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沃爾禾
我到克拉瑪依沃爾禾的時候，當時的工期已經(jīng)近半，只剩下最難啃的萬畝胡楊林和北區(qū)的山地。沃爾禾常年干旱，一年下來降雨量不足一百毫米。但這里的白楊溝水庫卻儲水量巨大，一條長長的干渠通向遙遠的白楊河谷，水流清澈。在儀器搬家轉(zhuǎn)場的時候，抬起頭不經(jīng)意間就會看到遠處山頭上一股巨大的水柱從半空咆哮而下，澎湃激越萬馬奔騰一般。水勢傾涌之處四周會升起一團浩大的霧氣緩緩向四周彌漫，又在空中聚合慢慢聚攏，紛涌著向上升騰，遠遠看去如同一副古希臘神話中的巨神像。這是白楊河水庫又在開閘放水了。很奇怪，這里每年降水量這么稀少，在哪里形成這樣豐厚的水源呢？我一直沒搞明白。是百公里外和碩特勒蓋附近的雪山嗎？覺著又太遠，水體也不能有這么宏大充沛。但也只能是這個答案了，這里的地理環(huán)境和天氣條件不可能滋生大型的地下暗河。只能是遠方雪山的冰雪消融，那些雪山如此高冷，一動不動，表面上看沒有一絲的變化。卻在深下里點點消融，有暗流涌動，聚會成這么豐厚的水體。其中的過程和細節(jié)是我淺陋的頭腦不能想象和建構(gòu)的。
這里是準格爾盆地的中心地帶，過去屬于蒙古大汗葛爾丹的腹地，葛爾丹的墓就離此不遠。當年滿清圣祖康熙三次出征葛爾丹，最初是在離北京七百里的烏蘭布統(tǒng)第一次決戰(zhàn)。葛爾丹敗逃，其實雙方是各有損失。后來又有第二次第三次大戰(zhàn)。地點和時間跨度都比較遠。我在巴里坤西郊城角附近看到過康熙糧草大營，12年出山西殺虎口大約三十公里處又看到過康熙左軍大營。冷兵器時代滿清八旗彎弓鐵馬，馳騁征戰(zhàn)如此之遠讓人嘆服唏噓。說不定我今天的所過，一抬眼遠處那塊寬闊的蔓草坡上就是當年兩軍殺伐角斗之所了！
沃爾禾戈壁深處有國內(nèi)面積最大的野生胡楊林，這里一望無際的胡楊已經(jīng)數(shù)以萬年了！胡楊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爛。按照這個說法，在這片浩瀚的林子里，我隨便一腳就能踏到秦皇漢武了。胡楊木生長緩慢，木質(zhì)堅硬，現(xiàn)在有人講這是一種很好的家具用材。新疆人視胡楊樹為神木，巨大的胡楊能夠長到兩摟多粗，枝繁葉茂。夏季巨大的樹冠投下來，密不透光，能夠遮掩成半畝的陰涼。胡楊樹還有一種特殊的功用，就是它能夠形成一種鹽，經(jīng)過蒸煮蒸發(fā)晾曬以后可以食用。我想，新疆人之所以如此熱愛胡楊，除了感嘆它旺盛的生命力以外，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鹽是生活的必須品，過去西域地帶人跡罕至，商旅匱乏，物資交流不多。胡楊樹產(chǎn)生的鹽對本地土著人來說，有可能是救命的。夏天的胡楊林里密不透風，地面已經(jīng)鹽堿化，形成幾公分厚的白霜。汽車軋過，揚起滾滾的白土，弄得人灰頭土臉。偶爾會在林中發(fā)現(xiàn)土著人的村落，都有一條長長的小溪環(huán)繞四周。河邊草木旺盛，有各色的野花點綴其中。尤其多的是一種紅色的小花，瓣數(shù)不多，色澤艷麗，小巧玲瓏，很是亮眼。在炎熱的夏季，在濁辣辣的熱氣中，在汽車揚起的遮人眼目的滾滾塵土里。能夠看到這樣一處怡心養(yǎng)眼之地，給我們都帶來一種意想不到的竊喜。生命中，總有一種變化和跳躍會打破持久的沉悶，只是最好不要讓人等的太久。我后來發(fā)現(xiàn)在我的記憶中新疆的野花大部分都是紅色的，只有干旱的戈壁灘上一種外形像馬苼菜的一種植物會開出白色的花朵，其它無一不是紅色。這是我的見識淺陋游歷不廣？還是因為只有紅色的小花格外亮眼引起我的注意才留下這個偏執(zhí)的印象呢？我寧愿這些都不是，而真的就是綠草紅花。不單單是這種色澤搭配最為跳躍，富有活力，而是我個人并不喜歡過于富貴和美艷的牡丹和玫瑰。只有這不經(jīng)意間跳入眼中的無名紅色小花才會為日常的單調(diào)沉悶注入一種意想不到的歡喜。
