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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90后作家小說專輯 | 張春瑩:雙蕖影(長篇·節(jié)選)
來源:《江南》 |   2018年01月28日15:19

導 讀

作瑟和作琴姐妹倆從小生活在一個沉悶封閉的鄉(xiāng)紳家庭,父親英年早逝,寡母個性乖戾。同樣的成長環(huán)境,卻造就了姐妹倆截然不同的性格,作琴的要強和作瑟的軟弱仿佛是一對格格不入的矛和盾,以致作琴恨鐵不成鋼地處處針對作瑟。處心積慮沖破家庭牢籠的妹妹作琴,和溫順認命安于一隅的姐姐作瑟,最終走入了兩條迥異的人生軌道。戰(zhàn)火紛飛,世事動蕩,小人物的命運在大時代的洪流中如同一片漩渦中的枯葉。也許在歷經(jīng)磨礪之余,再回望故園和親情,才會感喟良多百味雜陳。

第一章 鄉(xiāng)下

康家大院在三和鎮(zhèn)東南朝向的一條人稀清寂的巷弄里,一扇兩開的木門,端重大方,涂朱色漆,兩只锃亮的黃銅鈴耳,沒有門神,康家大門不貼門神。從巷弄里出去,是條寬些的街,沿街三兩店鋪,行人不多,只有逢上清明、端午、重陽幾節(jié)和春節(jié),街上才絡繹不絕,鄰鄉(xiāng)人、過路人都擁來趕集,巷弄里也才熱鬧起來。每年一進臘月二十,外鄉(xiāng)挑擔子的販子就來了,把鎮(zhèn)里每條街巷都走遍。賣糖人的販夫吆喝聲特別:糖人稀——稀糖人啦——每聽到這聲叫,作琴就會問母親要錢,領著姐姐作瑟打開朱色大門,叫住往巷子深處去的糖販。

那時父親還在,家里慷慨,買零嘴都會準,兩人跟在糖車邊看販夫在石板上淋糖稀畫糖人,傭人就站在門里看。販夫見姐妹倆白凈模樣,又見傭人站在門內(nèi),知道是大戶人家,不像對其他孩客那樣多說話,給了糖人就走。作琴是想與他說話的,說幾句閑頭閑腦的話,作瑟在旁邊,傭人又站在門內(nèi),她開不了口。作瑟不說話,從來不多說,要哪個糖人,用手指,再不作聲。得了糖人往門里走,作琴舔糖蛇的頭,一口咬斷,說我吃了蛇吃了蛇,好甜。作瑟也是不作聲的,舔到底也不作聲。

父親快死的時候,作琴看到一線希望,天天去散發(fā)苦藥味的房里看他,到煎藥的時辰便去廚房等著,傭人濾好藥,她接過來,小心地端過去,放在父親床頭。她把她的天真與純稚表現(xiàn)得通透而徹底:給他念弟子規(guī),唱幼兒歌,講今天做了什么,母親說了什么,也以嘲笑的口氣說傭人的蠢笨事。她伏在父親床前,用白嫩的小手摸他的臉和耳朵,床上的人高燒不止,耳朵經(jīng)她撫摸更燙。他艱難地轉(zhuǎn)過臉問:你長大了想怎樣?服侍你。她說。說真話。是真話。她努力要為自己辯解,漲紅了臉。

父親回光返照那天,母親扶他上桌,一家人的心境都很悲涼。父親拿起筷子,夾了一片茄子給作瑟,又夾了一片給作琴,兩人吃在嘴里,都想到這是臨死之人夾的菜,想努力吃出些不同的味道,怎么嚼,仍是中規(guī)中矩的茄子味。父親已多日不吃飯,這餐吃了一小碗,母親很高興,叫他還吃一碗,他擺手,不說話。吃完,他不下桌,誰也不敢先下去,都知道他要說話了,作琴的心一緊。

父親看著面前的幾碗菜,開了口,我無子,命里該我,對不起祖宗,該我下去受罰,陽壽短算罰了,我不怕了。母親看著他,心里愧到無地自容,他說這個話沒有怪她的意思,可她聽了,是在打她的臉,到了這個歲數(shù)沒有兒子怎不是她的錯?他的身板與臉容已被病折磨得沒了形,土色褂子搭在兩肩,像搭在木架上。他不看她,看向兩個女兒,命里無子,就把你們當子吧。他朝母親說,讓她們念書,讓她們念,命是她們的。作琴緊著的心放了下來。

三天后的夜里,父親去世。

姐妹倆走在送葬隊伍前頭,作瑟捧著父親的畫像,作琴走在母親旁邊,她望著天上緩慢流動的薄云,心里沒有多大知覺,父親在的時候,也早就跟死了一樣。

父親一死,家里徹底斷了原來的生意進項,只有靠收鄉(xiāng)下租子過日子。兩人這才入了塾,學塾里的人都會些字了,兩人進去從頭學,作瑟不溫不火,教字就認,給字就寫。作琴積極些,在家里找舊書翻了看。作瑟不大愛進學塾,塾里多是男孩兒,小小年紀就知道許多,還愛對幾個女孩兒說些胡亂話,作瑟不懂也懂了,作琴不驚,當聽不見。

讀了兩年,兩人進了鎮(zhèn)上小學堂,正式些了,作瑟才不那么怯。作瑟已經(jīng)近十三,先前總招同學笑“老小女”。每被人喊“老小女”了,回去跟母親哭,母親就責在作琴身上,念什么書?女人念什么書?早晚給去人家,念了心野了,哪來這個規(guī)矩。這是作琴最軟弱的一處,她不敢反抗,只得順著,低眉順眼,母親罵一會也就止了。

后來每逢過年初一給母親磕頭,母親穿了新做的衣裳,坐在床當中,面上是做出來的威嚴,她和作瑟一前一后踏進房,走幾步就跪下來,磕兩份頭,先磕父親的,對著母親磕,再磕母親的,磕完起來,母親散一點錢,這才有母親的慈愛。姐妹倆坐母親兩旁,作琴就會說:讓我們上中學堂好不好?她要作瑟也說,作瑟對念書沒有興趣,弱弱地學一句:讓我們上中學堂好不好?母親看著她們,沉默幾秒,說,讓你們念,都念。得了這個承諾,這個新年,作琴才過得踏實。

作瑟不愛念書,她從小性靜,一點吵鬧就不舒服,不喜歡學堂里孩子扎堆,作琴說家里請不起先生了,現(xiàn)在興新式學堂,有錢人家也不興請先生了。那時作琴是愛作瑟的,她把作瑟的不多言,病懨懨的臉,當理所當然,做親姊妹實在的愛。她催促作瑟認真學,一起去縣里上中學堂。

考上縣中學后母親不高興,不想她們念書,鄉(xiāng)下租子一年比一年難收,她只想存些錢撫養(yǎng)她們長大,嫁人家,再自己過老,是作琴每年正月初一磕頭那一求讓她讓步的。作瑟更想待在家里,但作琴一定要她去,作瑟只好從了妹妹,兩人便拉扯著去了。

去了縣里上學,作瑟的心完全不在學習上,作琴瞧出端倪,下次從鎮(zhèn)上來縣里有事的潘有旦來學校找作瑟,作琴就不準她去。不準是不準,心是攔不住的,終于念完一年,作瑟退學回了家。

作瑟自小話少,目光不輕易予人,舉止就顯得驕矜,其實是弱,和幾分對什么都沒興趣的淡。她做什么都由作琴領著,她通常慢一拍,但因了她這懵懂冷淡、萬事不關(guān)心的樣子,康夫人便認為這女兒是好的,把她的將來很作幾分指望。

潘有旦對作瑟的喜歡源于幼時的向慕,潘有旦大她三歲,上學塾時與姐妹倆在一處。潘家在鎮(zhèn)上西邊,家里上下幾個姐妹,唯他一個獨子。他那時就顯出富家子弟的紈绔與瀟灑來,人聰明,不是沒頭腦的紈绔,塾里有人叫作瑟“老小女”他不跟著叫,私下卻會跟他們討論。只同了半年學,他轉(zhuǎn)入了小學堂,然只那半年,他已經(jīng)給她留下好印象,作瑟那孩子的心就記住了他。兩人不曾講過什么話,只都特別注意彼此,偶爾在路上遇到,互相看一眼,都不知道對方心里是不是自己想的意思,眼神太平常,一掃而過,他掃一眼,走過去了,她想再看,又怕發(fā)現(xiàn),于是不看,悶在心里想他的眼睛。

