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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散文坊 | 溫亞軍:悲傷是親人的專利
來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02期 |   2018年03月19日15:44

1967 年10 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4 年底入伍,曾在新疆服役16 年;現(xiàn)為北京某部隊出版社副社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無岸之?!返绕卟浚≌f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十二部;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字。

月余,核桃等不及,已青皮爆裂, 自己往下掉落了。我們家鄉(xiāng)把收核桃稱作打核桃,這樣說很有道理,核桃樹高大,枝杈縱橫捭闔,爬上去采摘顯然不現(xiàn)實,只能站在樹下舉著竹竿敲打樹枝,核桃像冰雹一樣紛紛掉落。好在核桃不僅僅皮實,而且堅硬, 用多大的力量墜落也不能傷其分毫。碰到更高更大的核桃樹,竹竿的長度夠不著,只能搬來梯子上樹敲打了。

今年七十七歲的二伯,每年都會趕回老宅,收獲院子里兩棵越長越大的核桃樹果實, 雖說年紀大了,他似乎一直不覺得自己老了, 照樣爬上樹打核桃。那些核桃,在陽光下閃爍著青色的光芒,沉甸甸的樣子豐腴極了,少有人不會被這樣的豐腴誘惑。二伯又輕車熟路地爬上樹,在敲打核桃的過程中,為了安全他在樹上拴根繩子,一頭系在自己腰上,這樣的保險措施簡單實用,也顯見他的謹慎。兩棵樹的核桃打完了,按理說,今年打核桃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接下來就是剝核桃皮了,這可比打核桃更為持久和辛勞。那天,打完核桃的二伯有了新的想法,他沒有沿襲以往打完核桃直接收裝的程序,下樹后竟然搭梯子爬上墻頭,要把伸到鄰居家的幾根核桃樹枝砍掉。二伯的想法,大概是擔心伸進鄰居院落的枝杈來年長滿核桃,成熟后掉落下去,會引起不必要的糾紛。所以二伯是想將糾紛的苗頭扼殺,未雨綢繆??墒?,二伯卻忽視了自身, 忘了自己七十七歲的高齡。他砍斷樹枝,腳下一滑,從墻頭掉落到鄰家院子里,像顆沉重的核桃回歸土地,不經(jīng)意間結(jié)束了他的一生。

據(jù)說,二伯剛掉下去時只是一只胳膊嚴重受傷,大腦還很清醒,能喊叫疼痛,在等待120 搶救的過程中,大家都沒意識到事態(tài)有多嚴重,以為只是外傷而已。后來,拉到醫(yī)院折騰了一夜,由于大腦震蕩出血,最終搶救無效。

我父親兄弟四個,二伯為大,但在他們堂兄弟排行中為二,故我們都叫他二伯。說句實話,二伯在他們兄弟中,這一生算是活得最好的,他青年時期走出農(nóng)村,在鎮(zhèn)上電影院當放映員,后來調(diào)到另一個鎮(zhèn),一直在這個行業(yè)工作到六十歲退休,基本上沒受多少他們那代人經(jīng)受的苦難,比如饑荒。當然, 二伯機敏能干,他憑著當時一些政策優(yōu)勢, 把老婆孩子后來都帶到鎮(zhèn)上生活,徹底脫離了農(nóng)村。在那個用城鎮(zhèn)與農(nóng)村戶口來衡量人的時代,戶口就是城與鄉(xiāng)的差距,而這種差距,又似乎是本質(zhì)上對階層的定義。所以,當時他們一家人非常幸運,也承接了很多充滿“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如今,二伯的兩個兒子都是國家干部,生活適意安定;他的女兒早些年頂替他進電影院工作,只是后來受大環(huán)境的影響, 鎮(zhèn)上的電影院越來越不景氣,雖然她的生活狀況不如兩個弟弟,可比起還在農(nóng)村堅守的人,要好很多。姐弟三人早已成家立業(yè),都在縣開發(fā)區(qū)買了獨立住房。二伯留在村里的這個老宅一直保留著原貌,長期無人居住, 有時回來參加村里鄰居的紅事白事,老兩口偶爾住上一晚。再就是院里的兩棵核桃樹, 每年中秋前后回來收走核桃,一般不做久留。房子長久無人居住有些破敗,院子幸虧是水泥地,不然早被荒草侵占。聽說前陣剛買了水泥沙子,準備維修一下院落,或許二伯打算時常回來住,畢竟鄉(xiāng)村的生活,不似從前那般落后和艱難,甚至還可能多了些城鎮(zhèn)里缺少的人情味。沒想到,二伯卻出了事。

