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栓狗叔的祭日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long47542605  2018年03月22日11:03

一、栓狗叔這輩子

拴狗叔死了。他是在寒氣侵襲了黃土高原,西北風(fēng)四處肆虐,天空飄揚著大雪片的一個冬夜,躺在自家破舊窯洞的冷炕上,悄悄地斷了氣。

那場雪,非常大,鵝毛般的雪片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好幾天。等到雪終于停了,天空慢慢放晴,窩在窯洞里的村民出門活動,一腳踩下去,地面上的積雪能把膝蓋都給埋沒掉。

村里人誰都說不清,拴狗叔到底是什么時候死去的。只傳說是在雪停后的大晴早,栓狗叔生前的老伙計王三叔,打算叫拴狗叔幫忙一起掃雪。王三叔在窯洞外隔著墻喊了半天,沒聽到一點回應(yīng),感覺不太對勁。

于是,他揭起栓狗叔家窯洞門口的破草簾,輕輕地推開漏著風(fēng)的舊木門,抬腳跨過高高的門檻,進(jìn)到了窯洞里。借著白紙糊著的窗戶透進(jìn)窯洞的昏暗光線,王三叔看到栓狗叔身上蓋著露著棉花的臟破被子,靜靜地躺在炕上。

“栓狗,咋還睡著呢,快起床,雪都停了半天咯------”

王三叔一邊喊著一邊往炕邊走去。

“栓狗,栓狗------”

喊了幾聲,還是不見栓狗叔有任何反應(yīng)。王三叔心口一緊,三步并做兩步,快步邁到炕邊??吹剿ü肥寰o緊閉著雙眼,臉色死灰,臉龐下癟。急忙伸出手指在栓狗叔的鼻孔處探息,卻感覺不到一絲氣息,再用手摸觸栓狗叔的身軀,發(fā)現(xiàn)已如冰僵一般,這才意識到栓狗叔死了,而且是已經(jīng)死去多時。

記憶中的拴狗叔,經(jīng)常穿著一件掉光紐扣的灰布上衣,用一根粗布帶圍腰扎了,半敞著衣襟,隱隱露出焦紅的胸懷;斑禿的腦袋上常年頂著有些泛白的藍(lán)沿帽;長滿胡須的黑臉龐上,經(jīng)常掛著些許傻氣的微笑,似乎窮人的生活苦惱,跟他一丁點的關(guān)系都沒有。

冬天的清晨,總能在村里的大路上看見拴狗叔叼著濕轆轆的旱煙棒,背著大糞斗,拿著糞叉,自言自語著,低頭尋找路上冰凍的牲畜糞便。故而,拴狗叔家的糞堆,總是村里最大的,而他種的莊稼,也總是全村長勢最好的。

模模糊糊記得拴狗叔好像是個大腦有點 “不太正常”的人,而他大腦的“不太正?!?,也是有點說頭的。老人們說:拴狗叔年輕的時候,其實是個很英俊的后生,娶過一房婆姨,還有過一個男娃。

據(jù)說他還寫著一手好毛筆字,曾算是十里八鄉(xiāng)有點小名氣的“文化人”。每到逢年過節(jié),村里人總會找他代寫對聯(lián),對前來求字的鄉(xiāng)鄰,栓狗叔總是有求必應(yīng)。

栓狗叔的日子,原本過的還算平穩(wěn)順當(dāng),但在他家娃兒大概六、七歲的那年,忽然出現(xiàn)的一場變故,卻徹底改變了他的后半生。

那年秋收后,村里來了一個外地“貨郎擔(dān)”,他白天走村串巷,晚上就在村頭麥場邊的柴火堆里寄宿。

清晨,早起拾糞的拴狗叔恰好路過麥場,看見秋霜覆蓋著的柴火堆里背身蜷縮著一個人,以為是村里哪個夜醉忘歸漢子。便走上前推醒,待柴火堆里背躺著的人轉(zhuǎn)過身來,才覺得那人看著很面生。于是就邊打量著,邊問蜷躺著的人是誰?交談后才知道,原來陌生人是一個游莊換貨的“貨郎擔(dān)”。