沿著窄窄的小路進入村里可以看到十幾戶人家，維族人或哈薩。這里往往保留了他們本民族最質(zhì)樸的風俗習性，打馕餅，吃奶疙瘩，滿嘴聽不懂的民族話，偶爾蹦出幾句漢話我們也不能辨識。見到我們這些冒然的闖入者，他們很本能的反應出一種戒備和冷漠。這一點與大草原上的游牧者截然不同，可能是他們封閉太久了，視野已經(jīng)被這茫茫的胡楊林所遮掩，習慣了吧！
十月的胡楊林最為美麗舒緩，帶著一種成熟的絢爛和靜氣。朝陽升起或夕陽西下，染紅了一片天際的時候，胡楊林的燦爛和靜謐被完全調(diào)動和釋放出來。無論是一片，一棵，還是大的，小的，都是一副美麗的風景畫。金黃的樹葉，湛藍的天空，遙遠的天際冉冉的落霞，相映成趣成色。從一棵樹下抬眼上望，胡楊樹粗壯筆直的樹干不屈地向上，遒勁的枝干有力地向四周伸展，樹葉在藍天下夕陽中更加明麗舒展和溫暖。這是不屈的而又美麗的生命的色澤!
沃爾禾一帶有一種通體透明的石頭，本地人命名為“寶石光”。這種石頭分為紅色，黃色和白色三色。以紅色最少最貴，黃色次之，白色的比較常見，色澤單調(diào)，價格最低。最初并不為人看好，幾年前頭腦精靈的廣東人最先發(fā)現(xiàn)這些石頭的色澤，質(zhì)感和硬度與翡翠相仿。所以收購它們用來制造假翡翠，因而走俏，價格一路上升。后來一位有心的本地奇石愛好者找到珠寶鑒定中心檢測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些色澤鮮艷通體澄亮的石頭竟然具備只有寶石才有的單向聚光性。“寶石光”由此而來，隨之價格大幅跳躍。個頭較大通體沒有雜裂和棉綹的頂級寶石光非常少見，紅色的更是價格不菲。我見過一塊由紅到白中間有層次過渡的寶石光，只有拇指大小，無雜無裂，2013年已經(jīng)標價180萬了。旁邊的一塊小雞蛋大小的黃色寶石光，質(zhì)地與它無異，標價三十萬。完全是色澤的差異導致價格的懸殊。仔細觀察這樣的寶石光會發(fā)現(xiàn)，這種通體或艷紅或暖黃的石頭其實只是內(nèi)里有幾根強有力的色根，而因為本身質(zhì)地通透的原因，所以才整體顯出一種泛紅或泛黃。如此澄凈的寶石拿在手里讓人感覺舒服。我尤其喜歡那種明黃色和暖黃色的寶石光，會有一根淡淡的紅筋，逐步過渡到黃色，再逐漸變淡，冉冉而成通體的明黃。質(zhì)地怡人有膏脂狀的膠質(zhì)一般。太陽下暖和養(yǎng)眼怡心，好東西。沃爾禾近幾年就是因為有了寶石光而名聲大噪，加上本地政府熱衷以此拉動經(jīng)濟。因此在2013年仲秋節(jié)前后延請了一批專家將本地大量存有，原來稱之為“戈壁彩石”的一種石頭喚為“金絲玉”，而寶石光正是這種金絲玉的極品。一時之間，戈壁灘上到處都是采石之人。尤其以河南人最多，號稱“十萬采石大軍”。這些采石者后來已經(jīng)不是采石，而是在摟石。開著汽車，拿著耙犁見到一處有色澤鮮亮的地方便揮耙便摟，統(tǒng)統(tǒng)倒入一個大桶，再摟再倒。讓人看著揪心惱火。
這里的本地人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休閑方式，周末帶上家人喚上朋友驅(qū)車郊外，下車采石。有時候搞到一塊好石頭，故意在某一天邀請領(lǐng)導一道采石。中間突然大聲說:“噢，領(lǐng)導。撿到一塊好石頭，送給你了！”我們野外爆破需要辦理炸藥，手續(xù)繁瑣，少不了跟當?shù)毓矙C關(guān)有接觸。辦理炸藥的人跟我講，區(qū)里有位領(lǐng)導收藏了一塊一千多克的白色寶石光，雜裂很少，價值不菲，是在沃爾禾五十公里外的戈壁上撿的。呵呵！不用問，一定是該領(lǐng)導和同志們打成一片撿石頭撿的了!
