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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書癡馮亦代印象記
來源:文匯報 | 曹正文  2018年03月26日11:32

1988年,本文作者在“聽風(fēng)樓”為馮亦代拍攝。

“書癡”是馮亦代先生的自況。1995年,我寫了一本書話《珍藏的簽名本》,交漢語大辭典出版社出版之前,我把書稿寄給了馮亦代先生,想聽聽他的指教。不久,我收到馮亦代先生為拙著寫的一篇《書癡說書迷》的序言,他在序中說:“差不多我一生的歷史都和書分不開,書為我所鐘愛,書也成了我不可須臾離開的友人?!?/p>

在未見馮先生之前,我就讀過他著述的《書人書事》,還有由他任副主編的《讀書》雜志。這本1979年創(chuàng)刊的《讀書》,我每期必讀,雜志內(nèi)不僅有許多讀書佳話與讀書觀感,還有馮亦代撰寫和翻譯的讀書文章與對海外作品的介紹和評論,讓我獲益甚多。

1988年,我去北京,在三不老胡同的舊式里弄房子中找到了馮亦代先生的寓所,我在馮老的住房前有點驚愕,這位著名的編輯家、書評家,這位最早將海明威作品介紹到中國的大翻譯家(他還翻譯過毛姆、辛格、法斯特、尤利烏斯、霍華德的作品),怎么住這樣的房子?我懷著疑惑,叩開了馮亦代先生的門。

門開了,站在我面前的馮老已70掛零,他身穿一件紅色格子襯衫,外面是一件灰色的夾克衫。馮亦代滿面紅光,他帶著微笑說:“米舒來了,歡迎歡迎?!闭f罷,把我引進他的書齋兼臥室。

我打量了一下房間,大約10多平方米,放了一張寫字臺,一排書櫥,另一邊是一張四尺半寬的床,這就是他自題的書齋“聽風(fēng)樓”。

馮亦代喝了一口茶說:“讀書是一個人的天性使然。從我個人來說,一生都在淘書、讀書、藏書、寫書、編書……我曾把自己藏書的一部分捐給外文出版社的資料室;另一部分捐給北京一家殘疾人工廠……我曾發(fā)誓決不藏書,但積習(xí)難改,你看我這屋子,又成了書天書地,我身外別無他物,引以為豪的是那些我喜歡的書,新買的書飄散著油墨的清香,舊藏的書則蘊含著潮霉的氣息,這兩種氣味都是我愛嗅的。還有朋友的贈書,扉頁上有他們的題字,更令我為之神往?!?/p>

馮亦代說到這里,又指了一下雜亂的屋子,我見除了書櫥,在墻上還裝了擱板,擱板上也放滿了書,還有他的茶幾上、他的床頭,都是書,果然是個十足的“書癡”。

馮亦代23歲畢業(yè)于上海滬江大學(xué),當(dāng)時讀的是工商管理專業(yè)。他在念大二時結(jié)識了英文劇社的鄭安娜,兩人相識后便相戀。馮亦代說:“我走上翻譯道路與安娜有關(guān),她是英文天才,有這樣的伴侶在身邊,我不能不搞翻譯。”

馮亦代25歲去了香港,當(dāng)時見到了已經(jīng)成名的戴望舒,戴望舒讀了馮亦代的作品,就開導(dǎo)他:“你的散文寫得不錯,譯文也可以,你應(yīng)該把海明威寫的《第五縱隊》翻譯給中國讀者?!边^了幾天,他們又見面了,馮亦代很想跟戴望舒學(xué)寫詩,戴望舒笑了笑對馮亦代說:“寫詩需要天賦與靈性,依我看你的文筆成不了詩人,寫散文可以,做翻譯家比較適合你。”

馮亦代說:“戴望舒說得對,我這個人天性不夠浪漫,處事比較實在,成功的詩人是當(dāng)不了的,我就聽從了他的話,今后從事翻譯事業(yè)吧?!?/p>

新中國成立后,馮先生先后任國際新聞局秘書長兼出版發(fā)行處處長,美國文學(xué)研究會常務(wù)理事,全國政協(xié)委員等職。他說:“我當(dāng)時主要的工作是任外文出版社出版部主任,英文版《中國文學(xué)》編輯部主任,這兩個工作是把外國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介紹到中國,將世界文學(xué)的精品讓中國讀者得以閱讀,我想這個工作是很有意義的?!?/p>