出門混生活的人,都不容易。栓狗叔見“貨郎擔(dān)”背井離鄉(xiāng),無依無靠,寒秋晚上沒地方住,只能在柴火堆里將就,十分可憐,心里一軟,就把自家后院無人居住的窯洞打掃出來,讓“貨郎擔(dān)”暫住在里面。

誰料幾個月后,“貨郎擔(dān)”卻帶著拴狗叔的婆姨私奔了,連娃兒竟也一起領(lǐng)走了。栓狗叔四處打聽,苦苦找了有大半年,母子音訊全無。

婆姨和娃跟著“貨郎擔(dān)”走后,栓狗叔就像得了一場大病,躺在炕上幾個月沒咋下地。后來,在鄉(xiāng)親們的勸導(dǎo)下,慢慢想開下了炕,但人卻變得顛三倒四,有些“不太正常”了。

從那以后,栓狗叔沒再尋找出走的娘倆,也沒再續(xù)新房,一直孤孤單單的過著光棍生活。

小時候,孩子們在路上遇到拴狗叔,總會大聲喊一聲:栓狗叔好!往往孩子們的喊聲,會把正在自言自語樂呵著走路的拴狗叔驚頓住,他總會盯著孩子們的臉仔細(xì)端詳半天,并用粗大的手輕撫孩子們的頭,嘴里不停念叨著:真乖,真乖------

然后,伸手到敞露的胸懷里,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兩顆糖果塞給孩子們。接過糖果,孩子們高興地鞠個躬,說聲:“謝謝拴狗叔”,便歡喜地一溜煙跑遠(yuǎn)了。每當(dāng)孩子們跑遠(yuǎn),拴狗叔都會盯著孩子們遠(yuǎn)去的背影,立思許久,許久------

村里的孩子都很喜歡去拴狗叔家的窯洞玩耍,原因是他總會在孩子們?nèi)ニ彝鏁r,打開上鎖的炕柜,從柜里拿出一些糖果分給孩子們吃。

那時,覺得拴狗叔炕上陳舊的炕柜,簡直就是百寶箱,總有好東西從里面變出來。懂事后才知道那些糖果等玩意,原來是那個拐走栓狗叔老婆的可惡“貨郎擔(dān)”,在匆忙逃走時遺留的罪證?,F(xiàn)在想來,栓狗叔舍不得吃糖果,留著分給我們這些小孩,可能是以此種方式抒發(fā)對自己孩子的思念吧。

就這樣,孤苦伶仃的栓狗叔在對自己娃兒的思念中,傻里傻氣地簡單生活了幾十年。最終,竟然在冰天雪夜中悄然的死去了。

在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人死是件大事,但栓狗叔的死,并沒在村里引起太大的反應(yīng)。在村里人看來,拴狗叔早就應(yīng)該死了,因為與其像他那樣孤零地活著受罪,不如早點死去而解脫。故而,栓狗叔的死去,就像村里哪家死了條老狗一樣。

栓狗叔死后的當(dāng)天,他生前的幾個老煙伴,用一張破炕席卷了栓狗叔僵冷的尸身,在村西頭土山坡上的淺坑里掩埋了。

老人常說:人活一世,就像白紙張一樣的蒼白。一堆黃土,幾張紙錢,孤零零的墳堆,給栓狗叔的一生,劃上了一個凄涼的句號。

二、栓狗叔的兒子

草綠又枯,花開又落。

莊稼人在早出晚歸的不停忙碌中,日子一天天過去,不覺意間竟已過去好些年。隨著時間的推移,村里人對拴狗叔的印象逐漸模糊,以至于后來基本遺忘掉。直到有一天,一個偶然情況重又把栓狗叔從人們的記憶深處翻了出來。