潘有旦去縣里上中學,在同學中已是大齡了,他念了不到一年就退學,去了城里伯伯家,說學做生意。作瑟跟著作琴上了中學,學校更正式嚴厲,容不得一點馬虎,她無心念,課本把她磨得更瘦,開始有同學說她是天外來的仙子,不是念書的料。只有作琴護著她,殷勤地侍奉她。每逢學校放假,作瑟回了家就不肯再去,作琴勸,勸也不行便往門外拉,她只得再去。那是一段熬苦的日子,作瑟抑郁低沉,終日無興頭,只想著快快結(jié)束學業(yè)。

直到有一天潘有旦來看她。這是救了她。一天上午的課完,先生叫住她,說有個人在學校門房等你,她問是誰,先生說是你同鄉(xiāng),姓潘。作瑟猜到是他,猛喜,慌張走到學校門口,一眼看到他的人。他長高了,已不是兩年前路上看到的樣子,然而是熟悉的臉,臉上有了大人模樣,開口,是成熟的聲氣了。他還記得她,來看她了,這讓她不能相信地驚喜,嘴都開不了。潘有旦極大方,像與她昨日才說過話的,說這次回來,在家里住了幾天,今天來縣里辦事,來看她一看。她有點失望,他不是從前了,一面又更高興,他本來就該是這樣的。只匆匆說了幾句,潘有旦說要走了,她一下子又沉下來,很不甘愿,仍說不出什么,只好看著他走遠。

他專程來看她,她弄不清意思,然而一想,意思再明了不過,心里就有歡喜涌上來。不久收到他的信,說出對她的戀慕,時間之久與她一樣,也從學塾就有了,她更驚喜,原來兩人是相通的,這封信就是承認,承認他,也承認自己。信里他說在城里跟伯伯學生意,將來要去上海,等她畢業(yè)了把她帶去城里玩。她忘乎所以,回了信,說出心里話,字字都是想與念,又將在學校的苦悶一并吐出,臨寄前又審一遍,才敢寄出去。

作琴發(fā)現(xiàn)后笑她笨,說潘有旦半個城里人了,對你恐怕不是真,作瑟才想到自己與他真正才說過一回話,又是很不同的人,就亂了,又不敢說。潘有旦不來信,她不好再去信,只能每日擱在心里想,時而郁苦,時而亢奮,這樣下去,書更念不進了,作琴卻時時看緊她。

潘有旦下一次來縣里看她,作琴就把她鎖在屋里,罵她沒腦子,說他是看你老實,想騙你。作琴走到學校門口,要趕他走。但看見他的人,就沒有罵的心了。她從未注意到過潘有旦,不大記得有這么一個人,這一看見,心里就承認了,鎮(zhèn)上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的,連相貌也不像鎮(zhèn)上人了。潘有旦跟她說話,彬彬有禮,帶著熟人的親熱,她知道是做出來的,心里卻想難怪作瑟入了魔。她跟他說,作瑟在念書,他不要老來找,讓他走。潘有旦沒有多問,面上一笑,道了別走了。

作瑟文文靜靜,懨懨安安,作琴不怪,她生來就這樣,從小到大沒變過,只是作琴看不慣,從小意圖改造她,改造了十幾年,還是這樣,沒有長進,只沒往回退,她就不管了。作瑟的臉是橢圓長,五官淡,眉毛淡得近無,身姿勻稱,走起路來卻像婦人,慵散的婦人。仔細看她的臉,才知其實臉是婦人相,看久了,就把她那無力氣時刻要倒下的身姿看作婦人了。作瑟的臉,懨懨的,輕淡的,小時倒不像,長大了越來越有婦人味,若不是開口說話那股不諳世事樣,真有人認為她老成了,作琴想她幸好還在家里,若嫁了人,年齡一長,就真是實實正正婦人相了。

作瑟要退學時,作琴死不同意,知道她這一不念書回去就是待嫁的命,還會變得與母親一樣。母親說作瑟念得夠了,再說連她也不準念,她自始至終就這一處軟肋,只好吞下肚里的話。新學期一個人去學校,過了兩個月回去,果然,作瑟有了不同,是在往她預想中壞的一面走了。作瑟沒事就喜歡靠在房門口,望著門前發(fā)怔,一靠很久。姑娘家單薄地靠在門上,像什么樣子,她走過來,作瑟就回屋,她跟進去,作瑟靠在桌沿邊。她很生氣,去拿了本《鶯鶯傳》來扔給她,說,你看,讓你看死。

作瑟退學后,與潘有旦通上了兩地信,只是那邊很疏,又總是來得遲,信里也沒說什么,作瑟急而郁,面上看不出來,心里是焦苦的,她已經(jīng)在這個年齡里了,他遲遲不兌現(xiàn),又不像要兌現(xiàn)的樣子,就這么一來一回地寫信,算怎么回事呢。她不敢在信里問,怕他看不上她,問了更怕看不起她。就這么一來一回,跟他寫著不虛不實的信,人不比在學校好多少。

潘有旦常年在城里,一年回來兩回,也住不長,在家住不到半個月就走了。然而他只要回來,就是她快樂的日子,他一走,她又變回憂苦的可憐人。作琴一心向著書和知識,在學??戳诵┬聲忧撇簧纤@副模樣。

潘有旦從城里回來,已是中秋后了。他來到康家,傭人阿康開門,見他神采而謙遜的樣子,料到點什么,恭敬讓進院子里,跑去報夫人。潘有旦向康家提了親,要娶作瑟,這次專門為這件事回來。他今天來,先親自來說,之后家里會請人來正式下定。潘有旦雖誠懇,卻從來對康家人保持著一份傲貴,他對康夫人說話的口氣,像大太太生的兒子對父親的二姨太,尊敬,不完全尊敬,輕看,又非常有禮??捣蛉嗽鐩]了丈夫在時的驕貴脾氣,自丈夫死后,她做了全家人的主心骨,卻沒威嚴,作瑟作琴愈大,愈不聽她的,她只欺得住一個沒脾氣的老阿康??捣蛉讼胨孕∵^著富裕嬌養(yǎng)日子,要哪有哪,有架子是自然的,潘家愿娶作瑟,她是愁云頭上來了太陽。

屋里的人不曾想到站在門外的阿康與作琴,全聽到了。作琴把母親的諂笑遷就與潘有旦的高人一等全聽進了耳里。跟康夫人講完,潘有旦告辭,走出朱色大門,與巷子里的作琴面面相碰,她提著籃子,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他春風得意地對她一笑,要走,作琴叫住他,并不領會他傲貴的神色,于是他平等下來。

他對作琴印象不錯,她不像她姐姐,又在縣里念中學。這是兩人第二次說話,已隔了一年多了,他仍是不生分,開口就說:你上回趕我我還記得。作琴未免難為情,辯說沒有趕你,你來了她念書不安。

作瑟與潘有旦兩兩相悅,作琴是看在眼里的,小時倒不記得他這個人,只聽說潘家少爺出息乖聰,她嗤之以鼻,不過從有錢老子手里得的罷了,那回在學校門口看見,她就服氣了。兩人都有話要說,就往巷子深處走,潘有旦拿過她手里的空籃子,穿到手臂上搖來晃去,作琴停下步子,一只手撐在墻上,說出對姐姐的擔心。

你真娶她,我不相信了,以為你看她好欺負,好騙到手。她耿直地說。

騙是什么?騙是娶,娶就是真的了。潘有旦笑。

他這樣一說,作琴沒有話了,問城里怎么樣。

哪里都一樣,城里人倒比不得我們鄉(xiāng)下人講究。

她知道他說的“鄉(xiāng)下人”是指鄉(xiāng)下的富人。她看他,二十來歲的臉上已然是成熟貌跡,唇上的髭須生出一點兒,隱約的,不細看看不出來,看上去不像偽大人,也不像裝成年卻弄巧成拙的少年,整個相不弱,也不硬。再看過去,一張臉圓又方,眉眼周正,一臉的氣度。