葬禮就在老宅里舉辦。二伯早就準備好了落葉歸根的一切,壽材是早些年做好放在老宅里的。按照鄉(xiāng)村的喪葬風俗,請風水先生來勘察墓地,推算出各個環(huán)節(jié)的時辰,一切按部就班地展開了。

祭奠的前一天,我趕回了老家。

白露剛過,那天下著秋天常見的陣雨, 有些濕冷。一大早,我從西安轉(zhuǎn)車時,嫂子與侄子來接上我,一同回老家奔喪。一見面, 侄子就提醒,火車站這種地方一定要看好自己的東西,尤其是手機。像是在印證侄子話語的正確性,他才說完這話,就已經(jīng)摸不到剛放進口袋的手機。小偷的神速度實在令人驚嘆,也讓我們始料不及,在我們都高度戒備的狀態(tài)下都能下手,足見西安小偷精湛的技術與火中取栗的本事了,我趕緊用自己的手機打侄子的電話,已經(jīng)關機。但在那一刻, 我的腦子瞬間閃過一個念頭:侄媳婦肚子里的孕兒發(fā)育一切正常。這種思維的跳躍我也沒法說清,有些時候,人的思維是因著環(huán)境而起而落,有因有果,一切并不是無厘頭。前段時間,侄媳婦去醫(yī)院做孕期例行檢查, 得到的結(jié)論是存在高危風險(醫(yī)院報告單是這么寫的),近五千塊錢的手術費,對承受房貸的侄子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們一度驚恐、迷茫,曾找我征詢意見。經(jīng)過一番咨詢權衡,上周已做了羊水穿刺,結(jié)果還沒出來, 小兩口提心吊膽了好幾天。就在侄子手機被偷的第五天,醫(yī)院結(jié)果出來了,也應了我瞬間的超常感覺:孕兒一切正常。

可在手機丟失的當時,侄子的情緒明顯受到了影響,一路上少言寡語。到了老家高鐵站下車已經(jīng)臨近中午,雨勢漸大,盡管有傘,還是淋濕了半個身子。乘妹夫的車到老家原上,陰雨加上濕氣,已經(jīng)有些寒冷,我把東西放回家稍作休息,便去二伯家祭奠。父母事先沒聲張我要回來,當我出現(xiàn)在二伯家時, 院子里幫忙的村人鄰居有些驚詫。二伯的長子也在北京工作,我與他未曾溝通,他先我?guī)滋旎貋恚矝]見上他父親最后一面,顯然已經(jīng)接受現(xiàn)實,度過了最痛苦的悲傷期,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他兩眼紅腫一臉凝重, 看到我過來叫了聲“哥”,擦拭著又涌出來的眼淚,陪我進靈堂跪拜。

離開家鄉(xiāng)三十多年,我自從懂事后沒正式參加過家鄉(xiāng)的一些風俗禮儀,雖然試圖去了解過,卻難學以致用。我這人原本就有些沉悶,生活向來也簡單,不太善于處理人情世故,不知該怎么安慰堂弟才好,主要還是擔心這個時候說錯話。從進靈堂、燒紙、磕頭, 我動作機械,表情木訥,一切都像是排練好的,我像被看不見的東西操控著,悲傷的樣子像貼上去似的。二媽在我跪下的第一時間, 給我頭上系好了白手巾。我知道,我是二伯的親侄子,我們之間有著無法割裂的血緣之親。可我還是有一種疲憊的不適,進入狀態(tài)似乎只是身體,而情緒卻還游離在悲傷之外。跪拜之后,在堂妹泣不成聲的哭訴中,我的心才猛然間抽動起來,醒悟似地意識到,二伯沒有了,我的一個長輩,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了。我忽然明白自己剛才對悲傷的漠然, 那是對一個親人驀然失去的不認同!而堂妹的哭聲則坐實了這種失去。我的眼淚頓時奔涌而出。為掩飾驀然而至的悲傷,我象征性地拍拍堂妹的肩膀,趕緊出屋來到院子。院子里的情景使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幫忙的人們似乎并不忙碌,三三兩兩站在檐下、棚內(nèi)避雨,他們談笑如常,根本沒有一點喪事應有的悲傷氣氛。倒像是二伯的去世,給了這些人聚集在一起談笑風生的機會。有些人遠遠地看著我,瞟一眼,繼續(xù)他們的話題。有個嬸子過來,給我打過招呼后,竟然把我當成聊天的對象,說二伯天生摳門,死了也怕別人來吃他家的飯食,看這雨下得越來越大, 是要阻止更多的人來他家里呢。我對故鄉(xiāng)的人際捉摸不透,若說以前,人們對一簞一食是在意的,那是因為缺吃少穿,人對于食是習慣性的關注和投以熱情,可是如今,再沒有誰家有上頓沒下頓,怎么還有人在意那幾粒米呢?我對嬸子的話不置可否,偷偷看了看那棵使二伯歸西的核桃樹。樹不算太高大, 也不是很粗壯,實在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異之處。雨中的核桃樹很平靜,我不知道那幾枝伸進鄰院的枝杈還在不在。我在想, 無論那些樹枝怎樣普通,貌不驚人,二伯終是因它們而歿了。我心里一陣悲涼。