那年秋收時,新上任的縣長來到村里視察。一行人走走停停、指指點點地在村里走了一圈后,來到栓狗叔生前曾住過的窯洞旁。經(jīng)過多年的風(fēng)吹日曬,霧霜雨淋,沒人住,也沒人經(jīng)常填泥修補(bǔ)的窯洞,墻皮多處掉落,已經(jīng)破舊不堪,遠(yuǎn)遠(yuǎn)望去,寒風(fēng)中的窯洞似乎搖搖欲墜,幾近隨時都會徹底坍塌。

穿著一身灰色中山裝,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的縣長,此時卻雙眼緊緊盯著破窯洞,清瘦的臉上神情凝重,似乎所有所思。沉吟半會,他問了一句:“這是誰家住過的地方?”

身邊陪同著的老村長慌忙答道:“噢,這個啊,是一個叫栓狗的老人曾經(jīng)住過------”

“栓狗???那個拴狗?”縣長好像對這個名字有點敏感。沒等村長接話,他又問了一句:“這個叫栓狗的老人,如果活著的話,有多大年紀(jì)?”

“這個------”村長一時說不出來,只是緊皺著眉頭,掐著指頭推算了老半天,才不太肯定地說:“如果他能活到現(xiàn)在,大概有七八十歲吧------”這時,旁邊有人附和道:“對,應(yīng)該是這個年齡了。”

“七八十歲?”聽聞后,縣長嘴里也跟著輕聲念了一遍,頓了頓他又問道:“他家里現(xiàn)在還有其他什么人么?”

“其他人?這個沒有了”,村長搖著頭肯定地回答道。接著他又說道:“不過------他曾經(jīng)有過婆姨和一個兒子,但后來,婆姨領(lǐng)著娃跟人跑了,到現(xiàn)在沒有任何音信,不知道現(xiàn)在是死是活了”。

聽了村長的話,縣長低聲“噢------”了一聲,又低頭沉吟著,半天沒再問話。

縣長竟然對一個死去多年的“傻栓狗”表現(xiàn)出如此大的興趣?這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有點像仗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村里人見縣長對拴狗叔這么感興趣,就努力回想著,盡可能詳細(xì)地把拴狗叔活著時候的一些事情講給縣長聽。村里人講得很仔細(xì),縣長聽得也很認(rèn)真,不時他還會再插話問上幾句。

聽著栓狗叔的老煙友們講栓狗叔生前的事跡,縣長臉上似乎還隱隱掠過一絲悲傷的神情。當(dāng)聽到栓狗叔悲涼死去,只用一張破炕席包卷了草草埋葬,連棺木都沒有時,縣長眼眶居然悄悄濕潤了。

縣長這一反應(yīng),讓村里人和隨行的人員都大吃一驚。誰都猜不出縣長到底為何會這么傷心?人們詫異地盯著縣長的臉,試圖探出個究竟來。后來,還是縣長自己道出了原委------原來,縣長竟是栓狗叔那離失多年的兒子。

這么多年來,他都一直以為哪個養(yǎng)活他、支持他上學(xué)的、干過“貨郎擔(dān)”的人,就是他的親身父親。沒想到是“貨郎擔(dān)”拐騙了他們母子,在離村子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安家落戶,仍舊以賣小“貨郎”為業(yè),養(yǎng)活他們母子,并供他上了學(xué)。“貨郎擔(dān)”在縣長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過逝了??h長的母親在幾年前去世,臨去世時,縣長母親告訴了他實情??h長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在鄰鄉(xiāng)的鄉(xiāng)政府工作,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升,兩個月前,剛當(dāng)上縣長。

應(yīng)縣長的要求,村里人帶著他去村頭山坡看栓狗叔的孤墳。一般來說,黃土墳堆太干燥,是寸草不生的,但栓狗叔的墳上不知何時竟長出許多茂盛的蒺草來。只見墳堆頂上和周圍,一簇簇高高的蒺草,郁郁蔥蔥,非常茂盛,就像無數(shù)美麗的絲帶在迎風(fēng)飄搖著,簡直不可思儀。見到此情景,村里人恍悟:原來早有征兆,栓狗叔家要出貴人。