你會開汽車嗎?作琴想起學校有女同學的哥哥開汽車送妹妹來學校。

他不知她怎么問起汽車,說不會,以后有了汽車,開回來。

她不知再說什么,只好笑笑,他也笑了。

走到巷尾,兩人往回走,秋天的黃風勁勁吹來,走到康家大門口前,她突然想,他到底還是不是那回學校門口的他,他的臉一點都不像孩子,可像大人又年輕了,他在城里是怎樣過的?然而潘有旦開口了,過幾天來看你們,下月初一我回省城,我寫信到你學校。說完不等她應,邁步子走了。

他知道她想什么,一句話就了了她的期愿,作琴這天余下的時間喜悅了,他愿意跟她產(chǎn)生聯(lián)系,也跟她寫信,作瑟不算什么了。

作琴回到學校,就往省城去了信,一半是不自禁,一半是不甘心,也不管他回不回,只想跟他寫,讓他不單只看見一個作瑟。她對作瑟的失望逐漸積起來,每次回家與她說話,作瑟總慢一拍,不知在想什么,要么說是說,她就像一人對著塊木頭在說,漸漸不說了。她徹底放棄作瑟了,一面對自己說,不要放棄自己。

放不放棄自己不是她說了算的,省城大學錄取通知下來了,她知道這一關(guān)難過,還是央求母親,好話都說盡,能想到的都作為理由擺上來。女兒家念大學,天大的笑話,也沒這個閑錢,傭人都只剩阿康了,恨不能連阿康每月的薪錢也不給,念完中學,已是到頂了。作琴生生斷了念書的心,把自己困在房里不吃不喝,母親由她,說過幾天就好了。果然,郁了一陣,她好了,照常吃飯照常行動,只是學校里多年養(yǎng)成的文雅乖靜不復存在,一股腦丟回了原始,她一點點刻薄蠻橫起來。

對她念不成書,那一陣作瑟的不聞不問,讓她真正恨上了作瑟,開始事事與她作對。她去作瑟房里,作瑟躺在床上看書,說一聲“你來了”便不再理,她在房里東摸摸西看看,想盡力找出什么錯誤來,好把她說一頓。作瑟知道她的心思,房里凡能見人的東西一律有條有理,她硬挑也挑不出什么。偶爾,作瑟喝了茶,茶杯與茶蓋分開得遠遠的,不幸被她看見,就開始一通說,從父母生出她這樣的人說起,把小時她不乖的事一一數(shù)盡,最后說到潘有旦身上。作琴以前從不這樣,第一次這樣,胸中溢滿報仇的愉快,每日燒火洗衣的郁悶全發(fā)出來,說完就覺得快活點,以后便隔三差五要找由頭說一次。作琴能說,說得極盡不給情面,母親不讓她念大學,總歸心里有愧的,便任她。起先作瑟抵幾句,當然是抵不過的,作瑟不能動火,一來氣,臉就發(fā)白,說話吐不成句,她天生不是有火氣的人,平日連高聲說話都困難,后來隨作琴說,任她怎樣說得難聽,與母親一樣只當聽不見,也更不愛這個妹妹了。這樣,兩人越來越仇對了。

作琴念不成書,心還是往那方面去的,阿康六十多歲了,燒出來的飯菜三人都嫌棄,怕不干凈,于是作琴攬了下來,每日燒火洗衣,母親每月支一點錢,她從這個錢里抽出一些隔一陣子去縣里買書,也自回家后,縣里那間書鋪就成了她與潘有旦通信的收發(fā)地址。她洗衣,作瑟的衣裳是不洗的,只洗自己與母親的,作瑟也許心比她硬,不對她抱期望,就不失望,什么都不說,每日換的衣裳自己洗。見作瑟這樣,她又不舒服了,慚愧和不滿互相交疊,最終衣裳少洗得快的想法占了上風,她與作瑟更疏了。

兩人到這一步,是作琴自認為的“新”與作瑟的“舊”相對成的,作琴總是想改造作瑟,當作瑟不聽從,她便怒,繼而罵,最后厭棄,她很少想到她是自己的親姐姐,有時想起來自己都覺像后娘待繼女,而作瑟以同樣方式還她,不過是以牙還牙,但還得不夠聰明,總吃敗,這愈發(fā)使她滋長霸王氣,沒事都要挑一口。

作瑟成天悶聲不響,要么發(fā)怔要么看書,作琴厭惡,她的書總這一本,翻來翻去總看那么幾頁。每回臨去縣里,問要帶什么書,這時她是真心的,真心想給她買,作瑟不領情,說不要,她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訕訕出了門。到了書鋪,還是留著心,看到合適作瑟的會酌量,《鶯鶯傳》就是酌量后買的,她安了一點壞心:你不是天天捧著那本書看嗎,讓你看《鶯鶯傳》,讓你得病,死在家里。

來年七月,潘家來人給了準信,兩家的事就是今年了。從去年中秋來說,拖到今天定日子,康夫人才放穩(wěn)心,作瑟已經(jīng)二十了,再等不得了,先前是不敢去問的,女兒是大了,可這份矜傲是要持著的,一定要等潘家來提。

眼見作瑟就要出嫁,作琴一點苗頭都沒有,母親嘴里不說,心里是醞釀著的。又是中秋,八月十五的晚上,一家三人照例喝了桂花茶,在院子里看月亮。母親開了口:你爹無承擔,我也沒本事,日子一天比一天差,總算還有租子收,不致餓死。孤家寡院三個女人,眼看著院子再不修就要塌,墻皮都被雨淋日曬蝕掉了,還是你們祖父手里年輕時修過一回,你爹病重時誰顧上了呢,我也修不好,讓它爛著,這些年了。

父親是在八月里去的,這是每年八月十五母親都要說的話,作瑟作琴每年聽,都不厭,作琴今年聽出了異味,說:我也指望潘家多給些,好修墻皮。

母親沒理她,說道:就還一個阿康忠,跟著康家,你爹一死,叔伯都不肯顧我們了,每年租子請他們?nèi)ナ?,誰知道到底收了多少,到我手里一年比一年少,說鄉(xiāng)下吃不上飯,我們就吃得上了?我吃了一輩子霉,受一輩子屈,他在我對不起他,不在了我對不起這個姓。早先我是說要他納小,拖了幾年,答應了,誰知得了病,也不好害了人家,我無用一生,指望你們有用。

作琴又聽出異味,對作瑟說:你要給潘家生一屋兒子。

原先是不讓你們念書的,但我記得他的話,終是讓你們念到十幾歲?,F(xiàn)在還不是這個命,指望念出什么?都念得不規(guī)矩了,作瑟還好,時時我看著,你我不知怎么辦,作瑟是大了,可就是今年了,就不遲,你怎么辦?有人來說還可以,可沒一戶意向你的,十八歲了,你不急嗎?

作琴不作聲,尖牙利嘴不起來了。母親得了勝,說:終是要我一個個替你們作主,我活到現(xiàn)在,就這兩樁事指著,平時你多鬧氣我都讓著,只說你將來是人家的人,自己顧自己,我是你娘,承讓著,去了人家還有人承讓?只望你變過來,不然吃虧吃死你。

作琴以為母親是借今天訓她一訓,把平時的默怒發(fā)出來,然而母親不肯再作鋪墊了,開口說,前天有人來跟我說了。

她一驚,警惕地看向母親的臉,月光下,母親的臉像古人,與白天里的不一樣。

西邊的李家,你興許看見過的,叫李興綏。他有個小弟弟,才三歲,你過去了要作孩子待的。母親笑了,等這個小叔子長大了,你的孩子也大了,不會爭什么。小叔子長到十幾歲,就給你們分家,那時你們有兒有女了,自然會看重大的。不是這樣我不會答應,我苦了一世,不能讓你們也苦。

作琴看著肘下的石板桌面,想就要有人來給她們分家,給她們分出三塊地盤來了。她清醒過來,不看母親,看作瑟,怕作瑟笑。作瑟沒什么表情,月色下面孔白冷冷,眼睛凝著散發(fā)灰光的滑凈桌面,身子一動不動,她想起廣寒宮里陪兔子的嫦娥。

第二天,作琴到作瑟房里,問她怎么想,作瑟避重就輕,只說:你嫁了誰陪母親?

