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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臺風(fēng)來了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何福蘭  2018年02月28日12:51

(一)

迷糊中,丈夫回來了!

此時,畫兒正挽著他的手,走向當(dāng)?shù)赜忻南耐奈鞑蛷d。一身綠紗裙,芊芊玉立,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正溫柔地牽著她的裙擺,把美麗一路護送,優(yōu)雅、高貴,宛若仙子翩然而至。行進中,畫兒把手里的那一只紅玫瑰送近鼻子邊輕嗅,矜持的笑容從淺笑的掩藏中滑落,跟遇水的繪畫顏料一般逐漸擴散,兩朵鮮花一并綻放,相互襯托,花美,畫兒更美。

西餐廳里的光線淺淡、幽暗,朦朦朧朧的,如愛人的眼睛一樣曖昧,月光一般唯美、浪漫。一個巨大的蛋糕就擺在西餐廳的中央,上面插滿了小蠟燭,燭光搖曳,酷似天上的星辰,擠眉弄眼地拋著媚眼兒招喚著畫兒。有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朋友,他們圍站在蛋糕三面,留下一方對著自己的一面,正在齊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有人在大聲祝福。

“快來呀,吹蠟燭?”

“吹蠟燭!”還有人向畫兒招手示意。

多少次等待,多少回期盼,終于得到了、實現(xiàn)了,心里開了一朵巨大的花兒,撐的胸口發(fā)癢,心兒發(fā)顫。畫兒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給迷住了,醉了、傻了似的站著,忘記了前進。那一塊蛋糕像長了翅膀,緩緩地飛向自己,圍繞她打旋兒。霎那間,心底里的那一朵花兒不見了,出現(xiàn)一片寬闊的湖面,碧波萬頃,小船蕩漾,泛起條條漣漪,仿佛翡翠上的紋飾,又好像是自己的裙擺在舞動。舒緩的愜意和溫宜的慰藉在輕搖的雙槳間蕩漾,流轉(zhuǎn)……夢幻也好,現(xiàn)實也罷,頃刻間,在自己的心里鋪展開來,半生的失落和遺憾都知趣地隱退,一股觸電般的感覺劃過全身,她感到自己快酥了——或許這就是自己今生想要的幸福吧?

大家的反復(fù)提醒才讓畫兒回過神來,鼓漲腮幫使勁一吹,蠟燭滅了——什么都滅了!蛋糕沒了;西餐廳沒了;其他人沒了;丈夫也不知去哪里了……漆黑一片,她感覺自己在迅速地往下墜,“啊——”

畫兒一屁股從床上坐將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床上,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讓我吹完蠟燭,多好?她心里生出深深的遺憾和酸楚,夢里的那種幸福好甜,好誘人!

“咚咚,咚咚,咚咚......”頭頂上響起急促地腳步聲。

“哐當(dāng)”,房門被打開。丈夫回來了!這一次,真的回來了!安全帽還戴在頭上,油亮的額頭上掛著大顆的汗珠散發(fā)著一股熱氣和汗酸的味道。他一把拉住畫兒的手,把畫兒從床上拉下來,“快,快,趕快撤離,去附近的小學(xué)避一避。居委會通知了。”轉(zhuǎn)身就迅速地離去,像風(fēng)一樣,又像從夢里來。

“唉,你去哪兒?”畫兒在慌亂中大聲追問了一句。

“組織工人撤——離!”丈夫的回答像氣味一樣從門外遠(yuǎn)遠(yuǎn)地飄進來,在真實和虛幻之間游離,特別是最后一個字,畫兒根本就沒有聽清楚,是根據(jù)前面的字句臆測而來。她望著打開的房門,不知所措。而頭頂上,腳步聲像鼓點子一樣,已經(jīng)越來越急促,震得她的頭嗡嗡直響。

臺風(fēng)?臺風(fēng)來了?畫兒這才回過神來,想起手機的有關(guān)臺風(fēng)橙色的預(yù)警信息,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失落。

今天,是自己40歲生日。分居這么多年,她很少在意過生日與否。平時,家里就自己和孩子,沒有興師動眾的必要,但,這一次,不比尋常。40歲是人生的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人到40歲意味著到了中年,半生已過去,下一個40歲不知是否還能遇上?她覺得:這一回生日有必要好好過。在來工地探親之前,就決定了:今晚,和丈夫一起出去吃最喜歡的牛排。她一直在等他回來。沒想到這臺風(fēng)早不來,晚不來,偏要這時候來。臺風(fēng)?沒有見過。僅從課本和媒體視頻得來的認(rèn)識: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暴雨傾盆。

也許是虛驚一場吧?畫兒曾這樣安慰自己。沒有料到,真的來了。

她打開衣柜,撿了現(xiàn)金和銀行卡,又從被窩里找到手機塞進提包里,再穿了一件長款外套和取了一把雨傘就出去了。項目部的其它人都離開了!