寶石光真正的形成原因目前還沒有定論。一般玉石都有礦脈，可以沿著礦脈追索。但寶石光多只是一種在被雨水沖刷后露出于地面的奇石，目前還沒有找到成型的礦脈可循。而對于它的寶石質(zhì)地的成因，專家也沒拿出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我想，這個說法可能并不成立。而只是人為制造一種神秘，借此拉動寶石光的市場，欲蓋彌彰吧。因為，真正在理論上解決這個問題可能并不太難。
我最初在沃爾禾本地搞到一小塊白色的寶石光，耗費五百元。有位同事在戈壁灘上眼亮，當場發(fā)現(xiàn)了一塊小點的但質(zhì)地優(yōu)良澄凈的白寶石光。他嘿嘿一笑說:“啥是寶石光？這就是!”說完往大家伙眼前一展，迅速被一位年輕人以“再仔細看看”的名義拿走了。我晚上才知道這個消息，尋問他誰拿走了？我也想看看。同事猜到我的心思，嘿嘿一樂，:“你找測量的小李去?！蔽艺业叫±?，他已經(jīng)躺下了。“我看看。”我說，拿在燈下一看，這塊石頭只有我買的那塊五分之二大，但質(zhì)地更加澄凈。燈光下閃閃透光，中間還有一小點淡淡的黃須。相比之下，我的那塊則有些發(fā)暗。就順手保留了!地上撿的終是無主之物，我來當這一回主吧！這是地質(zhì)作業(yè)者的樂趣。
我們最初住在一家賓館里，老板是一位六十幾歲的湖南人。姓李，胖胖矮矮的個頭，湘西永州人?！坝乐葜禺a(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敝偾锕?jié)晚上一起喝酒，我想起這句話。李老板對我很客氣，表示最喜歡讀書人。他自己66年高中畢業(yè)，本來很有希望通過高考的，但十年文革浩劫開始了。他只好回到鄉(xiāng)里，這之后就要感謝他的一位恩人，也是他后來的岳丈。準岳丈給他分析，“你個子矮小，不能力人，在農(nóng)村就當個赤腳醫(yī)生吧！”他聽從了準岳丈的建議，潛心二十多年行走鄉(xiāng)野，四處為醫(yī)。到了1992年才從湖南老家出來，來到沃爾禾這里。最初是養(yǎng)了六年豬，積累了一定的本錢，開了這家旅館?，F(xiàn)在他在長沙，烏魯木齊，克拉瑪依都有房子和商鋪。他的三個孩子也很爭氣，老大博士老二碩士，都在石油系統(tǒng)就業(yè)。唯一的女兒也名校畢業(yè)，有家有口了。酒至酣處，他又拿出一瓶據(jù)說珍藏二十多年的“魔鬼城”高度白酒，與我們暢飲?！霸谖譅柡涛沂且蝗酥拢f人之上?！彼院赖卣f!是?。±罾习迨莻€很勤勞的人，每天早晨四點鐘他就一個人起來熬粥煮飯，為旅館住宿的人準備早餐。這一點，他從不讓他的老婆勞累。從這件事看，他就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只是他實在有點小氣，我們一些設(shè)備暫時存放，并不占用他多大地方，他也要單獨收費三十元。每次有一點追加，他都會額外另算，不屈不撓。有一天中午，他跟我聊天，說起自己的子女和個人的財產(chǎn)他很自豪。表示這都是他多年辛辛苦苦勞動的心血，而他的兒子也很優(yōu)秀。唯一有一點，他咂摸著嘴唇突然說:“媽的*，我那兩個兒子，讀了幾年虛(書)。就這也是美國好，那也是美國好！