你笑我,是不是?作琴慍氣上來,要作瑟說真話。

見她生氣,作瑟笑了笑,眼角帶出幾條紋。也許久不笑的緣故,作瑟一笑就經(jīng)不住,作琴想她是一個丑嫦娥。

我以為你不會嫁人,你從來都不像要嫁人的樣子。作瑟說出真話,你像個兇霸的管家婆子。

作琴沒有回擊,只說:我不想嫁。臉色暗下來,此時的弱不怕作瑟看到了,平時在作瑟面前,她是連臉色都要贏的。

作瑟感到狠了些,溫溫地說:李家好,都要去人家的,我們都要去。

這一霎,作琴有些感激,作瑟很少這樣跟她說話。她望著作瑟,問她:你有沒有看到過李興綏?

沒有,作瑟說,過一久他會來,你到時看他。

這天是兩人久違的溫親時刻,為表示親近,作琴主動坐到作瑟的床上,心里是不習慣,就沒有攤出全部,她軟下來,面上仍是粗聲粗氣,作瑟也就不好溫柔,但總算都退回女人的里子,作瑟也坐上床來,兩人挨近坐著。

此刻都像要嫁人了,有了共同的悵惘與新的心緒。作瑟的聲音柔和細軟,微弱的聲氣吐在她耳邊,你答不答應,遲早都要嫁。我去潘家,他一年有十個月在外面,我過去了,他還出去,我沒有辦法。

讓他帶著你,作琴說。

我不想他出去,家里不好嗎?什么都有,每回來信,也不見有特別意思。

他就娶你了。她說,心里很酸,酸的同時擔心,仿佛看到作瑟的將來。

過了一陣,李家來人了。李興綏沒來,來的是管家,李家管家很老了,長眉毛拖到太陽穴,然而人清醒,說話厚道又精明,很講禮數(shù)。管家說興綏原是不愿早婚,三個姐姐悉數(shù)嫁出去,他也到年齡了,父母不肯馬虎,一定要找放心的,他們中意康家,幾輩人老實勤懇,家風好,女兒賢順,興綏聽說康家作琴小姐在縣里念過中學。說到這里,管家頓了頓,對夫人說:李家不興詩書,可從來尊敬讀書人,興綏自己沒念什么書,見了讀書人自然溫遜謙良,極講禮節(jié)的,康家世代厚蔭,女兒都是金貴嬌養(yǎng)的,到了李家自然把這邊當娘家待,將來結(jié)了好,興綏也是這邊的兒子。

兩人在門外偷聽,作瑟笑,作琴垂目看著地,不知該想什么好,可總要想點什么的,不想心就是空的。先前念書時,唯一一個想時常看見的就是那開汽車送妹妹來學校的哥哥,那哥哥長得不算好,卻有男子氣,從車上給妹妹拿下箱子,一手一個,一步一跨很是迷人,但是沒有多想的,也沒想有一日坐上那車里去,只覺那幕情景好。

入了冬,李興綏來了,管家陪著來的。人很平常,瘦條身材,臉相澀糙,因此人顯得精矮,他對康家一人一物、一桌一椅都有點受驚,阿康端茶過來,他慌忙有禮去接,然而阿康不給他,放在了他旁邊的桌上,他就更加受拘了。興許是環(huán)境陌生,人也生,所以他表現(xiàn)得不太像大家子氣。作琴自己走出來,他看作琴,作琴大方看他,他就有點兒怯的模樣。作琴心里實了一點,男人在女人面前怯,就會對她好。

就見過一回。那回李興綏的模樣,一直是那天的樣子,每想起這個人,就是他想看她又不敢看的樣子。想了不少回,還是很陌生,有時愣怔,將來要跟這個人過到一起去,真到了一起又怎么過。

作琴詫異,自母親嘴里說出來,她沒反對過,一直順著,說李家人來,她就等李家人來,說李興綏來,她就等李興綏來,這樣著,母親以為她愿嫁,時常提起來,聽多了,她習慣了“李家”,跟作瑟說話,一人說到潘家,一人就說李家,仿佛兩人都嫁了,是回娘家相敘。

去到李家,真正是怕的,她順著同意下來,是還懷著一顆朦朧的少女心,一嫁就有個愛她的如意郎君了,書里不都這樣寫?陰差陽錯,偏布下好姻緣,可她心底又是不信這些的。她摸不清自己的心,只是悵惘地想,把自己的后半輩子押在這形影薄輕的人身上,賭注太大了,她根本沒這條膽子,是他們在推著她走。

溫情只是一時,她和作瑟又敵對起來了,只因心里那條像蛇一樣爬著的不肯服的嫉妒心。她看得到作瑟與潘有旦的將來,潘有旦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比作瑟看得清,他對作瑟絕不會像作瑟自己認為的那樣,作瑟自己也模糊知道,可女人都是這么過來的。想起李家,想起以后,悶怒和苦愁就發(fā)在胸口,沒有一點辦法。她看到自己降到了這樣的地步,自己都愣住,悟不過來。活著沒有意思,母親生生隔斷了她的命,她現(xiàn)在活下來是另一個人,靠水靠飯過著每天,她骨子里恨康家兩個女人。

冬月快過完的時候,鎮(zhèn)上認識潘家的人看到潘家少爺回來了。

康夫人也聽阿康說了,她沒有跟作瑟作琴說,家道中落,已不能與潘家比,她就不能理正氣順地發(fā)一封帖子去請他。要等他自己上門來。

過了五天,潘有旦才來。阿康跑進來說帶來了好些禮物,康夫人把喜悶在心里,讓阿康去領他進來。等人進來了,立在面前,她心里的喜就減了半。

他歉意的口氣,進門就說:幾天了才來,我不說求原諒的話,也是太忙,父親讓我入席,怎么好駁親戚族人面子?今日才來,您千萬別怪。

康夫人心里安慰了些,但表面的話壓不了實實在在的里子,他越發(fā)不像鎮(zhèn)上人了。

怎么能怪你,只望你在上海辟出了天。她看向桌上的禮盒,怕都是上海城帶回的吧?

都是,作瑟的沒有拿來,只拿了您和作琴阿康的。

康夫人露出詢問目光。

他微笑的臉嚴肅了些,今天來不打算見她,明天拿來,我專門來看她。他看一眼屋外作瑟房門的方向,說:讓她好有個準備。

潘有旦走時,作瑟倚在房門口,看他高直的背影和極富活力的腳步邁出敞開的朱色大門,消失不見。

傍晚吃飯時作琴就說開了:去了上海就有骨氣了?溜光水滑的模樣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還沒娶進門就由他見不見,真辟出了天還會要你?

作瑟不作聲。

讓你做準備,他就是皇帝心,拿你做他的寵人,寵完就不要了,你當你是寶?天天瞎在屋,門也不肯出,誰會要你!

作瑟氣得拿筷子的手發(fā)抖,棄下碗筷出去了。母親見怪不怪,繼續(xù)吃飯,她聽厭了作琴的刻薄話,對作瑟也不護憐了。

作琴的氣只是一個原因:潘有旦這次回來沒有提前來信。

天將黑時,她洗了衣裳在院子里晾,墻外拋進來一團紙,她撿起來打開看,看完撕成了碎條。天壓黑后,她在院子里站了一會,母親和作瑟都回了自己房,她走到廚房,吩咐阿康把明天的柴水備好,輕身輕影地出了門。

走到僻處的廟子前,看見了翹起在黑天中的兩彎檐角,模模糊糊的,她低頭看地下,不敢輕松一點,心里笑了,每回他回來,他們都來這里說話,像賊一樣。上了臺階,看到窗戶里隱約有光,她平了平氣,推開掩著的門。

她嚇了一跳,他就站在門后,正對著她,似乎從門縫里就看見她來了。他穿得一身挺括,臉上期待而自得的神情,散發(fā)著自然而去不掉的光。他站得有點僵,她想他是等了很久。

作琴關(guān)了門,他走近來,故意近臉看她。她不喜歡他這樣玩笑的樣子,看到他這么近的臉,臉不自禁紅了。

我看出你不是以前了,她后退了幾步說。

哪里?

