會感到孤獨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阿葵的眼神中是否閃現(xiàn)過一絲失望?他已經(jīng)不確定了。或者說,那個似是而非的失望的眼神不過是他的想象。他悔恨自己的愛并沒有他自以為的那么堅決。他的愛在那一刻陷入了無限延長的猶豫。

在天文館的放映廳,他們一同置身黑暗中。屏幕上是一顆緩慢旋轉(zhuǎn)的蔚藍星球。接著,那顆星球逐漸縮小,小到幾乎肉眼看不見的程度。如一盤散沙般的星系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覺察出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整個放映廳只有他們兩個人。當屏幕上重新出現(xiàn)那顆蔚藍的星球時,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屏幕前,雙手扒在屏幕上,開始親吻那顆星球。接著,她回過頭,露出了頑皮的笑容。他也跟著笑起來。

如今想起這些事,仿佛隔了幾個世紀。他還記得回家的路上,他們探討起關(guān)于“是否存在神圣的事物”的問題。對于他而言,由于環(huán)境使然,他對宗教并沒有多少了解和感情。她也一樣。因此“神圣的事物”便更多的指向生存的層面。

“我們太渺小了?!卑⒖f,“你能相信螞蟻的道德嗎?”

“但是……”他輕輕地反駁,“生活總應該多少有些意義吧?否則也太可悲了?!?/p>

“意義只不過是一種安慰,或者說自我欺騙?!?/p>

他們站在路口,等紅綠燈。

“人們必須要創(chuàng)造出一些不存在的東西來,否則便活不下去?!卑⒖又f道。

阿葵得病后,他們再也沒有談過這類問題。那段時間,他辭去了工作,每天陪在阿葵身邊。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她無法入睡,雙手也不停地顫抖,不時會冒出冷汗?!拔揖烤故窃趺戳??”她曾很多次這樣問道。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地抱住她,或是握住她的手。他永遠忘不了阿葵面容憔悴、沉默不語的樣子。

她的眼睛直視前方,好像在望著某件他永遠也看不到的東西。

有一段時間,阿葵迷戀上了制作面具。她用泥或是硬紙制作出了大大小小的模子,再用顏料往上面畫圖案。有些圖案非?;?。豬臉、小丑、漫畫人物……阿葵簡直樂此不疲。她給他戴上,然后哈哈大笑。各式各樣的面具很快就堆滿了臥室和客廳。

他戴著面具,模仿各種動物的叫聲,逗阿葵笑。他喜歡看阿葵的笑容,不喜歡看她哭,或是目光呆滯。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可以永遠這樣戴下去,只要阿葵能夠開心。她累了,就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他也坐到她身旁,并不急于摘下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他們對視著,目光閃爍。然后,阿葵也慢慢地戴上一副面具。他們開始戴著面具親吻。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蓖砩纤X前,他對阿葵說。

阿葵忽然沒來由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戴面具的人是誠實的?!?/p>

“什么意思?”他皺了皺眉頭。因為他看到憂郁的陰影似乎正重新籠罩在她的眉間。

“我們每個人都戴著屬于自己的面具,不是嗎?”阿葵對他笑了笑。可那笑容使他非常不自在,仿佛里面有一些隱藏的危險?!岸嬲髦婢叩娜?,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戴著面具,所以他反而保持了某種程度的誠實?!?/p>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即使再深愛彼此的兩個人,也無法真正走進對方的心。”阿葵表情溫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他的胸口。她的手停留在他心臟的位置,似乎在感受手掌下面那源自身體深處的搏動。

那時他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疲倦。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真正了解另外一個人,因為我們都是單獨的個體,這是任誰也無法逾越的鴻溝?!彼穆曇舻土讼氯ァ?/p>

“但是我們可以努力了解彼此?!彼p輕地安慰道。他知道,他安慰的其實是自己。

現(xiàn)在他坐在沙發(fā)上,回想著很多年前的這一幕。屋子的光線很暗。窗外在下著雨。他沒有開燈,只是想在黑暗中短暫地沉浸一會兒。他還穿著淋濕的外套。剛剛從外面回來。他是去找工作的。他也需要生活,或者說,重新開始生活??墒遣⒉惶樌?。他的年紀已經(jīng)有些大了,沒法跟那些充滿朝氣的年輕人競爭。體力活他也承受不了。他還能干什么呢?有一陣子,他感受到了絕望。那絕望是可觸摸的,像是一面密不透風的墻,他甚至可以看到上面的花紋。

