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黔粵年味竄燒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夏曉露  2018年03月07日11:22

“臘八祭灶,新年來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要頂粘帽……”小時候在老家貴陽過年,外婆就會在灶火旁一邊給我們炸糖麻片一邊念民謠,我們則流著口水等著吃,只見外婆將雪一樣的白面內(nèi)撒上白糖芝麻揉成團(tuán),雙手上下翻飛搟成薄片,又撒一層黑白芝麻,再用刀劃成各種形,用手扭、捏、壓、拉成各種花式,然后又丟進(jìn)油鍋,芝麻面片兒便在油鍋中翻滾,一片片油亮的面片有方形、棱形、心形、麻花形……有的如紅楓、如佛手、如桃花,上面粘了一層黃金色的芝麻,在琥珀色的油里倒立、騰空翻、跳躍、扭動,自在逍遙地發(fā)出啪啪歡快的笑聲,鍋內(nèi)一會便出了香氣,一縷縷青煙,像一位香氣襲人的戲曲女子裊裊婷婷,舞動水袖,任芝麻的油脆香氣勾魂樣誘惑我們的舌尖。不一會,竹簸箕裝了一堆熱氣騰騰的“黃金葉”,看著窗外老屋頂上一層淡藍(lán)的白雪和青瓦檐下吊掛的冰柱,我們坐在小木凳上圍著鐵煤爐子開吃香脆的麻片兒,吃夠了,就出門捏雪人,門一開那香氣便滋溜一下子竄出門外,年味便融化進(jìn)了天地間,“隆冬風(fēng)厲,百花卉凋殘,晴窗坐對,眼目增明,是歲朝樂事”。

中國人過年,就是追隨那份年味兒。過年自然重在一個“吃”字。汪曾祺老先生說:“文化里最能傳播感情的就是吃。吃一頓餃子想象一頓的團(tuán)圓,吃一碗手搟面想想媽媽,文化根植在人的生命中,人通過味覺感覺來時時刻刻感受著家的味道、根的感覺…..”這是吃出了一個人生的境界來,吃到了人心的骨髓里。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一到過年,我就會想起外婆搖頭晃腦干癟著嘴巴不停念叨的情景,芝麻片兒的香和民謠就會騎著歲月的記憶而來。

過年仿佛過的是孩童的故事,外婆也是在歲月的穿梭中回到年味中,外婆在我的記憶中仿佛能穿越生死界。憶起孩提時,外婆就會活在夢里。只要回到老家過年,那些用過物件會散發(fā)特有的氣味,仿佛芝麻片兒的味道已經(jīng)刻進(jìn)那些桌椅板凳、鍋臺碗碟。炸芝麻片兒、蒸饅頭、燉雞湯、炒年糕、炒辣子雞等味兒使勁在味覺的記憶中打旋。好像炸麻片兒是北方的習(xí)俗,外婆是徐州人,口味偏重山東。而最能代表貴州菜的當(dāng)屬辣子雞,這又是我媽媽的拿手菜。因需要糍粑辣椒,媽媽買糍粑辣椒要去特定的店,回來加入蒜瓣、姜泥、少量花椒,用油慢火炒香,再與生雞塊一起翻炒,兩種食材的味道相互交融在一起,沒有川版和湘版辣子雞的火爆,卻更加綿綿悠長,更加入味。可惜我的舌頭已異化,吃辣退化了,但仍會忍不住吃一、二塊解饞。今年我又回家過年,父母自是歡喜,兩大冰箱儲滿了年貨。辣子雞也早早做好,我沒機(jī)會“參觀”了。母親從不做炸麻片,她嫌麻煩。做了北方人愛吃的“懶龍”,我歡喜得鉆進(jìn)廚房看母親如何備餡。各種食材鋪排在廚房的大小臺面。說素還是放了少許肥瘦肉泥。我?guī)湍赣H把煙熏豆干、韭菜、木耳、冬姑、粉條(先煮軟)全部剁成綠豆粒大,再炒幾個油汪汪黃澄澄的雞蛋打碎拌進(jìn)去,然后放入芝麻油、十三香粉、鹽,再將餡分三層卷進(jìn)搟好的薄面餅內(nèi),卷成U形放進(jìn)蒸鍋,20分鐘出籠,切塊點(diǎn)上蔥花醬醋和油辣椒,呵,夠味……過年吃素面食味美而不膩。芝麻片的味道已久遠(yuǎn)到歲月的皺褶內(nèi),母親的“懶龍”讓我體會到切膚的鄉(xiāng)情溫暖。