臉。

他也許心知肚明,這一去上海,經(jīng)歷了多少。

變了,怎樣呢?

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她變了厲害的聲氣。默聲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摸上灰塵覆住的燭臺。

你知道我回來是娶作瑟。

她的手停住,知道他是回來娶作瑟,可他說出口,她還是受了一震。

還出去嗎?

暫時不出去了。

她哼笑一聲,你跟她過夠了,過厭了,就出去了。

他疑惑地看著她,不知是說對了還是詫異她直白的口氣。

這是她的命,她活該白送給你,又白送掉這輩子。

我變了,你還是喜歡我。他頓了幾秒,忖度地說。

她正色道:我來不是跟你說這些無用的,信里沒有告訴你,我也要嫁人了?不等他問,又說,我愿意嗎?不愿意,沒有辦法的事,你厭惡我,我也厭惡自己,你知道原來我不是這樣,這個家把我過成這樣,已經(jīng)錄取了,她不讓我念,我有什么辦法,天天燒火洗衣裳,我恨不得死。說著淚流下來。

他掏出手絹,她癡無知覺地接過來。

如果嫁給我,我會讓你念書。他說。

她哽著喉嚨,我相信你的話。

嫁給誰?

西邊的李家,李興綏。

你娘要錢?

單靠租子也能過下去,可誰不想多儲些錢?再說我老在家里,總不是長久事。

他沒料到她也要出門了,這消息逼得他說不出話。兩人沒開口,默站了一時,他吹熄蠟燭,拉她出了廟。月亮高掛空中,灑下淡淡光華,照在地上,兩人并肩的影子一長一短。走到街口,沿街鋪子有幾間敞著門面,屋里的光透到街上,路邊有人影,兩人分開,各自回去了。

進了大門,作琴輕輕插好門閂,拭干凈臉,踩著院子里的草坪走上走廊。從作瑟門前經(jīng)過時,聽見里面母親的說話聲,知道又是在教作瑟規(guī)矩了。自潘家來人提了親,母親時不時去作瑟房里看、問、教,她以前還在門外偷聽,聽一回聽兩回,萬古不變的話。她喉嚨里哼一聲,走過去了。都是她教的,她不把作瑟從頭到尾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樣,作瑟不會是今天的樣子。

第二天正午,潘有旦來了。母親在睡午覺,作琴便主人樣地讓他坐,兩人一主一客坐著,要說的話昨晚都說了,就說些天閑地安的話,看彼此的臉,昨晚廟里燭光模糊,沒仔細看,他這一去上海一年了,變化大過前幾年的所有變化,她想問些什么,問不出來。兩人說著話,不著頭尾,都心不在焉。潘有旦想起李家,要問,看她好心情的臉,沒有問,坐了一會,沒讓她去說,徑直去了作瑟房里。

作瑟被突然而來的敲門聲嚇得一驚,她正在換衣服,準備睡午覺。

她氣憤地朝外面說:你撒潑子不睡也不要擾我。

我回來了!潘有旦在門外喊。

作琴在那邊屋里聽到這聲喊,心里上下不舒服。作瑟立時反應過來,說是今天來,想是早上,午飯一吃還沒來就不指望了,現(xiàn)在來,什么意思,他說“我回來了”,分明是夫妻才有的話。

作瑟,我是有旦。外面又說。

作瑟把要換的衣服收起來,撲到鏡子前,放了心,才去開門。不敢看他,因此他看見她的時候她是低著頭的。他進了屋,她才看他,這一看,多少氣,多少怨,全補回來了。

他把兩扎布放在桌上,你做幾件衣裳穿。

是上海買的?她問。

這次回來帶了兩箱子,好拖累。

兩箱子,只給我兩捆布。她想。

他猜到她,說:有一箱子是你的,你去了才有。他靠過來,作瑟不禁往后退了退。

我寫兩封,才回一封,你有沒有想過我?說著委屈就上來了,再看他真真實實的人立在眼前,此時此刻,一年了,她的淚就快出來。

已經(jīng)定了,十四。

什么時候?她詫然。

十四,今天初三。

太快了,你信里沒有說。

你本來知道就是今年,這一年都在給你做準備。他們晚上就把東西送來,那個箱子你去了才有。

你在上海……她抽一下氣,淚蹦出來。

他坐下來,坐在她剛才坐過的凳子上,拿起她的杯子,喝了里面的剩茶。他不說話,握著杯子一圈圈轉(zhuǎn),看杯子,又看她。她抬袖子擦淚,兩人相看著,都不知說什么好。

作琴一動不動坐在中堂下,母親午睡醒來,出房,見她坐在中堂下怔著,她無事從來不坐中堂下的,她不喜歡中堂下的位置。母親詫異道:你不去睡?

潘有旦來了,她說,向作瑟的房方向看去,他坐進去就不走了。

母親沒說話,她看了眼母親的臉,厭惡地站起來,出去了。

潘有旦從作瑟房里出來時,康夫人正從房前經(jīng)過。他說,作瑟仍是原來樣子??捣蛉瞬恢秦焸溥€是高興,說我會教,我會教她。

走過堂屋時,潘有旦朝屋里看,沒看見作琴,出了朱色大門,作琴倚在石墻上。他嚇一跳,臉色立刻變了,不自在地說:你真要把我當兔子守!

她想說什么,他大步走了。

都定下了,先嫁作瑟,十天后再擺喜宴,嫁作琴。是母親與兩邊定下的,母親想越快越好,安安逸逸一起嫁了,再不操心。

到了臘月初九,還有五天嫁作瑟,作琴不能再等,在街上找了個孩子,給他兩顆糕糖,送信去給了潘有旦。

她等在廟里,看到他進來的樣子,她恨不能就跟了他,生也好死也好跟他去,她真這樣想。

兩年前猜他是否還是孩子,現(xiàn)在才瞧出來,她罵自己笨,想了想,自己也要出門了,于是直白白也不怕地問:你跟了幾個女人?

他不驚,兩個。

跟我說清楚!作琴厲聲,突然的火氣,像是他的妻子。

他略沉吟,說開了。他從未對人說起過自己這一歷史,像被捉住,又像講給從沒沾過女人的男人聽。

兩個都是比他大的女人。第一個是十六歲去省城,伯伯家對面鋪子的一個女人,近三十歲,男人常去鄉(xiāng)下賣貨,她原是單純喜歡他,那種已婚女人對正在成長的年輕人的喜歡。他個頭高,身材合襯,生得漂亮,不是白臉那種漂亮,是實實在在的漂亮,穿什么衣服都很有樣子,舉止說話也不像孩子,有種合宜的老成氣。女人臉面平常,只是不老相,他才對她動心思,他知道自己以后將經(jīng)歷不少,他有這個本事與資格,于是就要學。他把對女人的所有想象疊加在她身上,盡量使出力氣去喜歡她,裝作孩子樣去她鋪子玩,孩子的渴望與不懂事最好裝,她看出他對她的渴慕。順其自然,不知誰先引誘的誰,就睡在一起了。他有了經(jīng)驗,開始貪戀上她,每逢她男人去鄉(xiāng)下,兩人就一起過夜,他從不覺得自己年齡小,反而有丈夫的感覺。隔三差五晚上不在,伯伯也許知道,但潘家男人都以風流為榮,父親在鎮(zhèn)上老老實實,但出去一回,不管辦不辦事,總要多待幾天,哪有幾個晚上不去窯子里?他從小暗窺到精髓,父親每回去城里,必是伯伯領著去玩,母親心知肚明,裝不知道,他那時就知道自己長大后也會這樣。和她在一起一年多,鄰里隔壁誰也不知道,平時街面上逢到,兩人也不相看一眼,像清白白的陌生人。她像是忘乎所以,沒想到其他,他想到了,他怕被纏上甩不脫,怕被她男人發(fā)現(xiàn),也有了乏倦,開口斷絕,她自然不肯。他說:管你肯不肯,我這次回去再不來這里,以后去上海,你去上海找我?譏諷的口吻。她很受傷,不說話。他厚下臉皮,最后不要臉一回,把她抱住,說這是最后一次,她也很沒骨氣,半推半就答應了。他回去鎮(zhèn)里一個月,還是來了這里,只是真正不認識她了。她本是本分人,有了這一遭,人生罪惡了一年光陰,異常本分收斂起來,除了買米買鹽,再不隨意出門。他很坦然,直到去上海。

