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庭院深深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富紅  2018年02月28日13:01

每到新春佳節(jié),許許多多的天下游子仿佛被巨大的磁石強力吸引,紛紛回到家中與親人團圓。骨子里的家國情懷使他們年年如此,欲罷不能。我年過半百,已在他鄉(xiāng)生活了三十余年,早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了,但每當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到來或某個偶然事件發(fā)生時,必然會激蕩起內(nèi)心深處珍藏的濃濃鄉(xiāng)愁。

我的老家在青海省海東市樂都去一個貧困山區(qū)。

就一般意義上講,老家的內(nèi)涵很豐富,老家的外延也很寬廣,但對我來說,最割舍不下的便是老家的老宅。老宅占地不到一畝地,分不同年份蓋有三面共大小十間土坯房。從我十三、四歲起,我們就從爺爺家隔壁小院搬到這里,到現(xiàn)在已近四十年了。莊戶人家很重視在房前屋后栽樹。由于父親的勤勉綠化,不知不覺中,老宅就掩映在郁郁蔥蔥之中。每當夏日午后,清風徐來,樹葉沙沙作響,忘情天籟,心曠神怡。門前那棵大柳樹,一到夏天枝繁葉茂,家人圍坐其下喝茶納涼、輕松談笑,好不溫馨!

老宅既是窮窩又是江山。

當年分家時,由于條件所限,爺爺只分給父母兩只豁口黑碗,一口小鍋,一條毛氈,一床被子,此外一無所有。在最初的五年里父母親是住在土窯洞里的,后來才一步步地挪窩、逐步改善居住環(huán)境的。

父親一生克勤克儉,樸實無華,從不講究穿著。記憶中,他從來都是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我上高中期間,有次父親來給我送干糧,當時正值課間休息,正在與同學玩鬧的我無意中看見父親牽著毛驢向我們班教室走來,我趕緊向他跑去。走近一看,父親膝蓋上兩塊藍布大補丁異常醒目地映入眼簾。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全校的師生在盯著我和父親指指點點,我頓時羞得滿臉通紅。事后才知道,他之所以穿成這樣,是為了博得校方同情,好給我免去學費且多給點助學金。

自從我參加工作后,父母親總算可以穿上新鮮、體面的衣服了。但父親總是舍不得穿新的,萬般無奈之際,最多穿上個把小時,接著趕緊找出以前的舊衣服套在上面護著。即便在過年時,都要在我們的力勸下,父親才極不情愿地換上新鞋帽。記得在生產(chǎn)隊時期,每當母親做飯時,父親總是蹲守在灶旁進行監(jiān)督,生怕母親炒洋芋時手重多倒了清油。因此,與其說是炒,不如說是煮或燉,清油只是個引子。父親的所作所為簡直到了吝嗇的地步。

小時候家里很少有白面,長年累月都是青稞面、大麥面,且一年當中沒有充足的饃饃吃。由于面粉不精,搟的面條像爛布衫。等鍋里的洋芋塊基本爛了,再把切好的面條下鍋,不一會兒一鍋湯飯就做好了。每當此時,父親總是叮囑撇去上面的沫沫涼冰后給牲口喝。就是這樣的粗糙面粉也經(jīng)常不夠吃,不時會面臨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窘境。吃肉更是天方夜譚了。那時,最好的情況是每年臘月二十幾宰一頭小豬,除宰豬當天及過年時吃上幾頓過癮的肉外,剩余的肉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就像藥引子一樣食用,其后不會再見到肉的影子直到新的春節(jié)到來。盡管如此,不少的年份是沒豬可宰的,而是把豬趕到供銷社賣錢,因此,過年望嘴是常有的事。當時,村里人情味很濃,誰家要是宰了豬,就打發(fā)孩子們挨家挨戶去邀請莊鄰來吃肉。邀請、被邀請的都心照不宣,每家一般由家長一人去“赴宴”,吃肉時表現(xiàn)也較文雅,不會大吃特吃。因此,所謂請吃肉,是為了自覺維系莊鄰關(guān)系,象征意義更大一些。有年臘月,伯父家宰了豬請父親去吃肉。父親臨走時,我們兄弟姐妹拉住父親的衣袖再三央求,讓他回家時帶些肉來。在望眼欲穿中總算把父親等來了,可他卻兩手空空,這使我們很不高興。后經(jīng)母親開導,我們總算明白了:一則那么多人,主人不會分發(fā);二則人都是要面子的,父親怎會伸手要肉呢?

