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愿堅腳下的一畝三分地
來源:文藝報 | 翁亞尼  2018年03月21日08:03

王愿堅,這位蜚聲中外的軍旅作家,在世上匆匆忙忙地活了62年,就離開了人世。

人們都以為他的文學生涯是從1954年創(chuàng)作《黨費》開始的。而他自己卻不是這樣認為的。

1991年1月中旬,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個月里,他要我記下這樣幾句話:“1943年抗日戰(zhàn)爭高潮,我離開了諸城中學,第二年參加革命,穿上軍裝參加八路軍,這是我作為革命作家的開端?!?/p>

1953年秋天,愿堅去福建前線東山島采訪。在回來的路上,在第二次革命戰(zhàn)爭根據(jù)地遇見了“老區(qū)辦公室”,愿堅從他們那里聽到許多當年含血帶淚的革命斗爭故事,這些故事極大地震撼了愿堅年輕的心靈。

愿堅經(jīng)過反復思考,在1954年夏天終于寫出了他的第一篇小說《黨費》,刊登在《解放軍文藝》的12月號上。他還陸續(xù)寫出了《七根火柴》《糧食的故事》等。

就在此時,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種議論,說沒有參加過紅軍的同志寫不好長征的小說。這一論調(diào)對愿堅產(chǎn)生了很大的壓力。陸文夫在回憶愿堅時曾提起過上個世紀50年代青年作家座談會上愿堅的一次發(fā)言。他這樣寫道:“當年的王愿堅好像不善于辭令,但是講話的態(tài)度極為認真。一席話講完之后額頭上出汗,那是我們還穿著棉襖的時候。我還記得他的發(fā)言絕不是三言兩語,是詳細地敘述他是怎樣廣泛地收集資料而凝結為短篇小說的。聽起來好像是介紹經(jīng)驗,實際上是在說明一個問題:非直接經(jīng)歷也是可以寫成小說的。這話說起來好像有點多余?!度龂萘x》絕不是諸葛亮寫的,但在那時候有一種議論,認為寫小說必須寫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王愿堅的《黨費》和《七根火柴》雖然寫得好,但是這種方向是不值得提倡的,因為他沒有參加過長征,又不是老紅軍。王愿堅不敢公開反對這種議論,又要說清楚問題,那是何等吃力;一般的人都以為王愿堅寫的是革命題材,處境十分順利,其實不然。作家是個光榮而沉重的職業(yè),沒有鮮花和美酒亂飛。”

面對社會上這種論調(diào),對一個在文壇上剛剛出土的幼苗一樣年輕的愿堅來說,壓力是不小的。但他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思考,他認為應該堅持寫革命斗爭歷史這一題材,而且是能夠寫好的。因為這些含血帶淚的故事對于在新中國出生的年輕一代太有教育意義了。人民生活肯定是越來越好,對在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年輕人來說,太需要讓他們知道老一輩革命者的英勇奮斗、不怕犧牲的精神,他們前赴后繼創(chuàng)造了新中國和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我們年輕人應該不忘初心,繼續(xù)踏著革命先輩的足跡奮勇向前。因此,愿堅認為作為一個黨的宣傳員,他有責任把這些故事寫出來。

愿堅在《腳下要有塊土地》一文中這樣寫過他的認識:“我的創(chuàng)作實踐并沒有背離規(guī)律,我依然寫的是我所熟悉的生活。首先,我在部隊里度過了童年和青年,多少有些直接的生活感受、體驗和積累,它使我有一條通向紅軍時代戰(zhàn)爭生活的路,可以憑借紅軍時代斗爭生活去噴吐、燃燒。其次,還可以不斷地積累、充實和了解那個時代。一句話,在我的腳下,也有一塊自己開墾耕耘了多年的土地,它是我的‘根據(jù)地’?!?/p>

愿堅是一個性格溫和、在生活中很隨和的人。但是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他非常地執(zhí)著。他常常教育我們的孩子和他的學生,他說你要挖井,把水挖出來,那如果挖1米深的井挖了10口,不如挖一口10米深的井,這樣才能挖出水來。