年味兒是水,我們在時間的長河里沐浴,是沒有岸的故事,根的記憶,永沒有地老天荒。即便在廣州過年,這些味道會反竄進(jìn)我的記憶,味覺像靈魂游動。一到過年,炸芝麻片和“懶龍”的味道會攆著思念。不管走多遠(yuǎn),鄉(xiāng)情永遠(yuǎn)在那里,像母親一雙沾著面粉的手在召喚你:“快回來吃飯了”。這背后總有座山山下有條船,讓你感到漂泊也有依靠。所以,即使是在廣州過年,也會帶著那久遠(yuǎn)的麻片兒香,如一縷香魂附體,一只遙遠(yuǎn)的風(fēng)箏在河的對岸,在白云山的另一面黔靈之山,偶爾竄出如煙的清風(fēng),滲著先祖的味道。

而廣東人過年對“吃”卻有講究,要有年花融入,“吃”才有真正的年味?,F(xiàn)在家里有冰箱,啥都可以存著,可花不行,得到了年關(guān)才能買,而賞年花在廣州已有百年歷史。

在廣州過年我仿佛吃的是粵韻,里面是必不可少的花香味,沒有芝麻片的思念,卻有入人臟腑的氣魄。賞年花是必不可少的,首先家里得插上一棒鮮花。經(jīng)濟(jì)再不濟(jì)的人家,過年了,10元一頭的盆養(yǎng)水仙必不可少,還會買上三五枝鮮花,多以紅白黃菊花搭配上二支紅色的長枝美人蕉,寓意吉祥美滿;富裕的以香水百合為主花,這百合是插花中最貴的,一枝花頭四頭以上,會賣到30至50不等一支,如大紅百合則配上白玫瑰、紫粉桔梗、明黃大禮菊、點(diǎn)綴數(shù)枝雜色矢車菊和白色滿天星,這樣一捧少說也要上百元。有的還掛多二支金黃色的五代同堂。寓意很多:百年好和、愛情長久、吉星高照、五福臨門…..記得剛到廣州工作那年,去表哥家過年,一進(jìn)門,20平方米的客廳擠滿各種鮮花,香氣差點(diǎn)沒把我熏倒。

紫紅、明黃色、白色蝴蝶蘭好幾盆,錯落有致放在陽臺門邊、玄關(guān);還有一艘一米長的瓷器帆船內(nèi)種植七八頭水仙,置于茶幾上。一朵朵絨頭小白花香中帶著仙氣,意為花開富貴;東南墻角半人高的景泰藍(lán)古瓷瓶內(nèi)插入一支一人高的妖嬈的桃花枝,如一棵桃樹蓬勃林立,占了花的上風(fēng)和客廳的半壁江山,意在桃花運(yùn)的“運(yùn)”;還有金桔樹,半人高的綠樹上掛滿黃燦燦的果實,意為大吉大利;還有散落在廳堂屋內(nèi)的幾瓶插花……這年味兒讓我迷惑,吃飯時,擺上桌的有:白切雞、清蒸魚、白灼蝦、炒羅漢齋、炒青菜、炒河粉、花旗參燉雞湯,再就是自制點(diǎn)心蒸蘿卜糕和馬蹄糕。廣州人不是愛吃嗎?怎么花比菜還豐富隆重?

花城,這是名副其實的花城啊。廣州人的春節(jié),讓我感到一種新奇與陌生。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也入了廣州的流,一到過年必買水仙和鮮花,仿佛比吃更重要。正應(yīng)了汪老的說法:“愛吃,多半愛生活;會吃,則很能享受生活?!痹谕粼餮劾铮允呛蛯懽?、畫畫寫在一起的,我說,廣州人的“吃”是和花“品”在一起的,那才是享受。

再就是逛花市,過年三件事,逛花市、看花燈、慶團(tuán)圓。除夕吃罷年夜飯,一家大小,甚至三代人都要逛花街。花街不如說是花海?;ㄆ贩N多到喊不出名,還沒走到,就聞花香。最有特色的是水上花市,一條條載滿鮮花的小船排在河畔,花倒影水中,小橋、亭臺樓閣花船在青柳的映襯下花團(tuán)錦簇,有的船邊劃邊賣還進(jìn)行民俗表演。

廣州享有迎春“百年花市”的美譽(yù)。廣州人愛花、賞花和贈花的歷史悠久。西漢時期,陸賈出使南越國時,發(fā)現(xiàn)嶺南人愛種花、插花、戴花,屋前屋后種植鮮花,便譽(yù)廣州人“彩縷穿花”人。漢代的廣州,隨著海上絲綢之路貿(mào)易的興起,已引入海外各種花卉,到了唐代廣州花城已全國聞名。光緒末年已形成年銷花市的傳統(tǒng)。清末除夕花市一般在農(nóng)歷十二月廿四日至除夕中夜?;ㄊ腥顺比缬浚f年青、大禮菊、吊鐘花、桃花、金桔、朱砂桔、水仙花、銀柳等擺滿花市,詩人孟郊用詩來形容廣州冬季之景:“海花蠻草延冬有,行處無家不滿園?!薄澳耆?,行花街,迎春花放滿街排,朵朵紅花鮮,朵朵黃花大,千朵萬朵睇唔曬。阿媽笑、阿爸喜,人歡花靚樂開懷……”廣州童謠《行花街》和《步步高》、《好一朵迎春花》等具有廣府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音樂蕩漾在人們心頭。步行其間,眼前是舉著五彩風(fēng)車、大棒大棒鮮花的人們,有的小孩干脆騎在大人肩頭,頭上戴著小雞發(fā)夾,人人臉上洋溢著富足的微笑,感受著日子的踏實豐盈?;ㄊ袃?nèi)花多而繁盛自不必再說,前面,我已經(jīng)把花引進(jìn)了家門,花在廣州講究意頭,這是年味的重頭戲。買花的商販開心地說:“感覺日子一天天過得挺實惠,無論干點(diǎn)什么都覺得有作為,有花這年味兒才濃……”。