縣長來在拴狗叔的墳前跪倒,恭敬的磕了個頭。在場的人也都跟著縣長跪下一起磕,縣長磕一個,人們就跟著磕了一個??h長雙手捧了黃土撒到墳堆上,所有人都跟了縣長捧土往墳堆上撒。一座舊墳,轉(zhuǎn)眼間,換了容貌,儼然是個新墳堆了。

當(dāng)天晚上,縣長一行沒有回城,而是住在了村長家里。對故鄉(xiāng)這樣的小村莊,縣長算是個很大的人物,何況這次來村里的大人物,竟然就是村里的根苗。

于是,消息傳開,村里的男女老幼紛紛聚到村長家,都想親眼目睹縣長大人的尊容,人群圍攏的陣勢,居然比村里大戶人家娶兒媳婦還壯觀。

深秋之后,就是寒冬,再過不久,就是拴狗叔的祭日。縣長對眾人說:“到祭日的時候,打算排排場場的過一下,燒燒紙,以超度拴狗叔亡靈,盡盡做兒子的孝道?!?/p>

聽了縣長的話,村里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他們說:“栓狗叔命苦了一輩子,死后也應(yīng)該給好好燒燒紙了?!?/p>

給縣長大人的父親---拴狗叔燒紙的事,成了村里、鄉(xiāng)里、甚至是縣里即將要辦的一件大事。

三、栓狗叔的忌日

時間過得飛快,自從縣長離開村子,一晃就離栓狗叔的祭日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這一天,縣長秘書親自來到鄉(xiāng)里,轉(zhuǎn)達(dá)縣長的指示,要求鄉(xiāng)長務(wù)必安排好縣長親爹的燒紙事宜。縣長秘書走后,鄉(xiāng)長為此事召開了專門的會議,還又親自跑到村長家,鄭重要求村長務(wù)必認(rèn)真張羅好這件大事,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燒紙,是縣長老爹的祭日。為了能把燒紙這事兒弄好,村長召集全村老少爺們一起商量著安排事宜,這次人們表現(xiàn)出的積極和熱情,有點出人意料。

大家七嘴八舌,出著各種各樣的好主意,紛紛主動請求做事,似乎給燒紙的人,不是拴狗叔,而是每個人的親爹娘。甚至連外村人聽說此事,都主動找村長商量,希望到時能來幫忙。

村長也像個說話有人聽的大人物,指揮這個,安排那個,柴米油鹽、菜肉米面、紙火供具、陰陽道士、姑舅親戚等燒紙儀式所用的物事和要請的人士很快都有人專門去負(fù)責(zé)。商量完畢,大家各負(fù)其責(zé),只用了兩三天的功夫,祭日燒紙的各種準(zhǔn)備竟都做好,效率快的有點驚人。

祭日前一天,村里請來的十里八鄉(xiāng)的鼓樂手俱都到位,吹嗩吶的、打鼓的、敲鑼的、擊卡的,估摸最少有三十多人,這些人分別坐在不同方位的敞門帳房里,梯隊式的擊奏,幽怨的哀樂聲此起彼伏,這種陣仗的喪樂隊是村子里歷來最壯觀的一次。

傍晚,陰陽道士(據(jù)說是常年修煉神法,會招魂撫靈的人)帶領(lǐng)著孝子和鼓樂隊,帶著酒肉瓜果等物,吹吹打打來在拴狗叔墳前。陰陽把寫著拴狗叔的大名(真正的名字)小木牌放在墳頭,念著咒語,孝子們在墳堆四面跪下燒了靈符,稱為燒符請靈。

依照縣長的意思,不但要請拴狗叔的靈位,還要請縣長爺爺?shù)茸孑叺撵`位。只是日月過去很久,實在沒人知道縣長老祖先具體埋葬在那里,陰陽道士只好手里搖動著掛著符文的鈴鐺,嘴里嗚哩哇啦地念叨著根本聽不懂的咒語,帶著眾人在村頭的十字路口走圈圈,直到圈圈走到最小,道士才捧著一個木牌燒了靈符,又在木牌上用朱砂寫了個名字,算是請到了縣長祖先的靈位回來,稱為“請祖”。

