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宮畫文物
嵌紅銅狩獵紋豆
李米佳在展柜前
西周師趛鬲
西周頌鼎
螭梁盉
最近，到故宮青銅館參觀的觀眾會發(fā)現(xiàn)，有幾個展柜中的文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古色古香、幾可亂真的青銅器畫像。這畫不但可以讓觀眾領(lǐng)略國寶青銅器的風采，旁邊還有幾行小字說明情況，原來展品2018年2月到5月去美國芝加哥藝術(shù)館參展，所以特此向觀眾道歉，敬請諒解，而用畫代替展品，是為了“此物身已遠，繪影憶真身”。
據(jù)了解，用繪畫作品代替外出參展的國寶文物，在故宮還是第一次，以往只是在空空的展柜里立個牌子說明，現(xiàn)在的做法顯然更人性化。令人驚異的是，這些畫的作者并非畫家，而是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古器物部金石組組長、著名的青銅研究鑒定專家李米佳先生?！皠e人在故宮修文物，我是在故宮畫文物?！崩蠲准研ρ?。
有內(nèi)行告知筆者，這樣的畫并非一般的畫家可以畫出，除了技巧，最重要的是對青銅器的了解和熟悉，沒有多年的研究功底無法把文物的細節(jié)，尤其是青銅器的銹跡描繪得如此逼真。于是，我們通過這些畫走近李米佳，認識了一位愛說愛玩愛創(chuàng)新的故宮專家，也走進他沉醉了30年的青銅器的世界。
故宮館藏青銅器獨一無二
跟隨李米佳，我們來到他親手策展的故宮青銅器館，這里曾經(jīng)是皇帝妃子居住的承乾宮、永和宮，即使在這樣的隆冬季節(jié)也游人不少。故宮的青銅器館1958年開展，是國家級博物館中最早的陳列專館，它一直是故宮文物陳列支柱的“三大專館”之一(其余兩館是書畫、陶瓷)，是故宮的重要文化遺產(chǎn)，經(jīng)過重新整修之后，在2008年重開。
走進青銅器館，古雅肅穆的氣氛撲面而來，白色宣紙背板襯托著青銅器物的莊嚴，人們可以通過對比背板上面的文字和紋飾圖案，更加深入地了解青銅器物上承載的信息。而展柜中青銅表面銹色幽幽，僅僅欣賞如同潑墨潑彩般的銹跡，人們便可以感受到這些看似沒有生命的古物，發(fā)出穿越歷史時空的悠長呼吸。
“與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家博物館不同，故宮博物院院藏的青銅器是獨一無二的?！狈路疬M入了自己統(tǒng)領(lǐng)的世界，李米佳興奮地給我們講解起來，他表示，正是基于藏品的獨特性，才使故宮青銅館增添了獨特的“皇家”色彩。
據(jù)李米佳介紹，北京故宮收藏的歷代銅器有一萬余件，其中具銘的1600余件，另有銅鏡5000件，是保存青銅器最多的博物館?！斑@些藏品絕大部分是清宮舊藏的傳世品。只有少部分是建國后陸續(xù)收購的，以及私人捐獻和來自考古發(fā)現(xiàn)的?！崩蠲准迅嬖V我們，其他博物館展出的青銅器是“出土”的，而清宮藏青銅器“傳世品”，是明、清兩代甚至是宋代出土的，這使得故宮青銅器在斷代上“很靠譜”。
“作為傳世品的故宮青銅器與出土青銅器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是‘熟坑’的——當時的皇帝已經(jīng)把出土青銅器用人工的方法處理過，使之表面不會再繼續(xù)生銹，同時青銅器物表面也更加光滑漂亮。古人除了上蠟、上色之外，究竟還用了什么樣的方法做‘熟坑’，我們也仍舊在研究之中?！崩蠲准驯硎荆蕦m的青銅器留給后人很多謎，這也吸引著很多專家和愛好者不斷探索。
