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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留待歲月深處解(一)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婉末  2018年03月14日10:47

聽二叔講,有子叔是“跑老日”那年秋天大奶從娘家堂弟家抱養(yǎng)的侄子。有子叔快三歲時,大爺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大爺離家半年后,大奶生了個閨女,名字叫云。此后,大奶獨自撐著家,家里、田里,忙里忙外,累得大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著大爺能早點回來。然而,大爺卻一直杳無音信,讓大奶心里那個惦記喲。

在那個烽火連年的歲月,老天爺似乎無力眷顧大奶一家的苦難,大奶和有子叔、云姑,娘仨相依為命,小心翼翼,艱難度日。

人常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大奶門前的是非與災(zāi)難,甚至雞鳴村的雞飛狗跳、烏云翻滾,都是雞鳴村西頭那個老土匪李三娃作的孽!

雞鳴村村子很小,只有十一戶人家,各家房屋,呈“一”字排開。村東頭的雞叫,村西頭都能聽到,雞鳴村由此而得名。

雞鳴村村西頭有個光棍漢,名叫李三娃。李三娃年輕時,游手好閑,自個養(yǎng)活不了自個,在豫西南“跑老日”、鬧土匪荒那陣兒,他與王村的胡大占一合計,倆人跑到豫西南——豫鄂兩省邊境地區(qū),入伙了李一霄掌門的土匪窩。兩省邊境地區(qū)人民深受其害,人送李一霄外號叫大閻王。李一霄是雞鳴村北邊靈隱山人,是胡大占的一個拐彎親戚。

李三娃生性張揚,他剛?cè)肜钜幌龅耐练烁C,就仗著和李一霄是同鄉(xiāng),就自個不見外、高別人一帽沿似的圍著李一霄轉(zhuǎn)。自然,李三娃和同伙,多次奉李一霄之命,憑借豫、鄂兩省邊界山高林密險要隱蔽的地勢,與當(dāng)?shù)貜?fù)雜眾多的反動武裝組織相勾結(jié)。他們相互借勢、相互利用,行動詭秘,就像跳蚤一樣,在豫、鄂兩省邊界跳來跳去,干了不少“漂亮”的殺人越貨的事兒,人送他外號三閻王。

劉鄧大軍從魯西南率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主力部隊千里挺進大別山,宛如一把尖刀,直插國民黨戰(zhàn)區(qū)“心臟”,震蕩著南京、武漢,使豫、鄂邊境的土匪和反動武裝人員望風(fēng)而逃、四散流竄。大閻王李一霄更是嚇破了膽。他慌慌不可終日,心驚擔(dān)戰(zhàn)地派李三娃回縣城打探土匪的“出路”或可藏匿的地點。

那天五更時分,三閻王鬼鬼祟祟剛溜進縣城東大門,就被守城門人員給抓住了。那一刻,三閻王怕得要命,他謊稱是從外地趕回來,去縣城他姐姐李玉姣家的。

李三娃的姐姐李玉姣是個開茶館的八面玲瓏四方攬財?shù)纳馊?,在縣城里,自然是人緣好、朋友多。

那李玉姣一聽說三閻王被抓了,她趕緊找人陪同出面打掩護、作擔(dān)保的,三閻王才幸免被當(dāng)作“土匪”、“奸細(xì)”給槍斃了。

眼看著鄧縣城很快就要解放了,老百姓的好日子馬上就要來到了。李玉姣是個聰明的女人,她讓手下的伙計銷毀了三閻王進城時埋在城東邊菜地里的長槍,又派一個伙計看住他,不讓他再回到那個土匪窩,去干那禍害百姓、壞八輩子良心的歹事兒。

一天早上,他姐姐警告他說:“你就老老實實在我店里干活兒,不準(zhǔn)走出縣城半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保你平安無事。你如果不聽我的話,敢再回到李一霄的土匪窩,我會給解放軍報信兒,去剿了那個土匪窩。到那時,你姐姐我救不了你的命,你可別怪我無情……”

三閻王靜下心來仔細(xì)想想,姐姐的話于情于理都沒錯,又想到他當(dāng)時在李一霄土匪窩的處境——是走不得,留難堪啊。

大閻王李一霄和他有奪“妻”之恨,但在李一霄的威逼和恐嚇下,他卻惱不得、恨不得、奈何不得??!他尋思,這也許是個離開李一霄的好機會,料想李一霄也不敢頂著解放軍的子彈來鄧縣城要他的腦袋吧。三閻王想到這兒,他的心塌實下來了,決定暫在他姐姐的茶館里提水送茶,老實干活,重新做人。