外面已經(jīng)起風(fēng),吹著口哨般呼呼直響。街上,沒有一個人、一輛車的蹤影。兩旁的行道樹像技藝不成熟的雜技演員,總是彎不下腰,頻頻重復(fù)著臂展;又好像吃了搖頭丸晃來晃去,總是停不下來。廣告牌也跟著起哄,“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叫個沒完,那聲音又尖利又粗魯,跟流氓無別。畫兒厭煩地瞇起雙眼,皺緊眉頭。風(fēng)順著脖頸從胸口灌下去,她本能地驚了一下,拉了一下領(lǐng)子把外露的肌膚遮掩起來。她一邊走,一邊撐雨傘。跟表演博弈一樣,她往后推,傘就往跟前移。連續(xù)撐了好幾下,才打開,卻根本無法正面舉起。傘像一個兜子,風(fēng)大膽地鉆進來,恣意輕挑,她把持不住,傘不斷地跳動。她費力地拉著傘柄,傾斜著、蜷縮著身子鉆進那有限的空間里,像一只可憐的流浪貓兒。很快,雨也來了,潑撒一般嘩啦啦地砸下來,仿佛大地都在顫栗,給人一種支持不住的感覺,好像天河決堤,雨一瀉而下,只看見傾斜的、搖晃的、白花花的布。瞬間,后背、胳膊就濕透了。她顧不上這些,只想快些逃離這里。但,眼前風(fēng)雨飄搖,該去哪里呢?丈夫臨走時說,去附近的小學(xué)。現(xiàn)在去得了么?一分神,傘就飄起來,跳騰著翻了一個面,突兀成一個大罩子,好像專門來罩她似的。沒有傘的遮擋,雨直接從頭上澆下來,仿佛醍醐灌頂。濕就濕,顧不上了,去對面的旅館吧。她索性丟了雨傘,右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包,左手捂著頭,徑直往旅館走去。傘在掙脫她的手以后,在風(fēng)雨中一路奔跑,很快不見了蹤影。

風(fēng)阻礙畫兒,雨也往眼睛里鉆。她不敢停歇,害怕一不留神被風(fēng)刮走了,拼足力氣奮力向前沖,迸發(fā)出一股大膽、潑辣、狂放的勁頭。縱使這般,反倒激起風(fēng)雨的驕悍,上上下下、前后左右,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接受鞭打、推搡、撕扯。衣服緊貼在身上,像繩索一般捆綁、束縛。在行進中,自己絆倒在地上的水流里,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刺痛,顧不上。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搖晃著沒有站穩(wěn),風(fēng)雨再一次將她撲倒,啪地一聲,哎喲——凄楚的聲音淹沒在風(fēng)雨的狂吠之中,嘩——呼——。她被當(dāng)成了拳擊靶子,密集的打擊在身上落下,感覺自己要被揍扁了,忍著疼,緩緩地、緩緩地爬起來,憑著感覺又往前挪。眼睛被雨水浸得生疼,根本就無法完全睜開……

在到達旅館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旅館閉門。畫兒邊抹眼睛邊費力拍打著未完全合上的卷閘門。好一會兒,有人才過來小心翼翼地拉開卷閘門里面玻璃門的一條縫。那仿佛是天堂的入口,她提起卷閘門一彎腰就鉆進去了。頭發(fā)和衣服貼在身上,并在不斷地滴水,平時的端莊、大方蕩然無存。保安和總臺服務(wù)員愣愣地看著她,露出同情的神色。此刻,她才理解什么叫“落水的鳳凰不如雞”。