故宮藏青銅器于國內(nèi)博物館無出其右者，并且多半的青銅“重器”都在故宮，如商“三羊尊”“亞方尊”，西周“追簋”，戰(zhàn)國“宴樂漁獵攻戰(zhàn)紋壺”等美輪美奐的古代青銅器都曾經(jīng)公開展出，受到了廣泛的歡迎，也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文物研究人員和青銅器愛好者，千里迢迢來故宮觀展。
“讓遠道而來的觀眾看一個空柜子，實在說不過去，我靈機一動就想出了這個畫畫的法子，起碼讓人知道國寶長啥樣。”從少年時代就開始學習繪畫的李米佳笑著說明了他“畫文物”的初衷。今年2月，青銅器館的5件國寶級文物到美國芝加哥藝術(shù)館參展，于是，李米佳決定為它們畫像，以慰藉觀眾的失望之情。
彩鉛宣紙繪青銅
在“嵌紅銅狩獵紋豆”的展柜中，展示的正是李米佳的繪畫作品，和網(wǎng)上搜到的文物照片對照，顏色形狀惟妙惟肖，幾可亂真，但是繪畫比之照片更多了幾分精致典雅的藝術(shù)感，宣紙裝裱后那種古色古香的感覺和青銅器館的整體風格很協(xié)調(diào)。
“‘豆’是古代用來盛肉醬的一種食器，這件狩獵紋豆是一件傳世品,是清宮舊藏，通體紋飾以赤銅鑲嵌,工藝精細,構(gòu)圖生動，尤其是上面的圖案，非常精美?！闭f起青銅器的淵源，李米佳就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盡顯專家本色?？珊鋈凰掍h一轉(zhuǎn)，提了一個問題：“誰知道這幅畫是用什么畫的？”
有人答毛筆和國畫顏料，有人答水彩，李米佳笑而不語，最后揭開謎底讓人大吃一驚，原來竟是用彩鉛畫的?！坝貌抒U在宣紙上畫畫我是不是第一個？”他笑得很得意，甚至帶著孩子氣。
為什么要選擇這樣“混搭”的方式作畫呢？李米佳又開起了玩笑：“我這人就喜歡瞎琢磨，總想干點別人沒干過的事，這就叫創(chuàng)新。”說起來輕松，實際上用彩鉛在宣紙上作畫是李米佳嘗試了多種繪畫手法和工具之后，找到的最能表現(xiàn)青銅器質(zhì)感的方式。包括用生宣還是用熟宣他都實驗了很多遍，“生宣表面上會有一些紙毛毛，作畫能產(chǎn)生過渡和渲染的效果?！币虼耍蠲准炎詈筮x擇了用生宣作畫。
“描繪青銅器最困難的是上面的銹，為什么不用照片代替文物，也是因為照片無法表現(xiàn)銹的質(zhì)感和層次，銹是一件青銅器的精髓，行家鑒定青銅器看的也是銹，這里面的學問大了?！崩蠲准迅嬖V我們，同一件青銅器通常會有好幾層銹，最外層是綠色的，經(jīng)過久遠的年代玉化形成綠松石一樣的顏色，第二層是紅銹，第三層是經(jīng)過氧化形成的暗色斑塊，“幾層銹層疊交融，色彩斑斕，想要將這些銹畫出來還不失其神韻，就需要對青銅器極為熟悉，唯有這樣才能掌控好這些銹的顏色，把青銅器的神韻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p>
在嘗試過油畫和水墨之后，效果都不令他滿意，李米佳最終選擇了彩鉛，為了呈現(xiàn)最好的色彩效果，他還專門買了一套價值一千多元的彩鉛。“后一種顏色在前一種顏色上輕涂，能隱約透出下面的顏色，可以表現(xiàn)出一層層的銹跡，非常有質(zhì)感?！?/p>