我們的話題又落到《讀書》這本雜志上,馮亦代從書架上取出一本1979年4月出版的《讀書》創(chuàng)刊號,他深情地回憶道:“1978年12月,醞釀很久的《讀書》雜志在北京、上海召開了幾次座談會,當(dāng)時陳原、范用與我參加了座談會,聽取了陳翰伯、錢鍾書、費孝通、金克木、呂叔湘、黃裳、丁聰?shù)戎麑W(xué)者、作家的建議,確定了辦刊方向與風(fēng)格。我原來寫的‘海外書訊’改為‘西書拾錦’專欄,在《讀書》雜志上連載,同時我與董鼎山、王章華恢復(fù)了通信,他們也將《紐約時報書評周刊》與《紐約書評》寄給我,讓我有了寫‘西書拾錦’的資料。每篇介紹外國作家的文字,都由丁聰畫肖像,很受讀者歡迎。”

我說:“我記得王蒙曾說:‘可以不讀書,不可以不讀《讀書》’?!?/p>

馮亦代哈哈大笑:“這說明《讀書》雜志在當(dāng)時是很受歡迎的。這些年,雜志發(fā)表了許多思想解放、觀點新穎、文采洋溢的好文章?!宋木?、思想智慧’這一理念也一直在堅持著?!?/p>

我問馮亦代先生最近有什么新著,他說:“我正準(zhǔn)備將發(fā)表的‘西書拾錦’修改后出版,我還計劃將自己過去寫的散文合起來出一本書?!瘪T亦代寫的書話視野開闊、文筆流暢、語言精美、信息量大,很受讀者歡迎。

我們的交談持續(xù)了一個半小時,我還為他在書桌前拍了一張照片。馮老后來為我編的“讀書樂”寫了一篇文章《進入角色》,寫他癡迷書香的情感,一冊在手,廢寢忘食,并深情地回憶了他常常在讀書時進入角色,為書中人的快樂而快樂,為書中人的潦倒而流淚。過了幾年,馮老又送了我一本《聽風(fēng)樓讀書記》的簽名本,并在扉頁上題字:“一旦你與書交了朋友,她是永遠不會嫌棄你的?!?/p>

20世紀(jì)90年代初,大約是1992年,文壇傳來消息,說馮亦代與著名電影演員黃宗英戀愛了。當(dāng)時我也頗為吃驚。我早就向黃宗英約過稿,她是位出色的表演藝術(shù)家,也是一位寫作高手,她寫的《小丫扛大旗》曾獲眾人關(guān)注,但我也不好意思向馮老打聽。

1993年10月,80歲的馮亦代果然與68歲的黃宗英在北京三味書屋喜結(jié)良緣,一個獨居三年的文學(xué)老人又有了幸福的開始。作家袁鷹還寫了一首打油詩賀之:“白發(fā)映紅顏,小妹成二嫂,靜靜港灣里,歸隱書林好。”

馮亦代與黃宗英在北京住了一些歲月,后又雙雙移居上海,我便去淮海中路的上方花園拜訪他們。

1995年,“二哥”馮亦代與“小妹”黃宗英在寓所中接待了我,兩位老人都是滿面笑容。馮亦代還笑呵呵地告訴我,他們相識于1940年代,在1993年結(jié)婚前,兩人已通了50萬字的情書,后來成為“雙葉叢書”之一的《命運的分號》。

我打量著這對黃昏戀老人的生活,他們各自有一張寫字臺,在客廳中看電視、讀書與聊天,其樂融融。我們談了近兩個小時,馮亦代談他的編輯生涯,黃宗英談她的從影生涯,也談彼此相識的熟人與寫作軼事,最后他們簽名,送了我一冊剛出版的《歸隱書林》。

馮亦代婚后,中風(fēng)過幾次,幸虧黃宗英悉心照料,有幾次病危,馮亦代都以頑強的意志與病魔對抗,在病中還寫了一篇《難我不倒》的文章?;楹笞哌^12個年頭,馮亦代于2005年病逝,享年92歲。至今,92歲的黃宗英仍然在讀書看報,也許“二哥”馮亦代寫的書,她一直會讀下去,因為它們留給了她無限溫馨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