他深入革命根據(jù)地,幾次重走長征路,訪問當?shù)厝罕姾图t軍老戰(zhàn)士、老赤衛(wèi)隊員;他采訪了100多位第一次授銜的老將軍和9位元帥,并在其中的幾位元帥身邊生活了一段時間。他每到一處,凡有革命歷史博物館,他必去參觀,并把他認為有用的資料仔細地記錄下來。只要是有關紅軍題材的資料,他都要借來抄寫成冊。那時沒有復印機,他都是在業(yè)余時間、工作間隙用鋼筆抄寫。有時我半夜醒來,只見他在燈下還在奮筆疾書?!拔母铩逼陂g,造反派命他把所有的資料都燒掉,他在院子的小鍋爐里整整燒了一個上午。有一份資料是陳毅元帥親自講述他在紅軍長征后、留在老根據(jù)地的三年游擊戰(zhàn)爭的材料,是愿堅把陳毅元帥的錄音整理出來的,這是一份非常寶貴的資料,愿堅實在不忍心燒掉,就留下來交給了當時的上級黨委。

憑借他執(zhí)著地從直接資料和間接資料的搜集、積累,愿堅繼《黨費》以后,又寫出了《七根火柴》和《糧食的故事》等幾個短篇,這些小說印證了他的認識:他多少有些革命斗爭的體驗。比如在小說《黨費》中有一個動人的情節(jié),小孩子見了多日不見的咸菜,偷偷地拿了一根含在嘴里,卻被她的媽媽黃新一把奪下,這就是愿堅在1944年秋天日寇掃蕩時,在老鄉(xiāng)家所遇到的類似情形;又比如《七根火柴》中盧進勇手中那塊雞蛋大的面團,那也是愿堅把戰(zhàn)爭中自己體驗過的類似生活情景演化過來,變成小說中的情節(jié)。

愿堅理順了思路,在革命歷史這個豐富的礦藏中向縱深發(fā)展、創(chuàng)作動人的小說教育年輕的一代的同時,他自己也深受教育。

在愿堅的心中有一盞不滅的燈,這盞燈一直照亮著他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道路,那就是革命斗爭中老一輩的光輝思想。他不僅在坎坷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執(zhí)著地向前走,而且做出了讓人難以想象的艱苦努力,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多數(shù)是在繁忙的工作以后用業(yè)余時間寫的。最典型的是他自己記錄的在寫《七根火柴》時的情景:“深夜,燈前,我照例對著稿紙‘神游’于長征路上。忽然,眼前浮起了這樣一幅景象:一隊紅軍戰(zhàn)士在白花花的雪山上……”而最叫人不可思議的故事是他寫《普通勞動者》的情景。十三陵水庫工地,每一個在京的機關企業(yè)部門和學校的同志,都要分期分批去工地參加勞動。當時愿堅是《星火燎原》解放軍30年革命斗爭回憶錄編輯部的“大頭編輯”,他分配在紅軍題材那一時期的回憶錄部分。稿件都由各大軍區(qū)當時的領導同志撰寫,而這些同志大部分文化程度都不高,有的甚至剛剛掃盲畢業(yè),這樣的稿件修改起來難度就很大;其他各個戰(zhàn)爭時期的回憶錄情況也大致如此,有的回憶錄內(nèi)容很好,但文字表達程度都不高。像這種情況的稿件,不管是哪一個戰(zhàn)爭時期的都紛紛交到愿堅手里。這樣一來,愿堅手中就積壓了不少稿件,他甚至星期日也不回家休息。所以去十三陵水庫工地勞動就一批批地都把他落下了。一直到了6月中旬,十三陵水庫工程都快竣工時才分配愿堅去工地勞動。