院外的村街上,準備明天給來客吃飯的大棚早已搭就,里面鬧哄哄的,聲浪很高, 一波勝似一波。我以為是幫忙的左鄰右舍在里面避雨,哥卻悄悄告訴我,那是他們在打牌賭博!大棚那邊除了偶爾的爭論,說笑聲不絕于耳。

怎么能這樣?這可是葬禮。死者為大, 難道這些人對亡者就沒有一點敬畏之心?看到隨我出來一臉悲傷的堂弟,我把這個質(zhì)問壓到了舌底?;丶业穆飞希缈闯隽宋业牟豢?,對我說村里人就是這樣,不關乎自己, 他們才不會傷心。果然,在接下來的喪事期間,大家依然把二伯家當成一次純粹的聚會, 熱鬧是一定的,有些甚至還很興奮,在飯桌上毫無顧忌地高談闊論。就連另外幾個堂弟,在一些儀式場合,我們跪在一起,他們也在竊竊私語,偶爾還大笑不已。一場喪事的悲慟,在時間的磨損中竟消失殆盡,甚至被還原成一個歡場。對于堂弟們的行為舉止,我曾制止過幾次,無果,也只能接受。其實, 我也能想得通,于村人而言,祭奠只是一種儀式,他們只不過是純粹的參與者,以維系這種儀式的進行,亡者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何須悲傷?對我們這些非直系親屬來說,悲傷就像舞臺劇中的情節(jié),我們被牽引著,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一步一步往前走,當一幕過去, 新的情節(jié)來臨時,我們毫無懸念地又會進入另一段情緒中。更何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親友圈,有自己的親疏遠近,該悲傷的時候, 自然悲從中來。

當夜,大雨如注。我們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談論的話題自然是二伯去世的細枝末節(jié), 也說到了罪魁禍首——核桃樹。我先前已從妹妹的電話里知道,二伯出事那天,父親也在家里院外的核桃樹上打核桃,他也將自己用繩子拴在樹上,揮竿打得正起勁時,母親得到二伯跌落的消息,在樹下喊父親趕快下來,出大事了。父親右耳已聾很久,左耳的聽力一年不如一年,他聽不清母親說些什么, 以他的思維理解與母親扯了幾句,繼續(xù)他的勞作。后來,還是趕過來的五爸氣憤得用腳踹樹,才使得父親意識到異常,停下手中的竹竿,解開繩索從樹上下來。待弄清事情原委, 父親嚇壞了,顧不得解掉腰間的繩子,撒腿向二伯家跑去。

今年七十五歲的父親經(jīng)常攀高爬頂,前些年已出過幾次意外,最嚴重的一次導致兩只腳腕骨折,幾個月不能站立行走。二伯的意外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鐘。從西安回來的高鐵上,侄子就說過,得想個辦法把咱家那棵大核桃樹砍掉。我父親性格倔強,經(jīng)常聽不進去勸,勸多了,倒是一堆是非,好像大家的勸說都是針對他似的。既然這天晚上說到了這個話題,我嘗試著與父親溝通,叫他今后不要再攀高爬低,像打核桃這樣的活,如果他再堅持干,我們會將樹砍掉。父親耳背, 但這次顯然聽清了,非常生氣,竟然說了好多氣話。看來,我們說這話的時間選得不對, 父親眼下的心思全在二伯的喪事上。聽著雨打在屋頂?shù)泥枧韭暎赣H一直嘆氣,雨照這樣下法,明天的祭奠可怎么辦。我查過天氣預報,告訴父親后半夜雨會停,而且明天是晴天。父親出去望了望雨中的夜空,那時的夜空除了一團烏黑,能看出什么?父親回屋后,能看出他對我的話將信將疑,但他沒說什么。我心里其實也沒底,天氣預報就是這么說的,至于是不是準確無誤,并不是我能決定或者改變得了的。