靈牌被陰陽道士敬供在村長家正屋的方桌上,靈牌前擺著香燭和各種酒肉水果,供逝者靈魂前來享用。供給栓狗叔的各類紙火應(yīng)有盡有,只見左童男右童女,前門庭后堂院,鹿鶴羊馬俱雙件,閣殿樓宇擺中間,門頭彩紙三丈三,彩色燈籠高空懸,白紙飄帶隨風(fēng)展,遠(yuǎn)遠(yuǎn)望去甚壯觀。

正值冬季,沒啥農(nóng)活可干,晚上村長安排了人輪班守靈續(xù)香,很多人都自愿不回家,圍在磚頭壘架的地爐旁,抽著村里提供的上品好煙,或燒茶閑侃,或圍成一圈玩紙牌,不時有人自覺地去查看香爐,香快燒完了,就再續(xù)上。

縣長是栓狗叔唯一的兒子,按說是要親自為栓狗叔夜里守靈的,但村里人認(rèn)為,縣長是金貴之軀,不能太過勞累,言說讓誰守靈都一樣,還是讓村里人代為守靈。縣長嘴里說著:“這樣不好,這樣不好”,但還是沒太強(qiáng)扭,只是隨著村人的勸說和眾人的推搡,半推半就地去到村長家?guī)窟^夜了。

祭日清晨,送紙人的陸續(xù)到來,十里八鄉(xiāng)的都來送紙,真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送紙在當(dāng)?shù)厥呛苤v究的一種拜祭儀式,按照老傳統(tǒng),每逢人死,各家各戶都要買了白紙回來,卷成直筒,用黑顏色的細(xì)絲線捆好,再蒸十個瓷碗大小的白面饅頭,在祭祀當(dāng)日,帶到喪葬人家院門外,分兩堆,擺放在長方形的大木盤里,低下三個成三角擺放,上面頭朝下放一個,而后再在上面放一個,成三一一式地分三層壘起來,再把白紙卷筒放在兩堆饅頭中間,有專人端盤引路,送紙人跟在其后,順著“孝子們”跪夾而成的通路,進(jìn)到擺放靈位的桌前,引路人把盤里的紙放在靈桌上,饅頭放在靈位前的大竹籃里,返到大門外準(zhǔn)備引領(lǐng)下一位送紙客,送紙人則在引領(lǐng)人返回后,拿三柱備在靈桌上的香,在碗燈上點燃插在香爐里,接著跪下燒黃表紙、磕頭,跪拜作揖后去到偏房里吃豬肉甚或是牛肉粉湯。

拴狗叔只有縣長這么一個兒子,為避免縣長一家三口跪孝時太顯的寒磣,村里讓所有年輕媳婦、半大女孩和小孩子都著了長孝,跪成長長的兩隊,中間留了路徑出來,供“送紙人”通過。

中午時分,來了很多坐著小車的人來送紙,看到這些人,縣長夫人立即停止假裝著的哭,擦去涂在厚粉臉上的兩行眼藥水痕,扭動著肥碩的屁股,眉開眼笑地迎上去,熱情地一一打招呼,來人遞過來的禮金包,縣長夫人連點推辭的意思都沒有,就已伸手接過來,麻利地收進(jìn)自己的手包里去了。

下午四、五點鐘,請來了多年不來往的“姑舅們(拴狗叔舅舅家的人)”,姑舅們帶來了一件紙火和兩只公羔羊?!八緝x”領(lǐng)著眾“孝子”們,排著長長的隊伍,吹吹打打迎出半里路。