媽的*，老子最佩服毛主席!看你不順眼，老子就是要搞死你!”說完他手一揮，站起來，矮胖的個頭在桌子前晃動著，露出湖南蠻族特有的好斗和驕橫?！袄侠?，你還是感謝鄧小平吧！沒有鄧大人，你出不了永州，發(fā)不了這個大財!不可能有這萬人之上。老毛若在世，第一個宰的就是你!你信不信？你現(xiàn)在是不是地主資本家!？”我說。李老頭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馬上回轉(zhuǎn)了過來，連聲表示“是!是!徐工。你說的對，沒有鄧小平，我沒有這份家業(yè)?！边@就好了，人是要有清醒的，何來何去都要有才行啊。不然光有一頭猛血，迷了心智，走到哪里也繞不出來的。
李老板就是一個能繞出不來的人，無論是他失去高考機會，很務實地回鄉(xiāng)選擇做一個鄉(xiāng)醫(yī)。還是上個世紀初果敢地走出湖南的大山，幾千里跑到當時還非?；臎龅奈譅柡虨楫?shù)氐墓_人養(yǎng)了六年豬，積累了人生第一筆財富，果斷地投資旅館，不斷的擴大再投資。這些都是一個很務實很精明的人才能做出來的，甚至說得有點膽識才行。盡管他有時會涌出湘西土著人的蠻勇，表現(xiàn)出來一種強烈的好斗，經(jīng)常要將那些他看不順眼的人“都搞死”。但一旦被指出其中的不是來，他還是會轉(zhuǎn)過頭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我，大聲說:“噢!對，徐工，你說的對!”人生來就有兩手兩腳，本來就是能謀生的。只要不被人為的控制，現(xiàn)代社會吃上飯是不難的。老李就是這樣一個典型，最近他又在擴大旅店的規(guī)模，為石油鬼子加蓋了幾間鋼結(jié)構(gòu)。沃爾禾有的是地方，只要足夠的勤勞，甩開膀子干吧！
新疆人喜歡將石油工人稱作“石油鬼子?！币驗檫@些人長居荒灘野嶺，不太講究儀容。石油收入比較高，花起錢來也大手大腳。很多有石油產(chǎn)業(yè)的地方，可以很明顯地拉起一道界限。當?shù)厝说木奂瘏^(qū)和石油人的聚集區(qū)消費懸殊很大。而且這些人參差不齊，有些工人長期在外，一進了城鎮(zhèn)就喜歡出入洗腳房按摩院之類，為當?shù)厝嗽嵅?。石油人的工裝都是一身朱紅，這樣在沙漠和荒灘中會很顯眼。我們也發(fā)了這樣一套工裝，因為大部分時間在車上就很少穿。有一天穿上了出去吃晚飯，抓飯和烤肉串。攤位臨街，有不少商販。我坐在那里等上飯，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帥哥，進屋洗洗腳吧！”我一愣，感到有點惱。旁邊也有其他人，她怎么就走過來偏偏找我呢？難道我更像個石油鬼子嗎？!隨手一擺，打發(fā)她走了。后來一想，今天穿著這一身工裝，怪不得了呢？吃完抓飯，還有兩串肉沒吃玩，肚子已經(jīng)有點漲了。又一位工作者走了過來，“帥哥，…”。這次我不惱了，已經(jīng)心平氣和了?！澳愕玫戎?，等我把肉吃完吶!”小姐一愣，隨即又樂了。扔下一句“你這個帥哥真幽默?。 鞭D(zhuǎn)身走了，很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