經(jīng)過多次的實驗和失敗，李米佳用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為5件青銅器國寶畫出了完美的畫像，由于出國展覽的時間越來越近，最后一張畫李米佳幾乎是熬了三天三夜趕出來的，不眠不休，最終在凌晨4點完工?！扒嚆~器是國之重器，一點也馬虎不得?！?/p>
雖然自謙“畫技很業(yè)余”，但宣紙彩繪青銅的逼真效果如此令人驚嘆，以至于不少人贊李米佳簡直就是一位“被學術(shù)研究耽誤的畫家”，對此，他一笑而過，人們不知道，這些畫的背后是他和青銅器相伴的30載歲月。
以“愛玩”出名的研究員
參觀完青銅館，筆者來到李米佳的故宮辦公室，這是標注著“金石科”牌子的一處老舊古宮闈，他告訴我，這原是當年宮中皇子就讀的書齋，雖然畫棟雕梁已經(jīng)殘損，但仍不失皇家氣派，李米佳就是在這里和青銅器相伴了30年。
畢業(yè)于國家文物局開辦的“文物學習班”的李米佳1983年分配到故宮工作，1988年正式來到金石組，師從青銅大師杜迺松，負責青銅器的研究、陳列和保管。
很多人是從《我在故宮修文物》中認識了故宮里這些默默無聞的專家，他們心靜如水的匠人形象也深入人心，令人欽佩嘆服。然而李米佳卻說，他有點另類，他最大的特點是“愛玩”，他的名言是“研究員不是苦出來的，是玩出來的。”
李米佳愛玩在故宮是出了名的，關(guān)于他的段子很多?！拔?0歲左右時還在故宮抓蛐蛐，中午去抓，有好多不開放的地方有蛐蛐，為抓蛐蛐被蚊子叮十多個包也在所不惜。后來帶動不少同事都養(yǎng)蛐蛐，午休時還掐蛐蛐玩，幾個院子的窗臺上都是一溜的蛐蛐罐，蓋上都標明大王、二王、三王之類的等級?！眻F委組織去泰山，李米佳連泰山的蛐蛐也不放過，組織大伙一起去抓大個的蛐蛐，回來后全撒在御花園外的草地上單獨養(yǎng)。“我坐等著這批蛐蛐繁殖長大，盼著它們秋天斗蛐蛐得勝，誰成想臨近夏天，這一大片草地全被鏟了，鋪磚了……我的蛐蛐??！”堂堂故宮研究員為蛐蛐哀嘆，讓人忍俊不禁。
李米佳愛玩愛聊，喜歡新鮮刺激的東西，“特斯拉剛出來國人沒啥敢買的，電動車沒人要，我就買了，喜歡就買個大玩具給自己爽?！迸c一般人對文物研究者的刻板印象不同，李米佳不是一個那么“傳統(tǒng)”的人，反之，他一直以來對“創(chuàng)新”情有獨鐘。大概正是因為這種性格，李米佳總是會做一些類似于“宣紙彩鉛繪青銅”這樣前無古人的事情。
“第一次用機器檢測文物是我引到故宮來的?！痹缭?005年，在李米佳申報的課題中，就從北大借用了手持便攜式機器檢測宣德爐的基礎(chǔ)成分，“那時候故宮還沒有自己的檢測儀器?！崩蠲准岩恢迸ψ屪约旱乃季S與時俱進，跟上時代的步伐。
青銅器研究顯然是一件細致嚴謹?shù)墓ぷ鳎欢覐闹腥匀荒芨惺艿嚼蠲准阉f的那種“玩”的意趣，因為熱愛才玩得沉醉，玩得興頭，才能數(shù)十年沉浸其中不以為苦，反以為樂。李米佳沒事兒就喜歡鉆進故宮的地庫里，面對著上萬件來自遠古的青銅器文物，一件一件觀察撫摸，久而久之，李米佳對故宮所有的青銅器都了然于胸，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極致的享受。
李米佳癡迷于文物，只要一聽說哪里有他感興趣的東西，他不遠萬里也要跑過去尋找。一次，他聽說在青海的一座偏僻古寺可能有他正在研究的明朝宣德年間的黃銅器，他立刻動身，幾經(jīng)周折，來到青海省樂都縣曲壇鄉(xiāng)的瞿曇寺，卻一無所獲。不過功夫不負苦心人，他最終在青海省博找到了這里收藏的瞿曇寺文物，其中一件鎏金銅瓶正是宣德年間的黃銅器。