阿葵跳下去的那一刻,是否心中有恨?這是始終困擾他的疑惑。沒有人可以幫他解答。當阿葵問他想不想一起死去時,他不知道自己的猶豫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影響。

那時阿葵的情況已經(jīng)很糟糕了。她正在努力地抓住什么人,不至于讓自己太快地陷入。那個人當然只有他??墒撬麘峙滤劳觯呐轮皇墙o予口頭上的安慰,哪怕是跟他自認為最愛的人一起。

他曾在報紙上看到過一則殉情的故事。那是一對情侶。在最后一刻,男人選擇了放棄,而女人卻真的死去了。他想象那個活下來的男人該如何面對今后的人生?那算不算一種“茍活”?不,他想要大喊:每個人都有權(quán)力選擇活著!可一個無可改變的事實是:他的存活是建立在欺騙之上。

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從那一天起,他的人生的意義是不是就只剩下“活著”?哪怕是“無恥地活著”?

他閉上眼,不想再繼續(xù)想下去。他聽到了滴水聲,是從外衣上滴落的。客廳的地板上很快就流了一大片水。那水流就像是陰影,在他腳下蔓延。

雨依然下個不停。

他醒來,發(fā)覺自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手里還握著一只酒瓶。他晃一晃,酒瓶空空如也。腦殼里有宿醉后持續(xù)的嗡鳴。他的左側(cè)脖頸出奇地酸脹,看來是落枕了。雨水淅淅瀝瀝的聲響使他漸漸回到現(xiàn)實。不時有風吹動那面寬大的白色窗簾。

窗簾是阿葵買的。她說她很喜歡窗簾的質(zhì)地。他還記得阿葵說這話時,不經(jīng)意地用手愛撫似的撫摸窗簾一角時的模樣。不過他并不太喜歡窗簾的顏色,掛在客廳給人的感覺像是來到了一家療養(yǎng)院……他聽到窗簾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

是阿葵的聲音。

他搖了搖頭,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去浴室洗了一把臉?;氐娇蛷d時風已止,窗簾紋絲不動。他來到陽臺,面對著天空中重山疊嶂似的云層發(fā)呆。

他來到公園時酒精仍在他體內(nèi)嘶鳴,只是沒那么嚴重了。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每天中午都會去公園里逛一逛,哪怕下著雨。沒完沒了的雨。他從不帶傘。當然,雨也不大。他喜歡坐在長椅上,吹吹風,聽鳥鳴。這使他平靜。

這一次,他又看到了那個穿雨衣的女人。她仍是背對著他,站在雕塑下。平日里,這個公園只有他一個人,偶爾會遇到跑步的人,但也算不上什么打擾。在這里,他能夠找到一種平衡感,盡管這種感覺是十分微弱的,但他還是能夠捕捉到。這是在其它地方得不到的??墒乾F(xiàn)在,這個一直站著不動的女人完全擾亂了他的思緒,打破了他珍視的平衡。

他忍不住朝女人走過去。

女人似乎有所察覺似的,忽然轉(zhuǎn)過了身。他立刻站住不動了。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她跟阿葵長得實在太像了。

他有些恍惚地想:這是不是我的幻覺?有時他確實會看到阿葵站在陽臺上,或是聽到從客廳傳來的腳步聲。但那往往只是一個瞬間,幻覺就消失了。而這個女人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臉上是訝異的神情。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即使知道她并非阿葵,他仍然覺得手足無措。正在他慌張之際,穿雨衣的女人卻慢慢走過來。此時,他們離得更近了。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臉上的雨滴,可以聞見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頭發(fā)濕潤的味道。

凝視著她的眼睛,他感到某種情感正在復活。那是自從阿葵死后他以為早已變成灰燼的東西。于是,鬼使神差地,他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穿雨衣的女人。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沒錯,他感受到的是實實在在的身軀,而不是幻覺。他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擁抱過一個人的身體了。那種確定無疑的感覺,他很久沒體會過了。

混合著雨水與植物的馨香,他聽到她在耳邊說道:“我?guī)闳ヒ粋€地方……”

他松開了她,懵懵懂懂地跟在她的身后。他們離開公園,穿過喧鬧的街區(qū),走過了一棟又一棟樓房。一路上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最后,他們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小巷。他看到巷子里密密匝匝地布滿了色彩鮮艷的旋轉(zhuǎn)燈,到處都是旅館、發(fā)廊或美容院。她帶著他來到其中一間房子里。