三年前,母親隨三弟離開了她生活半個多世紀的故土。雖說住在縣城、住進樓房,各方面條件與老宅相比有了天壤之別,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母親很不習慣,經(jīng)常失魂落魄,整夜整夜的失眠。每十天半月她都要“偷偷地”坐上班車回老宅看看,把屋內(nèi)、院子及大門外的衛(wèi)生扎扎實實打掃一遍,并且要生起火爐、煨上炕獨自住上幾天。她的這個舉動引起了左鄰右舍的猜疑:這個老阿奶是不是與兒子、媳婦合不來了?在西寧定居的我有空時就與妻女一道去縣城新家看望母親,晚上同母親睡在寬敞的木板炕上,好幾次都聽到她在唉聲嘆氣。我知道,她這是想老宅了。這幾年,每逢我們開車回老家探親訪友,母親總是要求把她也帶上,并像小孩一樣早早穿戴一新等著。金窩銀窩,難舍自己的窮窩,母親早已老宅與融為了一體!

老宅經(jīng)風雨剝蝕,已顯陳舊、蕭條。但對于父母來說,老宅是傾注了他們畢生心血才打拼下的江山,寄托著他們?nèi)康母星楹拖MH缃?,父親已先老宅而去,把無盡的遺憾、牽掛留在了老宅;母親怎會在有生之年舍老宅而不顧呢?!然而,母親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且身體本就不太好,每次回去她都會有不同程度的高山反應,老家的氣候已經(jīng)適應不了了。這也許是老宅體諒母親一輩子的辛勞和不易,因而以拒絕的方式奉勸她好好在縣城頤養(yǎng)天年吧!

老宅既是搖籃又是車床。

小時候,得益于母親的巧手,我們總是穿得體體面面、光光鮮鮮,即便是補丁也打的平平整整、有模有樣。我上小學時,有兩件棉襖,一個大的,一個小的。天冷時,大的套在小的上面,因而大棉襖被人們戲稱為“尕宗(我的小名)”的大衣。由于夜晚有燙炕,白天有棉衣、棉褲、棉襪、棉鞋、皮套袖,無論多么寒冷的冬天,我們兄弟姐妹從來都是全身暖和、手腳發(fā)熱。就在這樣快樂的時光中,我結(jié)束了童年、少年生活,走出大山去外面求學。

回憶過去,許多美好的往事歷歷在目。想起小時候的肉飯至今還會下意識地咽口水。那時,離春節(jié)沒有幾天時,關(guān)系友好的莊鄰們互相幫忙宰豬。約早晨九點以后,幫忙的人陸續(xù)到家了,接著便是抓豬、宰豬、燙毛、刮洗、卸肉、洗腸、灌腸等程序。開膛破肚后,主刀手便割下一大塊肉交給廚房做肉飯,女人們便麻利地切成均勻的大肉塊,然后放到大鍋里翻炒幾下,接著倒入多半盆自家曬的蘿卜片,撒上青鹽、蔥花、花椒粉再翻炒幾下,倒上多半鍋水燒開,再用慢火煮上十來分鐘。等肉基本熟了,再往鍋里倒入多半盆洋芋塊繼續(xù)燒煮。三、五分分鐘后,最后往鍋里下入早就搟好、切好的兩大張白面面條。不一會兒,等了一年的一大鍋香噴噴的肉飯終于做好了。小孩們迫不及待地趴在屋檐下或院子里的隨便什么支撐物上,手捧大碗開始狼吞虎咽;在一邊炫耀、一邊遮攔中,吃上幾大塊鮮嫩的肉,喝上幾大口清香的面湯,然后咂咂嘴----真是回味無窮、妙不可言!不知不覺中,一個個吃的肚皮圓鼓鼓的。