在花街,還有許多民間藝術(shù)家和商家在擺攤展示叫買。廣彩的藝術(shù)讓人眼讒得想買上兩件。擠進(jìn)人群,我問正在演示的藝人師傅:“師傅,您干這多少年了?”他說:“我已經(jīng)是第四代傳人了,有50多年了……”他一邊與我聊天一邊在一只白瓷碟上畫著廣州西關(guān)風(fēng)情的小橋流水?!安使P為針,丹青作線,縱橫交織針針見,何須錦緞繡春圖,春花飛上銀瓷面。”

聊天中,我只見一盞臺燈打在趙師傅的手上,黑框老花鏡挎到鼻梁處,他用毛筆點(diǎn)一點(diǎn)淡墨,在白碟上輕輕勾勒,一條小船便蕩漾在水中。他說,廣彩自康熙年間傳承至今已有300多年歷史,過去最早是三彩,逐漸從五彩、西方的琺瑯彩發(fā)展,到了嶺南入廣州稱為“廣州織金彩瓷”簡稱廣彩。廣彩是廣州傳統(tǒng)工藝,其技藝主要是中西彩瓷制作工藝相融洽,圖案以渾厚的嶺南特色為主,題材豐富。在清代廣彩被列為貢品。聽到工藝師趙師傅對廣彩的介紹,我對廣彩肅然起敬,而與我聊天的功夫,趙師傅已寥寥數(shù)筆將一副栩栩如生的“蝶戀花”飛在白瓷盤上。

他說:“我家的堂號始于清同治三年,我的曾祖母陳妹是廣彩行業(yè)的繼承人,因當(dāng)時行規(guī)規(guī)定,女子婚后不能繼續(xù)生產(chǎn),故曾祖父便買名加入“靈思堂”廣彩行會,后創(chuàng)立趙蘭桂堂。而據(jù)我母親楊秀瓊回憶,堂號的’蘭桂’兩字,是因舊時住屋前后遍植蘭草、桂花,曾祖父取其蘭桂芬芳之意?!蔽衣牶蟛虐l(fā)現(xiàn),這個趙師傅竟是歷史悠久的“廣彩世家”——趙蘭桂堂的傳人。他說,在廣彩技藝傳承的150年間,經(jīng)歷戰(zhàn)亂、文革、出口衰減,除卻因生計而有過短暫中斷,家族幾代人最終都回歸到廣彩的傳承事業(yè)中。而今,子女也都從事美術(shù)相關(guān)的工作,廣彩更成為他們的“必修課”。

畫畢,60多歲的許師傅推了推老花鏡,遞上一張明片,讓我有空去他的工廠參觀,再給介紹廣彩文化。我一看名片他的頭銜竟有8個。最后他說,廣彩《十二王擊球》瓷箭筒曾在1915年還獲得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獎。勾起了我對廣彩的興趣。

我一直惦記著廣彩,想好好聽聽廣彩的故事。此時,許多逛花街的游人圍住趙師傅,觀看他們巧手描繪著嶺南風(fēng)物。

過年,人們總是想方設(shè)法把好吃好玩好看的拿手戲展示,年氣便洋溢出來。

家鄉(xiāng)的年味是棉袍滲著先祖的氣息;廣州的年味融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魂魄,他們都 會把人的靈魂勾竄在一起,共享日子的錦繡。

過年,仿佛就是穿越,從一個世紀(jì)穿越到另一個世紀(jì),而年味兒就是尋芝麻片兒的香氣,在舌尖和記憶中翻滾;就是花的香氣與廣彩的故事在味覺與視覺中交織。來年,我要吃著家鄉(xiāng)的芝麻片去聽廣彩的故事,親眼看看如何開爐、烘染、定燒,如何“堆金積玉”的。

落筆至此,仿佛扯遠(yuǎn)了,在廣州民間藝術(shù)總會跟節(jié)日一起歡騰,還是那句經(jīng)典到?jīng)]有比它貼切的解釋:“吃是和寫字、畫畫寫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