青海之行并未讓李米佳滿足，為了尋找更多的宣德銅器，他又深入西藏，忍著高反的劇烈頭痛把拉薩的大小寺廟、古玩市場甚至藏民家里跑了個遍，還是一無所獲，最后他偶然在羅布林卡的一幅唐卡上發(fā)現(xiàn)了他要尋找的三足雙耳香爐，這幅唐卡和畫上的法器正是明宣德九年皇帝賞賜給宗喀巴的弟子“大慈法王”的，唐卡上繪制的香爐是當時宣德爐的真實寫照。李米佳的宣德爐研究也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練就一雙鑒寶的“毒眼”
扎在文物堆里幾十年，李米佳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成為目前國內(nèi)頂尖的青銅器鑒定專家。他可以通過極微小的花紋、裝飾和工藝判斷文物的年代以及真假，這才是真正的“絕活兒”。
因為對各個朝代的青銅文物極為熟悉，有時候李米佳甚至不用眼睛看，僅憑摸就能知道朝代。他曾經(jīng)給自己帶的兩個學生出過一道題，兩件故宮館藏的青銅器看上去完全一樣，卻一個鑒定為清代，一個鑒定為明代，依據(jù)是什么？倆學生冥思苦想好幾天找不到答案，李米佳最后告訴他們，看上去完全一樣的花紋，明代是鑄的，而清代是刻的，因為明代鑄造技術(shù)很好，而清代的刻銅匠技藝高超?！翱痰暮丸T的摸上去手感不一樣，摸了幾十年一下子就能分辨出來?！?/p>
李米佳自詡幾十年來從未看走眼過，“一般假貨沒有能從我眼里跑掉的。”然而有一次卻極驚險，那件青銅器怎么看都沒毛病，各種細節(jié)都堪稱完美無瑕，可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完全是一種直覺。最后他靈機一動把東西拿到陽光下細瞧，終于發(fā)現(xiàn)有細微的透光，原來浮雕的紋飾竟然是粘上去的，“差一點就被蒙過去了?！?/p>
李米佳感嘆如今的文物造假技術(shù)越來越強，“有些是樹脂做的，極難分辨，而且造假者什么顏色都能調(diào)出來，銹跡也模仿得天衣無縫?！弊鳛殍b寶專家該如何應(yīng)對呢？李米佳腦子里又有了個另類的想法，他打算去學“造假”，他認為只有與時俱進地了解目前各種青銅器制造技術(shù)，才能明辨真假。
于是，李米佳利用假期時間，到山西的張?zhí)m和介休跑了兩趟，當?shù)厝死^承了古法制爐的傳統(tǒng)工藝，他親自到村中的小作坊里學習他們?nèi)绾舞T造銅器。不僅如此，李米佳還曾南下深圳學習金屬精密鑄造技術(shù)，并且在清華大學金屬工藝實驗室觀摩鑄造和錘打工藝。學習不同的青銅鑄造手法差異，能夠幫助他今后更加精準地識別贗品。
李米佳表示，最近他腦子里又冒出一個想法，他打算到故宮修復(fù)組學習一年修復(fù)青銅器的技術(shù)?！安荒苤粫f不會干?！崩蠲准丫褪沁@樣一個“腦子里永遠有想法的人”，包括他苦心研究的“宣紙彩鉛繪青銅”的獨創(chuàng)技藝，他也突發(fā)奇想打算運用到文物鑒定中，并且已經(jīng)畫出了一幅圖文并茂的“鑒定證書”?！耙患玫墓牌魑铮挟嬜髋惆?，本身是件藝術(shù)品，也有鑒定證書的作用，通常畫畫的人不會鑒定，鑒定的人又畫不了畫，所以我的‘鑒定書’是獨一無二的，這也算文物鑒定界的一個創(chuàng)新之舉吧！”
考古和創(chuàng)新，在故宮專家李米佳身上似乎是一種矛盾的統(tǒng)一，就如同他工作時可以靜心忘我，業(yè)余卻最喜歡看美國科幻大片，宜古宜新，一動一靜，都是真性情。故宮30年的悠長歲月，他終于打磨出了自己獨特的光彩。
本版文物圖片均為李米佳彩鉛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