作琴一字一句聽進去,血液在身體里鼓起血漿,聚成泡泡,心臟急急地跳著,又憤怒又羞愧。

第二個是去了上海認識的。他做生意精明,還會玩,玩得有山有水。伯伯把他領到上海一個熟人那里,留了錢就回省城了,他全靠自己經(jīng)營。上海是他自己要來的,除了那份斗志,另外就是歷練了,各方面的歷練,他要一個一個來。第一個就是女人,他是有目的的,自身又資本足,機會就好找,這次不只在獲取經(jīng)驗,他要好好歷練。那女人是從蘇州鄉(xiāng)下跑出來的,從小做童養(yǎng)媳,過的苦日子,來上海后就變了道,一點看不出童年在苦水里過來的,她不隱瞞傍人發(fā)家的事實,但他猜到在傍人之前她做過妓女。一去上海就認識了她,兩人一識就熟,這一年,他都和她在一起,她幫著他在生意上介紹引路。

作琴問,你回來,怎樣跟她說的?

怎樣說?我們都不作真,要怎樣說?

她有些厭惡,他身上該有了多少臟東西。

我原先沒這樣想你的。

作瑟是第三個,我想你是第四個。他的語氣幽綿,靠在香案上,很浮氣的樣子。

你少想!她惱怒道。然而心里并不是這樣堅決,他實在太讓人抵擋不住,自從在學校門口見到,她就把開汽車的哥哥換成了他。

他說,小時候看上作瑟,就認了她,心里一直有塊地方為她留著,每逢失意不快,想到回去有作瑟等著,就感到安慰。只有作瑟是他心底里最純潔清澈的一個夢,這個夢從小做起,越做越大,越做越深,于是非她不可了。

你是為圓兒時的夢,這個夢揪住你這么多年,可你娶了她,只是要她日日坐在家里,時刻等你從外面回來。

還能怎樣?他說。

她聽出他聲音里的不滿,心里哀嘆。

你有了這些,何苦還要她,她再不好,也不能被這樣待。

我知道其實好不長,我會喜歡她,喜歡她一時。其實要永遠得不到,我才會永遠喜歡,但我不準自己得不到,喜歡就要得到,后面的事,隨后面去。我想了,只偶爾見一次,才喜歡得長些,不然,她這樣,我不知以后會怎樣對她。

她命里該你的。她只回得出這一句。沉默了一會,又說:你不要欺她太重。

你呢?他轉(zhuǎn)口問。

我更不是樣子。

跟不跟我去上海?

她看他,眼睛里問:為什么說這個話?然而心被撥了撥,開口說:我已經(jīng)是死的了。

我雖不規(guī)矩,還是有志氣的人,眼睜睜看你進李家,我有些不舒服。

又不是你去!她心里亮堂了些。

在上海給你找個好人家吧。在這里過,會把人過瘋,作瑟不會瘋,你會。

不清楚的光線下,他的眼光似乎愛憐起來。

她愣怔地看著座上的舊菩薩,灰撲撲的身子,能救誰?

潘家已一切備好,康家也把喜帖都送了出去,借來的桌凳已擺好在院子里,阿康喜不自勝,仿佛自己女兒出嫁。阿康一生奉獻在康家,服侍了康家四代人,沒娶過女人,他眼看著康家衰到這地步,又無后,兩個小姐一嫁,就剩他和夫人了。他已經(jīng)很老,以后死了可以埋在康家祖墳旁邊,夫人在他今年生日那天這樣許諾,他心很安,做了一世傭人值了。

作瑟不安,但凡將婚的女子都要經(jīng)這一熬,她又喜又怕,自己家過慣了,這下去到別人家,她又是悶郁的性子,不討公婆喜歡怎么辦?母親每天來房里貼身教:道德,恭順,柔謙,怎樣的地方該怎樣跟公婆說話,說怎樣的話,怎樣跟丈夫說話、跟小輩說話。她一一聽進去,心里模擬過,馬上全要作真,還是很怯。她把作琴喊來,讓作琴來說,知道她狠些,不懼這些規(guī)矩,也是想從她身上聚些勇膽。作琴就說:你不要怕潘有旦,一怕就弱了,他娶你,是拿你作太太,全家都要供著你,你要有些氣量和狠勇,當怎樣就怎樣,不要太忍讓。說著打住,心里一驚,差點說出錯,幸虧作瑟聽不出,以為要她拿出作太太的派度。作琴知道她根本做不來,還是說:孝敬公婆,凡事留個心,把公婆討好了,你什么沒有?又說,不管怎樣,過去那邊總比康家好,在康家會瘋。

她看著作瑟臉上還沒抹去的純澀,和她青瘦細長的身條,想這一去就要沒了,給他這么個爛人了。想起小時候有人叫她“老小女”,以后真會變成“老女”了,這是天給的造化,要看著她在深屋大院里衰老、枯朽。

從作瑟房里陪話回來,熄了燈上床睡下,模糊間想起廟里潘有旦的話,他滿是信心的口氣,她在被子里抖了一下,手摸上胸口,心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堵住。

第二天去與潘有旦見了面,在三面河邊。三和鎮(zhèn)靠這三面河養(yǎng)著,人吃它的水,土吃它的潤,三面河并沒有三面或三條,只一條窄窄的波流,貫穿鎮(zhèn)子,流到更僻遠的鄉(xiāng)下去。冬天天寒地凍,作琴套了長襖,齊腳踝裹住,腳上套了厚棉鞋,仍是冷,潘有旦不怕冷,看他的衣服,只一件厚絨衣,一件薄褂子套在外面。見他這樣,她又像妻子樣說:死要面子,穿個衣服凍死你。他對著河水笑,竟有幾分溫厚。

荒枯的田野蔓延到天際,天色白蒼蒼,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作琴站在田埂邊緣,說:看你得意,恨不得把你推到河里去。

推下去了誰帶你去上海?

她不知怎么開口的,他說了。

真去?她問。

他走過來,站在田埂另一邊,學著她兩只腳的樣子站立。我有把握才跟你說的,王華琪有個朋友在外國人辦的保育院管事,你去先落腳那里。他輕淡的口氣,似乎不是難事。我想你是不耐煩照顧孩子的,先住一陣,我再跟你找地方。

她的心臟怦怦跳著,撞著薄嫩的肌血。他到底對她是怎樣的心,是真要救她還是要她們姐妹倆都做他的奴隸?她迷茫地看著他,不認識他了,他忽然長了二十歲,是世故的滑頭,專心的騙子,奸邪的噩夢。

我不相信你。她說。

我也是要擔風險的,我何苦把你拉去給人販子賣掉?他沒有哪一回不看破她。你念了書,不該嫁給李興綏,他是賭子,你不知道?

他是真的對我嗎?她問自己。

你娘不會告訴你,作瑟什么都不知道,李興綏有肺病。

她想起李興綏的樣子來,一張澀糙的臉和細瘦的身材。

你在縣里念書,回來人都生了,你也不問。

我不知道去不去。她虛蒙蒙地說。

隨你,我在上海就想到讓你來,你每次來的信讓我對每天過的日子愧疚,也許你該去做家庭教師,上海興家庭教師。

作琴看他。

我是有一個理想的,他看著她頭頂上方說,視線對著闊蕪的天。將來在上海定了腳,兒子七八歲了,我請家庭教師上門,她是漂亮的人,看到我,她一定會自動愛上我。

他說這話時一點都不像以前任何時刻的他,她不驚訝,似乎他有這樣的理想再自然不過。

她說:你在城里活滋潤了,異想天開。心里卻在說:我經(jīng)不起你說,你一說,我就有了做家庭教師的想法。

去不去?他再問。

什么時候?

