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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 張翎:向北方
來源:《江南》微信公眾號 |   2018年03月29日15:05

導 讀

旅居加拿大的女作家張翎在感覺寫作和審美疲勞期,獨自去到加拿大北部一個叫“小湍流”的印第安人領地。在那里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身心放飛和自由,短暫的旅程讓她領略了當?shù)氐脑嘉幕帮L土人情;土著人的熱情奔放、善意和淳樸給她留下了終生的美的烙印。她自稱為這是一次“靈魂的七級地震”。此后的數(shù)年里,張翎創(chuàng)作了多部有影響的作品,也使她最終明白了——離去,只是為了更好的回歸。

作家 張 翎

到達那個叫小湍流(Little Current)的地方時,是下午兩點。我仰臉看天,太陽已不在天正中。陽光曬在臉上依舊是熱的,可是脊背卻隱隱約約有些疼——那是風在隔著衣服嚙咬我的肉。北安大略的秋季是狡詐多端變幻無常的,可以很冷,也可以很熱,隔開冷和熱的,常常只需要一片小小的樹蔭。在冷和熱中間,老天爺還會隨時變出七七四十九種戲法。我是兩天前匆匆定下這趟行程的。我知道我已經(jīng)錯過了走訪北方印第安領地的最佳時節(jié),可是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擋得住一個文學女人的心血來潮——我其實完全沒有資格責難季節(jié)的不可靠。

那陣子我已經(jīng)做了十一年的聽力康復師,并在不怎么充裕的業(yè)余時間里寫出了三部長篇小說《望月》《交錯的彼岸》《郵購新娘》,都是關于江南故土的。很多年后,這三部小說被結(jié)集再版時,獲得了一個高大上的名字:《江南三部曲》(對不起了格非,不是有意和你撞名的)。寫這幾本書時,積攢了幾十年的傾訴欲望,如被突然挪開了擋道之物的水流,排山倒海地涌瀉出來,非但沒有經(jīng)歷想象中的艱難和困頓,反而很有幾分舒適自如。后來在某一個夜晚,我躺在床上,睡意卻遲遲不肯光顧,腦子里不知怎的就涌上了那三部小說里的各樣場景和人物:街邊梧桐樹干上的紋理,落葉上包裹著的蟲子,被時光咬得稀薄透光的竹簾子,坐在破舊的木屋門前織毛線的女子,她們說話時帶著的那一絲嬌嗔語氣…… 那些街景和人物沒有清晰的邊緣,我甚至分不清他們到底屬于哪一本書哪一個章節(jié)。我猝然驚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往后要寫的三本書,還有再往后的三本(假如我活得足夠長),都會和前三本混為一體,互成投影和折射,或者干脆是改頭換面的復印件,連我,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都分不出它們各自的面目?

就在那一刻,厭倦感毫無預兆地伏擊了我。我開始厭煩了江南故鄉(xiāng)那些窄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一條狗的巷弄,那些密密匝匝地住了人家的院落,那一雙雙在窗簾之后彼此窺探的眼睛,那些在身后嘰嘰喳喳的嚼舌聲,還有那一場場淅淅瀝瀝怎么也下不完、下得墻上爬出綠鼻涕的梅雨…… 我突然醒悟過來:我進入了審美疲乏期。

逃離,我必須逃離,逃離熟稔和圓滑,逃離舒適和自如,逃離按部就班的環(huán)境,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尋找我尚無法預見的沖擊。

兩天之后,我就定了去安大略北部印第安領地的旅程。這一次,我罕見地沒有做任何調(diào)研功課,就直接上了路。這一次,我不想讓別人的感受誘導我的神經(jīng)觸角,我想完全依賴直覺行路,讓粗糲的原始印象蹭破我在舒適和熟稔中滋養(yǎng)出來的細皮嫩肉——疼通常是讓我覺醒的最直接途徑。

我打電話給當?shù)芈糜尾块T預定住宿?!皫づ瘢乙づ??!蔽覍与娫挼墓ぷ魅藛T說。我所說的帳篷,不是那種現(xiàn)代人帶著孩子和狗體驗戶外生活的營地帳篷。我指的是那種按照當年印第安游獵部落安營扎寨的方式搭建的家居——那是用十幾條結(jié)實的樹干作為骨架、外邊圍著獸皮、頂上開著透煙孔的帳篷。在他們的語言里,這種帳篷有一個聽起來很有節(jié)奏感和韻味的名字:Teepee。