關(guān)上門,她脫下了雨衣。里面什么也沒穿。但是他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所以沒有太過驚訝。他只是有一種夢幻感,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總是會做同一個夢。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山崖,山下是昏黑而寂靜的萬丈深淵。四野無人,他在尋找阿葵。但尋找是徒勞的。忽然間,毫無征兆地,腳下的地面土崩瓦解,他開始墜落。他總是在這個時刻驚醒。

“你醒啦?”他揉揉眼睛,看見女人正坐在床頭,端詳著自己。

“我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很熟悉,”她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說道,那樣子就好像他發(fā)燒了或生了什么別的病,“但我卻想不起來哪里見過你,真是奇怪。”

他已經(jīng)在這條小巷住了有一段時間了。雨總是不停地下。逼仄的小巷泥濘不堪。但是每到夜晚,仍會有很多面目不清的人出現(xiàn)在巷子里,走進各自熟悉的房間。無疑,這里是骯臟的,空氣中彌漫著死水的腐臭味??伤膊辉富氐郊抑小D莻€地方承載了太多往昔的記憶。在這里,他的幻覺消失了,心情也變得輕松起來。到了陌生的環(huán)境,他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白天,他們會一起出門,四處閑逛,或者購買生活用品。女人總是愛穿那件黑色的雨衣,其余的什么也不穿。他們有時會選擇僻靜的地方做愛,小樹林里,車庫后面,甚至是樓道里。他們仿佛已經(jīng)相識數(shù)年,對彼此的身體與感受都異常熟悉。她還教了他一首怪異的歌,他只記得其中的一句:他們排成排跳著奇怪的舞,整齊得讓人無法通過。

“這是我之前的一個客人教我的,”她毫不避諱地說,“他說這首歌可以給人帶來幸福?!?/p>

當然,他從未告訴過她關(guān)于阿葵的事,也沒說過她們兩人的相似。某些時刻,他會產(chǎn)生錯覺,仿佛又回到了曾經(jīng)與阿葵朝夕相處的日子。

他想起了與阿葵的第一次旅行。他們玩得很愉快,回家的列車上,天空碧藍如洗,所有人的心情都非常好?!翱?!”阿葵突然興奮地喊道。他順著阿葵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湛藍的天上出現(xiàn)了一只鷹。那只鷹飛得很平穩(wěn),仿佛毫無阻力,在天空滑翔著。

直到今天,他仍記得這個場景。

到了晚上,他們回到小巷。鮮艷的燈盞陸續(xù)亮起。一些面目模糊的男人會走進女人的房間。每當這時,他便來到門口,吸一支煙,然后坐在凳子上打量來往的行人。有一次,她與某個男人產(chǎn)生了糾紛,他聽到響聲就沖進了屋,竟把那個男人嚇走了。從此以后,他似乎更加喜愛這里了。對于生活,他也久違地擁有了某種把握。

不過,他們也時常產(chǎn)生爭執(zhí)。比如每一次做愛后,他都會像別的男人那樣堅持付錢?!澳愀墒裁??”她則有些惱怒,“你想故意讓我難堪嗎?”

他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不知怎的,只有這樣,他才能安心地與她相處下去。他發(fā)覺他們越來越依賴彼此了,這令他充滿憂慮。意識到這點后,他開始刻意疏遠她。這一切當然逃不過她的眼睛。

“你在逃避什么?”有一天,她實在忍不住,直接質(zhì)問道,“如果你介意我的工作,我們可以一起離開這里,開始新的生活……”

“你誤會了?!彼f,“我并不是介意這個?!?/p>

“那咱們走吧,”她的眼神中閃爍著光彩,“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重新開始……”

他沒有回答。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個晚上,他倆都失眠了。相背而睡,卻知道各自都醒著,這種感覺使他回想起了阿葵病情最嚴重的那段時間。沉默折磨著他的心。屋外的雨聲也攪得他心神不寧。他坐起身,拉開了燈。

她則靠在床頭,安靜地等待他吐露內(nèi)心隱藏最深的秘密。

昏黃的燈光下,他給她講述了那件陳年舊聞:一對年輕的情侶相約去某處山谷殉情。事后據(jù)男子說,他的女朋友患有嚴重的抑郁癥,想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于是,深愛女友的他干脆決定陪女友一起去死。就這樣,在一個夜晚,他們爬上了最高的那座山崖。而在最后一刻,男子卻膽怯了,結(jié)果女友獨自跳下懸崖,他則戰(zhàn)栗著待到了太陽升起,才精神恍惚地下山報了警。