我去不了,作瑟剛進門,我們都不見了,算怎么回事?

那我怎么去?她聲音顫抖。

沒說不去,晚你幾天,我讓華琪接你,你和她一起住幾天,正月初五我就回上海,把你安置好,再回來。

她沒應,看著四處,近處的田野和遠方的天空在視界盡頭合而為一,眼里全是灰白色。轉(zhuǎn)過身,河水像一條凝住的玉帶,她跺跺腳,沒有感覺,摸臉,臉頰被風吹得很硬了。

她看不透他,他這樣,僅是為自己的志向與理想嗎?他在城里的生活,她想得出大概了,她去了有地方嗎?

晚上,她去作瑟房里,問作瑟:八月十五那日母親提到父親的話,你記不記得?

不記得了。作瑟淡淡道,很不愿與她說話的樣子。

作琴橫她一眼,你橫豎把自己當潘太太了,記得什么!她說讓父親納小,誰知父親答應了,卻得了病,是真的嗎?他是死沒本事,娶個小都不敢,得了病是想娶,他想沖喜,她說你就要死了不要害了人家,他更郁重,他是被她激死的。

你怎么!作瑟動了真,將出門,格外護著母親。

你護她!作琴站起來,火直沖頭頂。你們從來一伙,她教你三從四德,教得跟她一模一樣,死腦筋封固經(jīng)脈,她年輕就守寡,你也要守寡,你以為你好得到哪里去?你這個樣子指望潘有旦喜歡你?他不過要你做他守在屋里的太太,死氣橫秋的太太,你嫁,嫁給他,你要給他生一堆兒子,生不出看他打不打廢你,你這樣,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弱的。你會生嗎?你受得住生嗎?只怕把你生死!

作瑟扶住床架喘氣。見她這樣沒用,作琴更惱火,走過去抓著她的肩膀說:你只會喘,你這樣經(jīng)不住說,下次婆婆說了你你豈不要跳河?你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我也不該生下來,你去死,你去死了我也去死,我早就不想活了,你進了潘家我還要咒你,把你咒死,你生來該給人罵,給人欺,我恨不得殺了你,看你這副樣子,你該死,你該死,你死了他安逸,我也安逸……

直到聽到阿康和母親的聲音,她才停下來,愣一下,跑出去了?;胤坎辶碎T閂,拉了把椅子抵住,沒有點燈,她站在屏風后面,聽到作瑟房里傳來的叫聲,像極女人難產(chǎn)的凄厲,阿康的聲音時斷時續(xù),像勸又像罵。她木著,直站到渾身冰涼,沒有一絲暖氣,受不了了,摸到床前坐下,脫了鞋,裹著被子不停打戰(zhàn)。熱淚流過冰冷的臉面,像一盆熱水從頭澆下,渾身被燙般,她再也抑制不住哭出來。

臘月十四日,嫁作瑟,多日陰著的天起了太陽,光朗朗照在院子里,來的親戚族人都喜慶著臉,太陽照在人們臉上,褶皺一清二楚,明燦燦的,像一張張老去的面皮。

李家已經(jīng)來了一應物品,都堆在作琴房里,她一一拆開看,再一一包好,母親來喊她出去吃飯,她轉(zhuǎn)過臉,神情訥著,目光飄霧,如在睡夢里。前天晚上的事,她知道母親忍著,等今天作瑟過去,就要跟她算賬了。她說,你現(xiàn)在就跟我算賬,晚上算,我要跟你吵。

你得了??!母親咕一句,嫌惡地看她一眼,出去了。

臘月十八的晚上,她挎了籃子去廟里。等了很久,潘有旦才來。他進來就說:第二天回門你也不肯出來。

我不愿看到你。

是不愿看到我和作瑟一起。他笑了。

她怎樣?她壓下重重酸澀,問。

嗯?他隨之反應過來,說,不知是怕還是不喜歡,不像進門前對我好了。

聽到他得意的聲氣,她諷笑一聲,她還不習慣做你的太太。

他換了副口氣,我看她是不喜歡我。

你少說沒良心的話,她把一輩子都給你了。作琴有些惱火,想到作瑟,溫和地說,你要愛惜她,現(xiàn)在對她好一些。

他走近來,你跟我走,跟我去上海,怎么樣?

他的聲音像被熱水泡著,軟又暖。她分不清楚他是怎樣的,到底是怎樣的心,此時她也不愿想了。

怎么想?去不去?

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去不去。

他忽然嚴肅起來,說清楚。

像被救上來又被推回水里,他的臉怎么能一下子冷峻起來?

你強硬些,志氣些,走上了好路,我會尊敬你,作瑟是天生的命,你不是,你才十八歲。

我不相信你。

我壞到連這點好事都做不得?

她掀開籃子上覆著的一層布,給他看,是幾件衣服。她囁嚅道:你現(xiàn)在就送我走。

我忍夠了,我一刻也不愿在家里,我死都不愿了,你把我?guī)ё撸还芨墒裁?。她的淚又蒙在眼里了,雙手緊緊攥著籃子,全身的力氣都在手上。

他伸手捏住籃子的把,與她的手挨著。

那就走,我說的是真話,早想把你帶出去,你要嫁李家,我不準的。

她不看他,心里卻發(fā)愿般地涌出全部的東西,是甘心,和相信他的虔誠。

我愿意出去。她說。

廟外打更的人敲著鑼,聲音近了,兩人屏著氣,動也不動。更聲由高到低,遠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說,我沒準備好,明天,明天這個時候你多帶些東西。

她把籃子放在香案上,靠過來,只敢靠著一點,貼著他的肩膀,心里有了熱度。我想了好久,想了好多次,你娶作瑟那天我睡不著,每次你回來我都想跟著你,想天天看見你。

他伸手捻熄了蠟燭,任她靠著,這樣偎著,兩人的心都緩得溫輕了些。

你喜歡華琪?她問。

她做過妓女,你是干凈的。

作瑟。

她是塊木頭,我擔心她將來活不長。

她笑出聲,黑暗中的聲音令自己也吃一驚,我也想過她活不長,興許生孩子就生死了。

他笑了,你們一點都不像姐妹,她讓你,你越欺負她。

他不動,她也不動,她貼著他,伸手抱了他的手臂。她抱著了一個飽實的夢中世界,是由天造,再由地設,塑出的這么一個形,有氣呼出,有血流動,是真實的,真實的人。她貼著他,心里的快樂漲得滿滿的,報復了作瑟,也報復了華琪,他沒有她們,此刻他在這里,跟她挨在一起。

恍然,她明白了什么一樣,松開他,明天來,告訴你我走不走。她拾起籃子,打開門走下臺階,消失在廟外。冷風嚯地灌進來,迅速吹走身上剛剛蓄滿的熱量,他打了個激靈,走出廟,整片深夜是無垠的深藍。

她一路上也不知道冷,只顧走著,回到家,推開掩著的大門,輕手推上,插好閂,仔細看了院里的動靜,她房里亮起了燈。她把籃子放在院子墻角下,走到房門口站了站,推門進去,母親坐在她梳妝臺前的繡凳上,不知坐了多久。她飛快掃了一眼屋里,走到床前,看到枕巾一角皺著,房里像被翻過。她坐下來,倒在床上。

你到底要怎樣?母親凄厲的聲音。

你這個冤孽,我就不該生你,你有作瑟一半好我省多少心。母親把手里的刀片擲在地上,薄脆的一聲響。

她坐起來,我不嫁,你答不答應?

屁話!母親從凳子上起來,過來抓住她的頭發(fā),你剛才去了哪里?你想害誰?