十三陵水庫工程在上個世紀50年代機械化程度很低,大都是用人工操作,所以是很重的體力勞動,不是抬石頭就是推沙子。剛去工地時,早去的同志告訴愿堅午飯時要多吃些咸菜,因為重體力勞動出汗多。吃完中午飯,他們要翻過一個山頭回駐地休息,每人還要利用這短短的休息時間每天要上交60個蒼蠅給工地的愛國衛(wèi)生運動組織部門。在工地剛開始時,蒼蠅很多,但到快竣工時,要在短短的休息時間內(nèi)打死60只蒼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就在這樣繁重的工作和體力勞動的狀態(tài)下,愿堅利用短短的休息時間,在山坡上的一棵苦楝樹下,用借來的一支鉛筆頭,在煙盒翻過來的紙上寫出了《普通勞動者》的初稿。勞動了13天,除了帶回來一篇《普通勞動者》的初稿,還帶回來三張勞動積極的嘉獎狀。

愿堅的多篇小說,都是在這種情景下寫出來的。

“文革”期間,愿堅被剝奪了寫作權利,下放勞動三年,與外界的聯(lián)系全部隔絕,甚至炊事員私下里請他幫忙寫學習毛主席著作的講用稿他都寫不出來,還是上小學一年級的他的小女兒偷偷溜進他住的小屋里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去指點他的?!拔母铩焙笃?,愿堅被定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分配到安徽省軍區(qū)的獨立師去體驗生活,在那里和戰(zhàn)士同吃同住同勞動,一起出操訓練。半年后,愿堅被軍分區(qū)領導從連隊借調(diào)上來,要他寫一位老紅軍的長篇小說。

1972年,愿堅回到北京。當時的總政文化部讓他和其他同志集體修改反映紅軍長征的話劇《萬水千山》為電影劇本。從此,他和電影結了緣。一直改寫、參與集體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和電視劇,從《閃閃的紅星》到《四渡赤水》,他很少有自己的寫作空間?!端亩沙嗨酚捎陔y題較為集中,比如重大歷史題材、眾多的革命領袖形象和集體創(chuàng)作,使得這個電影劇本一直拖了8年。

愿堅在緊張的工作空隙中,還是利用休息間隙,憑著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執(zhí)著寫出了10個短篇。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自己說這是他的恢復期的練筆。后來他又擔任了八一電影制片廠文學部主任和解放軍藝術學院的文學系系主任,幾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編輯工作,使他對行政領導工作顯得陌生,此后就再也沒有拿起筆來。

老作家陸文夫對愿堅這一段生活有過這樣的評論:“我相信中國的軍事文學一定會出現(xiàn)偉大的作品,因為沒有哪個國家有我們這么多的戰(zhàn)爭磨練,特別是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如果能好好地寫出來的話,絕不亞于《三國演義》。王愿堅經(jīng)過了20多年的磨練與素材積累,他會作出應有的貢獻??伤麉s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有職務、公務和事務,就是沒有整塊的時間務正業(yè),正業(yè)只能當做私活來處理。王愿堅是個很守規(guī)矩的人,他要把公私分清?!保ㄎ闹幸藐懳姆虻脑u論,原載于1991年7月13日《中國青年報》,《王愿堅的愿望》一文)

愿堅沒有能寫出他構思多年的紅軍長征的上、中、下三部曲。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在病榻上他告訴我,他一生立志要“寫盡紅軍英雄志”。但病魔奪走了他的時間,他在1991年1月帶著他的遺憾匆匆離開了人世。

