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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歲月里的空心菜
來源:光明日報 | 羅張琴  2018年04月09日15:42

正午,與一老婦人錯身而過。我撐著遮陽傘,她連草帽也沒戴。老婦人怯怯放下肩上那副擔(dān)子,取下脖頸間那條已然被汗水浸透的毛巾,擦了擦臉叫住我:“女俚,買把空心菜?”。她擰開土箕里的礦泉水瓶子。看得出來她很渴,但她并沒有將水倒進嘴里。她用手掌托著水,均勻仔細地把水灑在一把把整齊碼好的空心菜上,咂摸了一下嘴,“看,很新鮮。”

細細的莖,嫩嫩的葉,是長在菜園里水靈蔬菜的模樣。想如今,現(xiàn)代化城市,能擁有一片天然質(zhì)樸的菜地多么寶貝。即使是縣城的菜,也多半是長在寡淡無趣的大棚里。蔬菜沒有了時鮮的標簽,四季耕作的詩意似乎就少了許多。關(guān)于故鄉(xiāng)南山嶺的記憶瞬間珍貴起來。

南山嶺不是嶺,它是我們村的一處大菜園子。約兩平方公里的面積中,蘊藏了或大或小幾十方菜地。大小菜地邊,散落古樹若干。古樹,一如保家衛(wèi)國的士兵,虔誠守衛(wèi)鄉(xiāng)土,不知多少年。大人荷鋤勞作,孩子穿梭嬉戲于迷宮般的阡陌,多像翩躚在芳草萋萋間的小蝴蝶。傍晚,遠山如黛,我與姑婆坐在院中那棵長滿綠意的葡萄架下,撕南瓜藤、摘肥胖甜嫩的花生。那種用柴火、鐵鍋、茶油翻炒出來、盛在粗瓷碗里的菜味我竟是許久也沒吃到過了。姑婆走了,終生未育的她,留下偌大的一群我們,在人間。

一個人在南昌,吃的是食堂,但我還是從老婦人的土箕里買走了兩把空心菜。下個月,孩子轉(zhuǎn)入南昌讀書,婆婆,再不情愿,也要跟著過來。鄉(xiāng)村、田事、土地、鄉(xiāng)音、鄰居、自由的生活方式,是婆婆的南山嶺。婆婆總是不得不與它告別。剛到縣城那會兒,除了帶孩子,婆婆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閑下來的手腳不知道怎么擺放,仿佛一株突然失去土壤的植物。后來,她不聲不響,在邊角落里開疆辟土,擁有了三處小菜園子。告別的那些東西,似乎在婆婆心里重新扎根。園子,被婆婆照顧得風(fēng)生水起,四季葳蕤。婆婆覺得踏實,愿意在縣城待了。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渴望貼近屬于自己的天地。婆婆是農(nóng)民,他日入省城,離開了土地,撇下縣城的園子,離她喜歡的農(nóng)村便越發(fā)遠了。婆婆的一顆心,在她的長吁短嘆里空蕩蕩地漂,像座孤島。那份失落與孤獨,是再貼心可愛的孩子也慰藉不了的。我心有戚戚,恨不得把老婦人這兩土箕菜全部買走。

空心菜,好種又好吃,是慷慨陽光饋贈給人們的一份厚禮,是造物主的仁慈。它不怕熱,越熱越蔥綠,越熱越茂盛,掐了又長,掐了又長,像長在大地的聚寶盆里。葉滑爽,梗清脆,各得其味。富含木質(zhì)素、果膠和纖維素等,有很強的解暑行水、清熱解毒、涼血止血、潤腸通便等功效,被《南方草本狀》譽為奇蔬。據(jù)說是鼎鼎大名的斷腸草克星,只要在旁邊種上空心菜,斷腸草便會死去。有書曰“魏武帝啖野葛(即斷腸草)至一尺,應(yīng)是先食蕹菜(即空心菜)也”,似乎是個佐證??招牟水斦婢冗^曹操的命?我無從考證,但婆婆曾經(jīng)用空心菜煮湯,止過我孩子洶涌而流的鼻血卻是真的。斷腸草,空心菜,名字十足一對。有心之人才會腸斷。心空了的人,自然也就不拿斷腸當一回事了。

我的母親雖不長于廚藝,但她做的空心菜卻是極好吃的,那滋味,我念念不忘??扇绱巳碎g美味,父親卻不買賬。對此,母親直到最近才明白,父親惱的不是她本來炒得極好的空心菜,而是與空心菜有關(guān)的歲月。

父親六歲不到,他的母親就病逝了。爺爺常年在外唱戲,親情寡淡。是父親的姑姑、我的姑婆收留了他。他跟著守寡的姑婆艱難漂泊,靠姑婆沿街賣煎餅果子和出售手工刺繡物品維持生計。