她不動,任母親抓著,身子又倒下來,手腳敞開攤在床上。

母親撒了手:從現(xiàn)在起,不準出房門一步,出去我就要了你的命!說完撿起地上的刀片出去了。

她聽見門外上鎖的聲音,從床上跳下來,一腳踢翻母親剛才坐的凳子,門外的影子停了一下,走了。她脫了鞋子躺上床,想明天早上阿康發(fā)現(xiàn)墻邊的籃子,交給母親,母親看了會進來逼,逼不出,又是一頓吵。她把手伸進衣服里,冰涼的手摸著光滑細膩的肚皮,像手伸進燃燒后的灰燼堆,溫溫的余熱,她呵呵笑出來。

第二天中午,阿康送飯進來時臂上挎著籃子,她的強硬折了一折,只坐著不動。阿康說:我撿了來,里頭是你的衣服,沒讓夫人知曉,你是要去哪里?她頓時很感激,面上不語。阿康把飯菜端上桌,夫人很生氣,你去跟她道個歉,就要去人家的人了,去了李家皮包骨我們面上不好看,你多吃些。

她立起來,走到桌前,端起飯碗扣在阿康頭上,飯團從他頭臉上落下,地上身上都是飯粒子,阿康愣住了,她又端起盛著一條魚的碗,阿康連忙后退,她拈起魚尾巴提起來,走過去,一只手扳住他的肩一只手把魚往他嘴里塞,兩人打架一樣你推我搡。終于阿康掙扎著出了門,奔跑著嗚嗚叫喊:夫人……夫人……

她奔到床前拿起包袱跑出去,跑過院子,跑出了朱色大門。

她往巷子深處跑,從另一頭跑出巷子,拐進一條平時無人走的窄街,跑到三面河邊,沿河跑到田埂頭,怕被人看到,翻了田頭的矮墻,跑進了廟里。

晚上潘有旦來了,屋里漆黑一片,他關(guān)好門,去摸香案,腳踢到了案腿,聲響像偷食的老鼠慌張亂竄撞到了鍋瓢,他微一驚,在暗中笑了笑。點燃蠟燭,微弱的火苗燒了幾秒,變成拇指大,他看到門旁一尊殘了兩根手指的菩薩下,她睡熟在并起來的三張蒲團上。他蹲下來看她,她睡得很深,身子側(cè)蜷著,肩膀和抱在胸前的手隨呼吸一起一伏,臉上安靜無憂,和平時很不同,一副沒有心肝的樣子,看著她這副天真的睡相,他生出幾分憐愛來??戳艘粫?,拍拍她的手臂,她醒過來,睜開眼睛,他脫下衣服蓋在她身上。

你不怕冷?

我忘了冷,早就不冷了。她把衣服拉到脖子上,坐起來,并起膝蓋,拉了衣服下擺蓋到腳上。她已凍麻木了,四肢沒有感覺,棉鞋里的兩只腳已經(jīng)不覺僵疼了。

十點鐘有舟子等在碼頭上,不是這里的人,我給了錢,他送你去,明天坐一天馬車到城里,他帶你坐船去上海,他手上有信,華琪會接你們。

她清醒過來:我有一點怕。

我喜歡冒險。他笑。

她推過去一個蒲團,他坐下來,雙手疊在膝蓋上,一只手不停摸搓下面的手,他也很冷。燭光下,他的臉如涂了層青色的玉,她忽然感到親近,誰在中間也隔不開的親近。

你究竟喜不喜歡我?她問,剛醒來,什么也不怕。

他一愣,你做了家庭教師,我喜歡你。

她不回話,心莫名一動,拉開衣服跪在他膝前,兩手打他的肩,要把他拍疼的用力,他捏住她的手臂,又放下去,她不打了。

他看她,身上熱起來沒有?

她跪下來,與他對著臉,我就是喜歡你,恨不得時時附在你身上,我恨作瑟,恨她有你。

他捏起她的手,說,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你做了家庭教師,我不能不喜歡你了。她摸著他的手,伸進袖子里,摸到手腕兩側(cè)的骨頭,很硬,仿佛不是他的。

她說出昨晚回去和今天跑出來的事,凄凄笑了聲,十點去碼頭,怕是被活捉。

那怎么辦?他像真擔心,又像戲她。

她忖了忖,說:只這樣說,十點還是去,捉到了,命里死在這里,出去了,恩念你一輩子。

你倒很蠻勇,他露出點贊賞,我愛惜你,不會不管你。

她一笑,眼睛里認真,又不敢露出過多認真,你真愛惜我?

我不愛任何女人。他正色,最愛一個人也是一時,你該知道任何男人都一樣。

她沒表現(xiàn)出什么,淡淡的,把左手袖口卷起來,一道很細的痕跡橫亙在手腕。

他有點慌,蹙眉看她的眼睛,要看出答案。

你說要帶我去上海那天,回去我把作瑟罵了,我想讓她死,我不想活了。

蠢,你喜歡我,就是輸,沒有好結(jié)果。他的口氣像患了癆病的男人拒絕家里給他納妾。

我本是死人,被你撥弄著,活了幾天,又要做死人了,你不該這樣來攪我,沒有你,我甘心去李家。

真的甘心?

她不說話。他沒有哪一回不看破她。

我在上海有了這念頭,這次回來看見你,你可憐。

她抬頭看他,我什么時候不可憐?

你走不走,真正是你自己的意愿,也許你不會喜歡上海,但以后可以去別的地方,如果你棄了自己,你自己看值不值。

他站起來,拿起她的包袱夾在腋下,走吧,要走了,我跟在你后面,看見碼頭上真有人往河西面跑。

她知道潘家大院的后門在河西面。他忽地要做勇士,要無私奉獻,他壞是壞,是溫文爾雅柔情脈脈的壞,是只對女人的壞,他真正是個有志向的人。

她轉(zhuǎn)頭朝他一笑,去了,別想我做你的家庭教師。

月色很淺,前面黑黢黢一片,他跟在她后面幾十米遠,走在暗處。她知道后面的他在看她走路,在跟她走路,他與她中間隔了一世界的冷風,這一世界很大,又很小,她一轉(zhuǎn)身就能穿過去靠牢他,又一轉(zhuǎn)身就看不到,他躲著。

走近碼頭時,看到木屋里透出馬燈的亮光。河邊只有這間屋子,遮陽擋雨,做渡舟人的休憩處,木屋半間屋子大,由三面木板和頂板拼成,低矮簡陋,敞開的正面對著河。她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舟子,或者,有舟子,也有母親、阿康和拿著棒子的叔伯家下人。不敢再走,也不敢回到他身邊,他根本不知在哪里,回頭都是黑暗,他藏在哪里看著她?木屋里黃霧色的光,照出屋外模糊的廓影,像遙遠世界里的企盼,像上海晚上的一束路燈光。她回頭望,黑黢黢一片,他也是怕人的嗎?他怎么不出來?

她提起膽子朝前走,不呼氣也不吸氣,這口氣要等到進了木屋再吐。

木屋里走出來一個人,細長條影,看不清面相,她陡地一驚,提著心不自主吸了口氣,人木著,不敢動一分,怕一動被那人看到。直立立的人站在空地上,怎么看不到?他是從木板縫里看到要送的人來了,走了出來。她像尊塑像般不動,他也站住不動了,都怕是深夜的鬼魅。

肩被什么碰上,她再也受不住驚,失聲叫出一聲,半轉(zhuǎn)身,是從暗里鉆出來的他。他拉著她的手臂往木屋走,低頭笑,不說話。她木了一樣,失去動的力氣,被扶上船,安坐好。

他站在屋前,站在中間,擋住了身后掛在頂板下的馬燈,那照亮碼頭與河水的光亮的中心源。周圍的黃色光暈攏著他,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伸出一只手,手背朝她推。她的心被什么按下去,由一種鋒利的東西切開,切成兩瓣,貼在冰涼的鐵皮一樣的東西上,她要站起來,站不起,呼出聲:有旦。

岸上傳來幽遠的一聲:到了來信。

到了來信。她又聽到一聲,隔著水面,聲音波蕩著飄來,消散開去。

槳板劃在水里,發(fā)出清凌凌響,深夜河水的腥氣透著清潤的干凈味道,他們漂蕩在一河黑暗上。四處望去,哪里都是黑,寒氣浸進骨子里,船下是滿河的恐懼,她不知道怕了。年輕舟子遞給她一壺水,她抱在懷里,解開包袱,拿出一件衣服披上,手枕在膝上,聽著槳板劃在水里的聲音,睡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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