愿堅在幾十年的文學生涯中,雖歷經(jīng)坎坷,但是黨和人民肯定了他的成就,甚至改變了人們常常說的“文人相輕”,而贏得了“文人相親”和同行們的敬重。

1970年,愿堅到安徽省軍區(qū)獨立師的一個連隊“當兵”,體驗生活。半年后省軍區(qū)黨委又把愿堅“借”到安慶軍分區(qū)寫一位老紅軍的長篇小說。在那里,他受軍區(qū)領導的委托主持了一個創(chuàng)作學習班,因此在安徽結識了不少文藝界的作家朋友。春節(jié)后,我和小女兒探親結束、要回北京,愿堅也要從安慶回到合肥,臨走前安慶軍分區(qū)和文聯(lián)的朋友們紛紛來送行,熱鬧了好一陣子。第二天就要出發(fā)了,白天客人不斷,晚上我們?nèi)耸帐靶醒b。就在那天晚上,安慶市著名作家耿龍祥同志在天黑、路滑的情況下,踏雪前來做深情的告別。老耿同志有胃病,很怕冷。而安慶市冬天雪夜的寒氣并不比北國的雪夜遜色。愿堅和我都擔心老耿同志的健康,但他卻十分健談。他半是玩笑半是贊賞地對我說:“老王一提到創(chuàng)作就什么都忘了。那天在我家吃飯,嘴上說著寫作的事,拿煙的手卻伸向菜盤子,把煙灰彈在菜盤子里,他把一盤炒肉絲當成煙灰缸了?!闭f完哈哈大笑。

老耿同志一再鼓勵愿堅回京后一定要多出作品。一直談到深夜11點多才回家。臨走時依依惜別,一步一回頭,回一次頭就說一句話:“多出作品?!痹僖淮位仡^還是這句話:“多出作品?!?/p>

1978年一個冬天的晚上,有兩位年輕的解放軍同志來我家里找愿堅,那天正好他去八一電影制片廠開會(當時愿堅任八一廠文學部主任),要到晚上快8點才能回到家。我把這情況告訴了兩位來訪者,他們說:“那就多等一會兒吧?!彼麄儌z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客廳里,我給他們倒茶送煙,他們不喝也不抽。過了好大一會兒,愿堅還沒有回來,我就走過去再招呼他們一下。只見這兩人一臉的拘謹和執(zhí)著。我試圖消除他們這種“緊張”情緒,就和他們聊了起來。原來他們是從安徽省來的,其中年少的還像個孩子,長著一張圓圓的臉,是安徽省著名詩人的兒子,來北京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修改他的中篇小說。他們一定要等愿堅回來見上一面,并說:“安徽省文藝界把王愿堅傳說得和菩薩一樣靈。”他們還說愿堅主持的創(chuàng)作學習班中,有一個學員的一篇小說初稿,經(jīng)愿堅輔導以后不僅發(fā)表了,而且還被翻譯成英語,登在《世界文學》上。他們說:“我們哪怕見上一面,說10分鐘的話也好。”

后來愿堅很晚才回來,他們見面后怎么談的,我已忘了。但是,那張孩子樣圓圓的臉,那一副想要見面的殷切的神情及那“和菩薩一樣靈”這句話,都久久地讓人不能忘懷。

1976年年底,有兩位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的中年老師來家里找愿堅,他們寫了一個革命歷史題材的電影劇本初稿,想請愿堅提提意見。愿堅仔細地閱讀了他們的劇本,記得有幾個晚上都是讀到深夜,然后作了筆記,列了詳細的提綱,并和這兩位老師作了幾次長談。后來劇本問世了,并拍成了電影,電影得到了好評。

1984年美國《紐約時報》的副主編哈里森·索爾茲伯里來華,他要為紅軍長征勝利50周年寫一本書。寫前要去長征路上走一趟,因此要有人先向他介紹一下有關長征和長征路上的情況。我國外交部通過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找到了王愿堅,要愿堅擔任這項任務。愿堅當時只有55歲,他衣著樸素又平易近人,剛進北京飯店索爾茲伯里的房間,索爾茲伯里見是個普普通通的小老頭,所以反應很平淡。當愿堅開始講長征還不到10分鐘,索爾茲伯里急急忙忙地叫來了他的秘書,讓秘書趕快把愿堅的話仔細地記下來。后來,在第二年出版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中,索爾茲伯里引用愿堅所介紹的情況有幾十處之多,并稱愿堅為“長征問題專家”。

1984年前后,英國劍橋國際傳記中心把愿堅列入《世界名人錄》,并詳細介紹了他的各方面的情況。

王愿堅一生對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對革命事業(yè)的忠誠,以及他對革命斗爭歷史創(chuàng)作的執(zhí)著,受到了全國人民以及世界人民的熱愛和贊頌,但他始終說自己:只是黨的一個宣傳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