第二天,天竟然放晴,經(jīng)過幾天雨水的洗禮,陽光純凈明亮。看來二伯注定是有福氣的,最后的祭奠享受到了好天氣。我是二伯的親侄子,與他的兒子們一樣穿戴:白長孝衫,除過頭巾,頭上還戴了一頂用硬紙板做的孝帽,顯示出與其他吊孝者的不同身份。我們堂兄弟八九個,組成孝子隊伍,在二伯的兩個兒子帶領下,手持纏有白紙的柳樹棍, 排列在村街路口,迎接前來吊孝的親戚。這種迎接是沒頭緒的,有時在路口站半個小時, 也迎不到一位親戚,有時突然會擁來一大批, 讓人手忙腳亂。在沒親戚來的時候,一臉疲憊的兩個堂弟看上去困頓又虛弱。我勸他倆坐到花圈后面休息一會兒,作為兒子,他們的悲傷是最為真實的,喪父之痛,痛徹心扉,這數(shù)日,或許只有他倆的心里,是真真切切的“雨一直下”。我的勸說這時候是無用的, 他倆都不肯去稍事休息。我不再勸,這種時候勸多了反倒顯得對儀式的不尊重。倒是二媽不時過來,勸我們這些侄子輩歇息一會兒。誰能有二伯的兩個兒子困累?沒人離開。只要招呼有親戚客人來了,嗩吶聲起,大家相擁著去各個路口迎接。

到中午飯時,我們站在飯棚外面等待著, 給一波一波吃飯的客人跪下磕過頭后,整個祭奠才算完成了一半。下午送走大部分吊孝的親戚友人,稍做歇息后,給棺材封口。這是最關鍵的一步,自己家人得將遺體從冰凍棺材抬到木棺內(nèi),收拾停當后密封棺材。這是生者與死者的最后一面,孝子們必須全部到位。事先算好的時辰還沒到,性急的長輩們已經(jīng)張羅著四處叫人,在一片哭聲中忙碌了近一個多小時,儀式才正式開始。

棺材封口的過程漫長而傷感。想起以前我還在新疆,回家探親時,下了火車先去二伯家,他會親自動手,給我做上可口的飯菜……我已淚水漣漣。這個時候,根本無須什么氛圍,悲慟在心中,綿長而真切。

封好口后,是女眷們哭拜,完后才是村里鄰居祭拜,一直延續(xù)到天黑,我們在父輩們的帶領下,在一片嗩吶與哭聲交織中,繞著村子一周,四處去跪拜、焚香、燒紙。

跪拜對我來說是個難題,我的右腿關節(jié)半月板磨損,又加上腰椎間盤突出,有幾年曾蹲下后就起不來,后經(jīng)多方治療才有所好轉(zhuǎn),可要長時間跪拜,是很困難的。但置身其中,不跪不合禮儀,也似乎是對二伯的輕視, 顯然是不行的。尤其是繞村回來,在門外的那次長跪,有個把小時,女眷們膝下墊著裝有麥草的編織袋,我們男的沒有,只能跪在光滑的水泥地上。在水泥地的冷硬與膝蓋佯裝的堅強相互抗衡中,我感到自己關節(jié)的不適感在忍耐中越來越強烈,這種時候,無暇顧及更多禮儀了??吹狡渌玫芄蛞魂嚩滓魂?,有些干脆一直蹲著,我也偷偷變換了幾次跪拜方式。只是無論跪還是蹲,對我來說只是瞬間的舒緩,一點也改變不了我腿關節(jié)的僵硬和疼痛。儀式結(jié)束后,如果不是旁邊的堂弟攙扶,我自己是無法站立起來的。