“那個活下來的人就是我?!彼f。

空寂無人的山林,只有風吹動樹木時發(fā)出的沙沙聲。像是波濤洶涌的大海。像是夢中那令人感到不安的未知之物。他們一前一后,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山頂就快要到了,月亮明晃晃的,像是一枚探照燈。一路上,樹杈旁逸斜出,劃傷了他的手指。他看著前面那個沉默不語的身影,覺得今夜的風很冷。是的,他全身都仿佛被風浸透了。同時,他的呼吸也愈發(fā)艱難起來。越往山上走,空氣越稀薄。或許只是他的錯覺。只是太緊張了。他把這件事告訴她。而她則寬容地摸摸他的頭,好似面對的是一個受驚的小男孩。

“別害怕,我們很快就到了?!彼p聲安慰道。

他們輕裝上陣,兩手空空,什么東西也沒帶。他有點后悔了,應該帶點什么東西的,隨便什么,只要能夠握在手里,起碼算是個依靠。他不敢去握她的手,害怕她笑話,笑他的手這么涼,笑他在不由自主地顫抖。事后,他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這么想。那種時刻,這樣的念頭不免可笑之極。他想,如果能夠重來,他一定會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松開。

于是,他折斷了一根樹枝,拿在手里。聊勝于無。他體會著樹枝放在手心的感覺。很奇特,他從來沒有真正細心感受過,當一件東西握在手中,究竟意味著什么。他摸著樹枝粗糙的表面。它的形狀,它的溫度,還有重量。此前,他曾撫摸過千千萬萬種物體,或柔軟,或堅硬,或舒適,或刺痛……可哪一次也比不上今天這一回,這一根隨意折斷的樹枝。他似乎體驗到了什么,朦朦朧朧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仿佛這是一件世間最神圣的東西。莫名地,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她停住腳步。

“怎么了?”他問。

“你看?!彼f。“它在發(fā)光?!?/p>

沒錯,他也看到了。就在不遠處,一株植物正在奇異地閃爍著光芒——盡管很微弱,似乎隨時會熄滅?!耙构庵参?,”她堅定地說,“我只在書中偶然讀到過,沒想到……”她小心翼翼捧起一片發(fā)光的葉片,贊嘆不已。

光芒映照著她的臉龐。

“我們繼續(xù)走吧?!边^了一會兒,她回過頭說道。

他們很快抵達了山頂。他凝視著腳下的萬丈深淵。黝黑的死亡之谷。夜霧在四周彌漫?!斑@是一個好地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她向他伸出了手。

“很快我們就能融入這里,”她平靜地說,“再也感受不到煩惱、痛苦。”

他緊握著樹枝,站立不動。

“怎么了?”她的聲音里出現(xiàn)了片刻的顫動,“你后悔了?”

他沉默著。風也靜止了。偌大的山谷,竟沒有一絲聲響。萬物沉寂。黑壓壓的夜色填滿了深谷。他向下望去,除了黑暗,其實什么也看不到。虛空。他的腦海中忽然冒出了這個詞。是的,這一刻他認為自己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虛空”。

是否是恐懼攫住了他的心?后來,他曾無數(shù)次想要回到那個時刻,想要回憶起自己的真實想法。但每一次都無功而返。他只是反復摩挲著手中的樹枝。是否是那真實的觸感使他猶豫了?一切都無法說清。

“我明白了?!彼詈笠淮螞_他笑了笑。

他凍住般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等他再次恢復意識時,整座山谷只剩他一人。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邁開腳步離開的。他只記得道路突然變得無比漫長,他迷失在了黑夜中。那一晚,太陽似乎永遠不會再升起。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但使他真正恐懼的,并非夜色,而是他自己。他不敢看自己的雙腳,也不敢看自己的雙手,不敢看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仿佛它們都是獨自生長出來、詭異的、異己般的存在。

“如果你害怕走夜路,就大聲唱歌?!?/p>

他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曾對他說過的話??墒撬裁锤枰渤怀鰜?。他知道,恐懼是他應得的。他沒有權(quán)力驅(qū)散恐懼。他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精疲力盡,眼前一片迷蒙。直到他再次看到了那株“夜光植物”。在深夜中獨自綻放著光芒。

他再也沒了力氣,疲倦地躺倒在發(fā)光的植物旁邊。他的意識開始渙散。光越來越模糊。他終于昏睡過去……

醒來時,陽光已照在他的身上。植物不知何時枯萎了,像是被火燒過。他發(fā)現(xiàn)樹枝還在自己手中,便勉強用樹枝支撐起身體,尋找下山的路。他的身體輕飄飄的,仿佛只剩下一具薄薄的殼。

……

本圖攝影 | 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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