生活的苦不算苦,最使姑婆和父親屈辱的是,總有些牙尖嘴利、逞強好勝的鄉(xiāng)野婦人,一口一聲“空心菜”“小空心菜”地叫喚他們。想來,粗鄙婦人也沒那么多文化,喚人空心的緣由,大概是指姑婆無子無根、無家無業(yè),父親背井離鄉(xiāng)、寄人籬下吧。姑婆從此對空心菜敏感,也不讓父親吃。最苦的時候,有好心鄰居相贈一把空心菜,依然被姑婆一臉平靜地拒絕。她情愿就著一點剁辣椒、蘿卜干,將清可照影的紅薯粥、蘿卜粥喝完,聊以果腹。

姑婆有回聽戲,唱的是《封神演義》。妲己禍國,讓紂王挖比干的心救她。挖心后比干有姜子牙送的神符護著元氣,并沒有死??斓郊业臅r候,忽然聽到有老婦人大喊:“賣無心菜,賣無心菜!”比干停住回問:“人若是無心如何?”老婦人笑道:“菜無心可活,人無心即死。”比干大叫一聲血如泉涌倒地身亡。姑婆覺得這戲中無心菜就是空心菜。空心菜的確是無根可活的。一截被掐斷的苗栽進土里,不幾天,便風(fēng)姿綽約。幾千年了,它一直空著心,從田壟上走過,向著歲月的方向,昂起頭。姑婆突然覺得空心菜一樣的人,也可以努力活得更好。

一個林站男人曉得姑婆所有的好,娶她進門,疼了后半輩子。姑婆說服姑公,帶著父親回白沙老家。父親問姑婆,現(xiàn)在生活好好的,為什么要回老家?姑婆說,因為白沙有千年的祖宗,不變的血脈,回去,才有根。大隊給父親分了田土,姑婆也有了屬于她的南山嶺。她在菜園里種了許多菜,當中居然就有空心菜。之后,父親在宗族祠堂里拜堂成親、給孩子上譜……一個家慢慢枝繁葉茂起來。

20世紀80年代,父母在外縣上班,住在廠里職工宿舍,一間十二三平方米的小屋子。廠子離縣城中心七八里遠,食堂吃著又貴,母親便在廠子倉庫后頭辟了一方菜園。空心菜無需太多精力照顧,又能一茬茬地長,順理成章成了母親菜園的主角。父親本是反對的,但也無法辯駁。空心菜,父親一吃就是好幾個夏天。

夏天有暑假,我和弟弟們歡天喜地,團在父母身旁。那間小屋子,被一家五口擠得無比熱鬧。一早一晚,我跟著母親去菜園,掐空心菜。父母上班后,我一個人拎著小桶子、舉著小臉盆,在水龍頭下,一遍遍將空心菜清洗干凈。沾著水的空心菜躺在白色搪瓷盆里,那模樣兒好看極了。少年不識愁滋味??招牟硕嗪贸匝?,每天吃,也不膩。那個時候,父親也是平靜歡喜的。他時常對著母親一臉溫潤地笑。吃著吃著,忍不住總騰出一只手來,摸摸我們的小腦袋瓜子。

一場車禍將父親對空心菜的隱忍暴露無遺。也是夏天,父親去縣上挑房子,挑中了,心情好,摩托車便開得較往??炝诵?。風(fēng)中滿滿都是父親買房的喜悅。誰知,一輛貨車會冷不丁從路邊疾疾斜插過來。摩托車被瞬間撞飛,父親甩出約十米遠,多處骨折。父親被送往醫(yī)院急救。醫(yī)生說,好在是戴了頭盔,當然,也是命大。醫(yī)生準許父親不再吃流食的那天,母親特意熬了半只豬腳,讓父親補補鈣。母親說,那一天,父親的吃相將她嚇壞了。轉(zhuǎn)眼一鍋子豬腳見了底,一滴濃湯都不剩。一連幾天,父親拒絕母親帶來的空心菜,只狼吞虎咽將所有大葷剿滅一空。母親惴惴不安。她一遍遍壓低嗓音跑去問主治醫(yī)生:“我老公不要緊吧?他這樣吃不會有事吧?”母親擔(dān)心大快朵頤的背后,是否意味著某種不可言喻的決絕。母親背著父親哭。其實母親忽略了重要的一點,父親好久沒吃過這么隆重、純粹的葷了。病中的父親,理直氣壯地狠狠解了一次饞。

海角天涯,心安即吾鄉(xiāng)。這株曾被人喚作“小空心菜”的男人,大難不死,還置下了屬于自己的家業(yè)。家業(yè),是父親的南山嶺。

我將傘微微傾向老婦人,世界似乎涼快了些。

老婦人謝過我,挑著菜轉(zhuǎn)身向前走。我盯著她的背影出神。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南山嶺一樣的地方。江河、田園、天空,水、土、陽光,怕是全在每個人肩上的擔(dān)子里挑著。一擔(dān)挑盡萬古愁。總歸有一天,藏在擔(dān)子里的那些個家常事物,能將生命慰藉、照亮。

作者:羅張琴,系青年作家,曾出版散文集《窗邊明月》等

(原刊于2018年4月6日《光明日報》06版 作者為魯院第29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