登記完畢后,畫兒拿著房卡去自己的房間。電梯里,她才發(fā)現(xiàn)膝蓋跌破了,正在往外流血。她按住傷口,不忍正視自己狼狽的模樣,閉著眼睛隨電梯上升。一股涼意悄悄地爬上脊背,并迅速擴散至全身,她不由自主地連打了兩個噴嚏。想起剛剛的經(jīng)歷,她感到胸脯仍舊在起伏跳躍,還有心跳加速而發(fā)出的“咚咚咚”的聲音在自己心里形成的威懾還未消散。此時,鮮花呀,蛋糕呀,都不重要了。畫兒想:只要一個寬厚結(jié)實肩膀依靠或者有一只大手自始自終地牽著自己,就滿足了。

(二)

畫兒躺在床上忍著鋪天蓋地的疼痛,把牙齒咬得咯咯地響,至始至終也沒有哼出聲。因為丈夫沒在身邊,她覺得:喊有什么用,喊給誰聽?是女人基本都要生孩子,沒有必要昏天黑地、大呼小叫地昭告一通。自己經(jīng)歷了十月孕育懷胎之苦,不就是為了將孩子安全地帶到人世間嗎?沒有退路,只有奮力一搏,與自己、與孩子都是生的希望與昭示。當(dāng)那一陣又一陣劇痛襲來,畫兒感到肚子里的小生命正活蹦亂跳地向著陽光進發(fā),柔慈的母性和強烈的責(zé)任感催促著自己:加油!加油!

經(jīng)歷了煉獄一般疼痛的四個小時,自己精疲力盡,可是肚子還是圓圓鼓鼓的。畫兒預(yù)感到難產(chǎn)!到底躲不過那一刀。護士進來說,父母不識字,不能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問,怎么辦?又能怎么辦?他又不在,孩子還等著出生呢。那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愛的結(jié)晶、上蒼的饋贈。所有的壓力、苦痛、責(zé)任都在自己身上;關(guān)鍵時候,不得不自己拿主意。何況,此時,也毫無退路。拿手術(shù)單來,我自己簽!畫兒表現(xiàn)出異于平常的冷靜和果斷。那天,她還不到21歲,在今天某一些人的眼里,不過是一個大孩子,一顆早熟的瓜果。瓜熟蒂落、女人的偉大和艱辛,此時此刻,都領(lǐng)略到了。只是,她很孤獨,很無助,像洪流中的落葉,在痛苦的掙扎中期盼著那一聲來自愛人的鼓勵亦或是關(guān)心。

麻醉過后,下半身麻木了,但畫兒的意識還是很清晰,明顯地感到刀子劃過肚皮,嘩啦,血淌出來,自己置身于血泊之中,滴答,滴答……血濺落地面的聲音那么清晰。由于心理原因,她還是感到深深地恐懼,并通過手緊緊地抓住手術(shù)臺和咬緊的牙關(guān)表達出來。害怕萬一麻醉失效,疼痛感起來,自己忍不住亂喊亂叫、亂踢亂動,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傷到孩子。哦,堅持住,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她反復(fù)地提醒、告誡自己,不停地與恐懼做著近乎殊死的較量,害怕一不留神被恐懼占了上風(fēng)。那時候,她不知道啥叫堅強,只是認(rèn)為自己不得不這樣做,必須這樣做。在后來的回憶中,畫兒曾無數(shù)次為自己那時的舉動感到吃驚和佩服:曾經(jīng)自己是那么的堅強、果斷、老陳,與自己年齡完全不相稱,但,當(dāng)時,自己是多么無奈!只要一想起,心里就隱隱作痛。

刀子劃開子宮,羊水噴涌而出,醫(yī)生費力地從里面把孩子取出來。哇——,一聲清脆地哭聲從手術(shù)室里想起,仿佛天籟之音撥動、震顫著鼓膜,那么美妙,那么動聽,是早間的第一聲啼叫,把所有的希望與美好都注入人的心田,使她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繃緊的神經(jīng)瞬間松下來,像泄氣的皮球般軟踏踏的,再無生氣。她感到自己的使命暫時完成。她累了,完全透支,沉沉地睡去任憑醫(yī)生擺弄縫合。