這一天下來,沒做過什么重體力活,只是迎來送往,直至夜里燒完紙后回到家,我竟然腰酸腿疼(當然與跪拜磕頭有關),也有長期不參加體力活動的結(jié)果。想想兩位堂弟,他們已經(jīng)折騰了七八天,每天除了操心喪葬所有的事宜,還要迎來送往,陪哭陪跪, 這些疲累仗著良好的身體素質(zhì)算不得什么, 最主要的還是其他人無法替代的悲傷。這是亡者親人的專利,他們要承受的情感代價, 縱使我們也有著和他們近似的悲傷,卻只能使這樣的悲傷更寬泛,而不能被承擔。

按照時辰的要求,埋葬這天我們頂著月光早早來到二伯家,為出殯做準備。其實一切早已就緒,只等時辰一到,抬棺送往墓地安埋了。我進到院子轉(zhuǎn)了一圈,看到二伯的家人全都凝神靜氣,不多說一句話。這是二伯的身體在這俗世里最后的時刻了,對于魂靈,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但有時候我會相信這樣的存在。我想,這個時候,二伯的魂靈也一定在某個地方,看著自己的親人, 用我們所不知曉的方式與親人告別,就像親人用他感知不到的方式與他告別一樣。從此陰陽兩界,他與他們,在各自的世界里各安。

這個時候,我沒敢多言,其實說什么都是多余。我默默地退出院子,院外那些趕來幫忙的人已有不少,幾人一堆抽煙閑聊,偶爾還會發(fā)出笑聲。那笑聲是輕淺的,因為凌晨的安靜, 每一絲聲息都會被無端放大。我難免又生出他們對亡者不敬的不快。正好,管事的人讓我們收拾花圈,將一部分先扛到墓地,免得待會兒人手不夠。我也就顧不上不快了。

墓地離村莊不算太遠,在原來的叫窯莊的老宅基地旁邊的梯田上,連接的道路是一條兩三百米長的緩坡,雨過天晴后,不太泥濘, 只是有些濕滑。老宅基地幾十年前已經(jīng)搬空了人家,殘墻斷壁都沒留下,如今那里被樹木莊稼占據(jù),缺少了煙火氣息。昨天上午去迎墓時, 看到我的這個出生地,可能是前幾天陰雨的原因,老宅基地顯得有幾分荒涼,也很小,沒記憶中那么大了,心里還是有些悲涼。

扛花圈去墓地回來,出殯的時辰快到了, 我們一幫子侄們自覺在村街上排好,等待幫忙的人按時辰將二伯的棺材抬出放到車上。然后,在嗩吶聲中,一路哭泣將二伯送到墓地, 送進那個被秋雨浸濕陰冷的土穴。在二伯的棺材入土的那一刻,他的三個子女哭得死去活來,據(jù)說堂妹傷心過度,哭暈了,被她丈夫抱走的。因為子侄們不參與具體埋葬工作, 在墓坑還沒完全填土時,我們幾個被管事的喊回,為埋葬的人們準備布置早飯的桌椅。村街上的飯棚昨天祭奠完畢后已經(jīng)拆除,最后這一頓飯就在院子吃了。我們剛擺好桌椅、碗筷,管事的已在外面喊叫,讓我們幾個子侄在村街兩旁鋪些紙墊之類,準備給送葬返回的人磕頭謝恩。

一幫子侄在村街上跪成兩排,像一堆堆積雪,等待送葬的人從墓地歸來,在村頭的十字路口處,已燃起一堆麥草火,他們一一抬腿從火上燎過,算是燒掉了從墓地帶回的陰氣,才慢慢走到我們跪拜的夾道。我們即磕頭致謝。

至此,二伯的葬禮算告一段落,但還沒完全結(jié)束。

剩下的后續(xù)工作還有很多,比如連續(xù)三夜得去墓地,給入土的亡者“打怕怕”(這個詞很網(wǎng)絡,我以為是新發(fā)明的,一問才知, 原來就有),為他驅(qū)趕孤魂野鬼,給他壯膽撫慰;還有,三天后孝子得去村里的各家各戶“謝土”,就是給每家每戶的土地堂焚香燒紙,感謝這些土地爺對亡者的照料之情, 這個要亡者的親生女子去做才行。

在二伯安葬后第五天凌晨,也就是風水先生推算的二伯亡靈回家、俗名出煞的時辰, 左鄰右舍周圍的人都得回避,免得撞上亡靈。這個時候,天黑乎乎的,不見月光,整個村莊還沉浸在深秋陰冷的安靜之中,我悄悄地離開家,開始返程。望著夜色中一片靜寂的天空,想著這個村莊乃至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二伯這個人了,那一刻,我的心里非常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