距離老宅約一公里開外有兩眼大、小山泉。當時,鄰村有不少山泉,但唯有我村的這兩眼泉常年不干,以其水量之豐、容積之大在眾多的山泉中拔得頭籌,因而成為方圓四五個村子名副其實的救命泉。每天早上、傍晚,浩浩蕩蕩的馱水大軍則成了崎嶇山路上一道靚麗的風景。春節(jié)前的一段時間,用水量劇增,泉水出流量供不應求,因此人們從凌晨三、四點就來馱水。每個毛驢背上的木桶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不絕的“咣當”聲,三五個毛驢便會合奏出連綿不絕的木桶交響樂。

我從十歲左右就開始趕著毛驢去馱水。通往山泉的大部分路段只容單個馱水馱子通過。因個矮力小,最初的幾年里很害怕與迎面馱水的牲口互相讓路:一不留神或處理不當,“互不服氣”的牲口在扛擠中會釀成大禍:輕則馱桶被掀下摔得粉碎,重則靠外側(cè)的牲口被擠下陡坡桶毀畜亡。在跌跌撞撞中,我不知不覺地成為了一個“大人”:可以隨意從驢背上搭卸馱桶。

與馱水相關(guān)的一次經(jīng)歷令人終身難忘。那時我還不到馱水年齡。有次晚飯后父親要去馱水,我硬要跟著去拾糞。剛開始我還能輕松地趕上前面的父親和毛驢,但隨著背篼中的糞慢慢上升,每走幾步我不得不斜靠在路邊的緩坡上歇息,這樣就逐漸拉開了與父親和毛驢的距離,任憑父親如何催喊,我只能無動于衷了。我從小性格倔強,也不會偷奸?;?,因此沒有向父親張口求援,也沒有倒糞減負,就這樣走走停停,在漫天星斗的陪伴下背著滿滿收獲回到了家。時過境遷,想起此事,我堅定地認為那時一次脫胎換骨似的人生歷練和自我超越:背篼沉重,夜色漆黑,恐懼負重疊加,身心備受煎熬,來回三公里多點的山路漫長的如同百里、千里、萬里;我敬重父親,是他給了我生命,是他供我上學,因而也給了我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墓ぷ骱惋埻耄阌怪M言,我當時也恨父親,恨他近乎絕情地不向年幼、瘦弱的兒子伸出援助之手;但恰是父親的“無情”,成就了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使我蛻變成了一個不畏艱險的男子漢!老家有一句傳承已久的勵志語:男兒十五要當家!成年之后,想起那次拾糞情景,有一天我終于頓悟:這是父親秉承父輩教子傳統(tǒng),以農(nóng)民特有的方式在打磨我。因為曾聽父親在某個場合依稀講過這樣的故事:他小時候隨爺爺外出辦事,返回的路上突遇三、五個疑似歹人尾隨而來。情急之下,爺爺騎著騾子飛快地去前面村子求援,驚恐萬狀的父親拼命狂奔,跑了好長時間才與返回救他的爺爺他們一幫人回合。也許這就是特定環(huán)境下無法超越的原始教子方式,自覺暗合著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

感謝老家旺汪的山泉,她是存我性命、壯我筋骨的母親泉!感謝拙樸厚重的老宅,她是鍛造我人生的車床。正是傳承了老宅的基因,在高中、大學階段,面對生活條件好的同學,置身于生活環(huán)境與老家有天壤之別的第二故鄉(xiāng),我雖有過些許自卑和愛慕虛榮,但很快就會猛然警醒:不能忘本!毫無疑問,是老宅補足了我的精神之鈣!