就這樣,三閻王在他姐姐的隱瞞、看護和教導(dǎo)下,確實老實了一陣兒,躲過了李一霄的劫難和解放軍剿匪的子彈。

鄧縣解放后,三閻王的姐姐李玉姣親自把他送回雞鳴村,并再三囑咐他要安分守己。李玉姣還給雞鳴村的生產(chǎn)隊隊長楊一枝帶了上好的茶葉,拜托他給三閻王安排點事兒干,以便拴住他的心。

雞鳴村生產(chǎn)隊隊長楊一枝就安排三閻王管理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雞鳴村的人就送給他一個新綽號,叫老菜把兒。

別看老菜把兒彎腰陀背、耳朵聾,但他卻有著吃柿子專撿軟的捏的德性。他仗著他手中的那稈秤,看誰家有勢力,比如丁婆娘家,每次分菜,他總是右手拽著秤砣,不讓秤桿子向上撅,隨后,還要順手往人家的筐里再添一把菜。若是大奶家,每次生產(chǎn)隊分菜,有子叔總是早早去菜園,但往往是最后一個分到菜,不是斤兩不夠,就是剩下的老菜邦子。為這事兒,總能聽到大奶撕開嘴罵有子叔:“你個死鱉娃子,去恁早,還分到這老菜邦子,你站那兒是根木樁子啊,你是個憨殏啊,不會跟老菜把兒說你去得早啊……”

有子叔嘴笨,但脾氣卻大。大奶罵他時,他總是氣得攥著拳頭,瞪著眼睛,別著脖子,一副要跟大奶打架的樣子。

有一年夏天,雞鳴村生產(chǎn)隊分韭菜,有子叔第一個去了菜園,因為大奶等著韭菜下鍋,左等右等不見有子叔回來,急得大奶站在門口邊喊邊罵:“有子——,你個土鱉娃子,你死那里了?!”

有子叔聽到大奶的罵聲,隔著人堆,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向老菜把兒喊:“三哥,該我了,我來得早?!?/p>

老菜把兒翻眼看了看有子叔,仍在掰著指頭算賬,嘴里嘟囔著:“一人四兩,五個人……”

不料,一霎時,老菜把兒瞪著牴人牛般的兇眼,用白棉布袖子抹一把他汗涔涔的額頭罵道:“你催個殏啊!”老菜把兒嘴里罵著,揮手把有子叔推了個嘴啃泥。

有子叔爬起來,別著頭,攥著拳頭,不服氣地說:“我就是來得早,咋了?”

老菜把兒仍改不了他趟土匪時的匪性與兇狠,就如同狗總是改不了吃屎的本性那樣,他撂下手中的秤桿子,把有子叔按倒在地,騎到有子叔的身上,揮起老拳,嘴里頭罵道:“你不知道我正在算賬嗎?我叫你打岔!我叫你敢和我頂嘴?我打死你個野王八羔子,我叫你知道我三閻王的厲害?!?/p>

一拳,兩拳……,有子叔的鼻子出血了。在眾人勸拉下,三閻王才罷了手。

有子叔爬起來,拎起空筐,用衣袖按著仍在流血的鼻子,哭著回家了。

這一次,大奶破例沒有罵有子叔,而是站在村口的大柳樹下,撕開嘴,扯著長腔罵道:“三閻王——,你個老土匪——,槍子為啥不長眼睛早崩了你!啥世道了,你還敢欺負(fù)人?你個早該挨槍子的——,槍子早該崩了你個老絕戶頭——”

大奶罵老菜把兒是挨槍子的還不打緊,可大奶罵他是老絕戶頭,把他的腦袋都快惱崩了。他扔下手中的菜,掂起地上的鋤頭,小跑著向村里跑去,直奔大柳樹下的大奶。

二叔從村口東邊井上挑水回來,見勢頭不對,急忙撂下挑子,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老菜把兒,奪下了他舉過頭頂?shù)匿z頭,二叔又向大奶遞個眼色,嘴里卻勸說道:“大嫂,快回家吧,少說兩句”。

“哎呀,我灶膛里還燒著火呢?!贝竽堂腿挥浧穑土闷鸢状植记敖?,一邊擦著淚水,一邊踮起小腳,踩著碎步回家了。

中午收工后,老菜把兒坐在他那間山墻開門的土坯墻茅草屋里,口里含著一桿長長的竹筒子旱煙管,他一邊口吐煙圈,一邊還在為大奶罵他老絕戶頭而惱羞憤恨著。他耷拉著腦袋,似是在追悔他失去的“老婆”和“孩子”;他惡狠狠地口吐白煙,仿佛正在醞釀一個惡毒的報復(fù)計劃——他隱藏多年的土匪獸性,瞬間,已幻成一條冬眠過后吐著毒信子的黑花蛇,在他眼前蠕動,在有子叔十五歲那年的夏夜爬向了大奶家,爬到了大奶的床上,從此,使大奶家的苦日子更加雪上加霜,有子叔一生的悲苦命運也被定格在那個夏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