待畫兒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傷口鉆心地疼,仿佛整個肚皮都被切開,心肝肺還暴露在外面。丈夫仍舊沒有回來!鄰床的產(chǎn)婦,丈夫低低地湊近他的妻子說了一句:辛苦了。畫兒再也忍不住,一顆清淚從眼角滑落流進脖頸,一路冰涼。如果自己的丈夫也在,多好。他和自己一起經(jīng)歷生死、苦痛、幸福,無論多難,多苦,都是值得的。可是,他忙,總是忙。

孩子滿月,畫兒帶著孩子去工地。

(三)

夏天,簡易板房里熱得像蒸籠一樣,一把超大電風(fēng)扇急促的轉(zhuǎn)動著,人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涼意。才出生幾個月的孩子受不住這樣的考驗,一直哭鬧不停。畫兒大汗淋漓,卻顧不上自己,抱著他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哦,哦——”地哄著他。

也許是哭累了,孩子在她的懷里慢慢地睡著了。折騰一天了,她早已疲憊不堪。放下熟睡的孩子,坐在床邊仍不肯休息。一大早,丈夫就出去了,直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她顯得很焦急。于是,再一次,撥了丈夫的電話,仍舊沒有接通。她坐在床邊反復(fù)地將兩只手交叉,時而站起來,時而又坐下去,還不住地向門口張望。電扇的“呼呼”的轉(zhuǎn)動聲讓她更加心煩意亂。做工程的,爬高爬低、地質(zhì)原因、操作原因,明顯的、潛在的危險很多。

忽然,手機響起。畫兒一個箭步?jīng)_到桌邊,抓起來便問:"你回來了嗎?"

“請問,你是嘉莉嗎?”

"你打錯了。"她失望地放下手機。"為什么打不通他的電話呢?"她小聲地嘀咕著回到床邊,看著已睡熟的孩子,心里還是頻添了些安慰。"再等等吧,他會回來的",她告訴自己,焦急的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

……

"轟"的一聲驚雷劃破夜空,把畫兒從睡夢中驚醒,孩子也被嚇醒,"哇哇"大哭。她起身慌忙抱起孩子,習(xí)慣性的朝門口望去,“賤人”依舊沒有回來!她慌了,不知所措,只是機械的抖動著孩子。孩子明白不了這些,竭斯底里地哭個不停。片刻間,小臉通紅,滿頭大汗,把她的心都哭碎了。外面,雷聲震耳欲聾,"啪啪"的閃電把大地照得煞白煞白的,風(fēng)呼啦、呼啦地夾雜著雨點鋪天蓋地襲來,她惶恐不安。"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擔(dān)心、焦急、害怕一起涌上心頭,她本能地抱緊了孩子,心被糾成了一團。

愿好人一生平安!畫兒在心里默默地祈禱。雨似乎跟她有意作對,“嘩啦啦,嘩啦啦......”傾泄如注,快速的、重重的砸在房頂上、墻壁上,整棟板房都在顫抖。她的心被糾得更緊了,像胸口有一塊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只覺得兩腿發(fā)軟,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很快,"哇哇"的哭聲把她從恐懼、焦急中又拉了回來,被迫站起身來,使勁地?fù)u晃著孩子,像上了發(fā)條的鐘表在屋子里快步的,一圈又一圈的走動著。她多么希望孩子別哭了,那樣,心里會好受些。

突然,"嘎吱"一聲,門開了,一個滿身是水的人跨進來。畫兒抱著孩子,顧不上他渾身的水,沖過去撲向他:"你去哪里了?"

"工地上,加班。本可以早回來,臨下班了,機械出了故障——"丈夫邊說邊脫衣服,感覺并不是啥事兒,跟吃飯走路一樣稀松平常。

輕描淡寫!輕描淡寫!他不知道畫兒的擔(dān)心。畫兒很無奈,責(zé)備不是,不責(zé)備也不是,只扭過頭去,擦去眼角的淚水。因為埋怨,畫兒就一直叫他:賤人。

畫兒最幸福的時候是枕著丈夫粗大的胳膊默默端詳他。他,胖胖的,熊貓似的憨態(tài)可掬,寬厚的胸膛跟大山一般給人強烈的安全感。難得的是:他們團聚了,他就在自己身邊看得見、摸得著。即使畫兒來工地小住,半夜里,他的電話也不歇。朦朧中,他走了,回來了,像一陣風(fēng),一片云,來去匆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