老宅既是推手又是磁石。

隨著社會發(fā)展、時代進步,老家早就在發(fā)生日新月異的變化,可不少的村民卻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故土去城鎮(zhèn)購房定居。當三弟在我們?nèi)值苤凶詈笠粋€搬到城鎮(zhèn)居住后,老宅就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心甘情愿地成為了真正的留守者。此時,我猛然覺得老宅是祖先的載體,她不就是先輩們希望后人走出大山、闖蕩打拼、自立自強的巨大推手嗎?!

然而,老宅畢竟是一塊無形的巨大磁石。

我曾經(jīng)主張,人應憑自己本事自食其力,更應杜絕暴發(fā)戶似的炫耀。因此,在父母眼里,我不是個傳統(tǒng)意義上光耀門庭之人。因為我沒有為家里蓋幾面像樣的、令左鄰右舍眼熱的房子,更沒有給家人帶來任何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zhì)實惠。為此,父親也許帶著深深的失望離開了老宅。人非草木,任何人都不是生活在與世隔絕之中,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相當長時期內(nèi)的未來,競爭、攀比不僅是各地、各行、各業(yè)永恒的主題,更是難以泯滅的社會心理。父母希望子女為家庭實實在在做點事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我對自己未能為老宅添一磚一瓦感到愧疚不已。

但近年來黨的富民政策使老家發(fā)生了空前的巨大變化,進而也根除了我的內(nèi)疚和不安。去年,寬敞的村戶硬化路延伸到了大門口。在城鎮(zhèn)再平常不過的道路硬化,對于老宅來說無疑是劃時代的滄桑巨變。從此,除了大農(nóng)忙時節(jié),父老鄉(xiāng)親們終于可以告別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尷尬日子,并以此告慰先輩們的在天之靈;從此,每家每戶的生活物資不用在村口用背篼一趟趟地轉(zhuǎn)運,可以直接在自家門口裝卸了;從此,搬到縣城居住的新時代莊戶人,可以很方便地在城鄉(xiāng)間來回走動,務農(nóng)、打工兩不誤;從此,在外打拼、居住的游子,在空前的便捷中,可以使自己濃濃的鄉(xiāng)愁增添幾多溫暖和自豪。此時,我情不自禁地脫口喊出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共同心聲:黨的富民政策真好!

距老宅約一華里處便是祖墳,父親、爺爺、奶奶長眠在那里,那是我們的心路驛站和人生港灣。我曾提議在縣城周圍重選一塊墳地把祖墳搬遷下來,卻遭到家族所有人的一致反對,這使我內(nèi)心產(chǎn)生強烈的震撼。曾經(jīng)有首歌歌名叫《把根留住》,今天我猛然對它有了全新的詮釋!

如今,老宅無時不等候主人的光臨。不,不是她在等主人,而是她以主人的身份期盼依然是客人的游子。老宅四周的大樹無時不通過樹梢,靜靜探聽、回應風兒送來游子的消息。

隨著時間推移、人事代謝,老宅勢必逐漸從后人的生命、記憶中淡出。無疑,在默默等待中,老宅會一天天變得破舊、蕭條,再過幾十年、幾百年后,不知老宅的原址是何種情景:抑或一直存留,抑或開發(fā)他用,抑或被另一姓氏后人居住……然而,老宅雖舊,也曾遮風擋雨;老宅雖遠,也曾親情氤氳。打斷骨頭連著筋,面對難以割舍的故土,游子會不禁淚灑土地,淚灑夢中,淚灑心頭。雖說老宅只是幾間土坯房,也沒有深深的巷道,歷時也不過幾十年,但在我的心中她就是深宅大院,庭院深深,我永遠走不出她的臂灣。老宅的溫暖印象和風骨精神一直會保存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庭院深深深幾許,故土情懷無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