待姑舅家人洗過臉、吃過茶飯后,最莊重的 “出門頭紙”祭奠儀式開始。隨著哀樂響起,“孝子賢孫”各就各位,跪在鋪墊上,捶頓著開始嚎哭。

栓狗叔的“孝子賢孫”隊伍,除了縣長和他那體態(tài)豐韻的妻子以及他的兒子外,其余都是由村里婦女和小孩組成的陪哭團(tuán),跟栓狗叔沒親緣關(guān)系,也沒有啥感情,故而, “孝子賢孫”的哭,大都是假哭。在需要哭喊的時段,“孝子賢孫”們便放下頭上的白色孝帽蓋頭,扯開嗓子撕心裂肺起來,實在擠不出眼淚,就用手指偷偷沾了唾沫,在滿是灰土的臉頰上摸兩下,摸出兩道像淚痕的軌跡,給人以十分悲傷的假象;倒是孩子們,聽大人講過栓狗叔生前的事兒后感覺老人很是可憐,一時動容而跟著流淚痛哭;當(dāng)然,也有一些人,在哭喊中可能想起自家的一些悲傷事兒,竟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聲嚎啕起來。

待到天黑,縣長捧著栓狗叔的靈牌,眾人帶著所有供奉的酒肉水果和各樣紙火,在陰陽道士帶領(lǐng)下,吹吹打打一路來到栓狗叔的孤墳前,俱在墳前擺放好,眾人都圍著墳堆跪下,道士又嗚哩哇啦地念一頓咒語,燒幾張符文,然后大家一起倒酒點火,巨大的紙火堆燃起的火光照亮了半個夜空,高飄的火焰幾乎把天都能燒掉,圍著的人們受不了火焰的燒灼,后退了十來丈遠(yuǎn)才勉強(qiáng)能承受的住,紙火燒了一兩個小時,最后才統(tǒng)統(tǒng)燃成灰燼。

在返回的路上,村里人俱在各自家門口放堆麥草點燃,言說是讓在黃泉路上走著的栓狗叔,能循著火光的通明指引,順利地返回到閻王爺那里報到……

老人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恐怕栓狗叔做鬼都沒想到,他潦倒而貧苦的過了一生,死后會有這么盛大的一次祭奠儀式是為他的。

四、結(jié)尾

燒紙儀式結(jié)束,送走縣長一行后,村里老少爺們意猶未盡地繼續(xù)圍在村長家吃喝了好幾天,最后村長實在承受不住,一再懇求,甚至后來直接催趕,村里人才戀戀不舍地俱各回了自己的家。

只是后來有種玄乎的說法卻在村里悄悄傳播開。有人言說,拴狗叔其實是天上的一位神仙,只因犯了天條被砭到凡間,受苦難來只為贖罪。

據(jù)說還有事實依據(jù),有人說,曾好幾次見拴狗叔一個人坐在窯洞里,吃著雞肉,喝著美酒。他又沒錢,如果三狗叔不是神仙,哪來的雞肉和美酒?因為從來沒聽過村里誰家丟了雞和錢。既然栓狗叔不偷不搶,他那來的錢去買酒和肉?所以,他肯定是神仙,酒肉都是他自己變出來的。

栓狗叔活著的時候,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他到底是不是神仙?傳來傳去,誰都說不清楚,成了一個永遠(yuǎn)都埋于地下的謎團(tuán)。

再后來,有一輛警車突然停在村長家門口,村長被幾個警察押上車帶走了。一打聽,才知道村長在那次燒紙中私收禮金,還給鄉(xiāng)長和縣長行過賄。還聽說拴狗叔那當(dāng)縣長的兒子,在這次燒紙中收了很多的禮金,被上級查辦,被查辦的還有縣長夫人、秘書和鄉(xiāng)長等人。

而隨著拴狗叔兒子的落馬,村里各種各樣的說法又傳出來了,甚至還有人說的非常惡毒。

午后,黃土高原上卷起一陣強(qiáng)勁的風(fēng),盤旋起一股通天的塵柱,塵柱從遠(yuǎn)處盤卷而來,繞著拴狗叔的墳堆游走著,久久不能停息。

旋風(fēng)中,仿佛看見拴狗叔那張胡子里掛著鼻涕的臟臉上,依舊帶著笑容,只是那笑容,似乎不再像是以前那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