“Teepee,嗯,這個時節(jié),恐怕不,不太合適……”我聽出了電話那頭的猶豫。

“我不怕,我會帶上全副裝備?!蔽掖驍嗔四侨说脑?,斬釘截鐵的語氣讓我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一本蘇聯(lián)小說《勇敢》——那是講述一群無畏的城市青年人去白龍江流域的蠻荒之地興建一座新城的故事。我至今記得書中有一個叫托尼亞的女子,而電話那頭的那個人,正巧也叫托尼亞。

我們的車子一路向北行駛了一整個早上和半個下午,終于抵達小湍流,那個叫托尼亞的印第安女子已經(jīng)在停車場等候?!斑@就是你們預定的Teepee?!彼噶酥干砗髱资滋幰黄跇淞种虚_辟出來的小空地。

我看了看空地上豎立著的幾頂帳篷,暗暗地把它們和我腦子里存留的那些照片做著比較。我發(fā)現(xiàn)實物似乎比印刷品上的樣子瘦小了許多——不見得是尺寸上的差異,或許僅僅是因為實物的四周有了參照物。

托尼亞熱情地過來幫我們卸后備箱里的行李。她掂了掂我拉桿箱的重量,眼神里浮上一絲疑慮?!昂笞线€有睡袋和厚毛毯?!辈坏人_口,我便解釋說。

托尼亞熟練地打開那個用獸骨和獸皮做成的結(jié)實套圈,掀開了Teepee的門。我還沒來得及把整個身子探進去,就被一樣東西狠狠地扎了一下——是從透煙孔里鉆進來的風。在荒原上漫步的風和從透煙孔里鉆進來的風都是狙擊手,用的卻是不同的武器?;脑系娘L用的是鐵掌,而透煙孔里鉆進來的風用的則是鋼針。剎那間,我覺得身上穿的那件毛衣薄如蟬翼。一低頭,我看見了地上鋪的那層厚帆布上,蠕動著三只個頭如同小蟑螂的黑螞蟻。

“想好了要在這里過夜嗎?”托尼亞問我。

我想回話,可是我的話找不到出口,我在瑟瑟發(fā)抖,我的舌頭和我的喉嚨之間出現(xiàn)了短路。理想是美好的,現(xiàn)實卻很骨感。我想起了這陣子很流行的一句話。

“這附近還有別的住宿嗎?”被我抓來當車夫的先生問道。

“有。我家就經(jīng)營三座木屋客房。你們運氣好,剛好有一處空出來了,是最大的,離最近的居民點也有五公里,非常安靜。”我聽見了托尼亞如釋重負的聲音。

我問了一下價格,那是一個足夠讓我猶豫一個月的數(shù)字,可是先生決絕地拿過我手里的拉桿箱,轉(zhuǎn)身朝車子走去。獨裁和專橫有時也不完全是壞事,它能讓懸而未決的心情瞬間落地,把猶豫躊躇等辭語毫不留情地塞回到辭典里去。

又開了很久的車,才終于抵達托尼亞的木屋,這時天已傍黑。我終于明白了在加拿大廣袤的北方領土里,時間和距離都是按照另外一套法則運行的。界定日子的不是時鐘和日歷,而是太陽的起落;而“附近”這個詞僅僅代表兩個可以連接的點,與兩點之間的距離長短沒有必然的關聯(lián)。

托尼亞的木屋坐落在一個山坡上,面臨一條湖。湖水的顏色很深,稍后當我們從木屋的窗口再次看到它時,它已經(jīng)化為了一汪濃膩的墨汁。在此刻一息尚存的光線中,湖灘上的鵝卵石在灰白黃之間舉棋不定地變換著顏色?!暗鹊矫魈焯齑罅亮?,你們可以在湖灘上散散步。你們會發(fā)現(xiàn)那些石頭不全是石頭,有些是野鵝的蛋。盡量不要搬動它們,還是照著神靈最初把它們擺置在那里的樣子為好?!蓖心醽喺f。

按照古老傳統(tǒng)復制的印第安帳篷(Teepee)

托尼亞的木屋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木屋”,屋里屋外一切用具全部都是原木建成。桌椅柜子的四角雕著各樣飛禽走獸,有鷹有熊有狼也有狗。它們或是飛,或是爬,或是跑,或是跳,各居一態(tài),極少重樣。刀下得很深,卻幾乎沒有修改磨飾的痕跡,姿勢神態(tài)古樸生動??蛷d的正墻上掛著一幅水粉畫,留白很多,顏色卻很少,有些類似中國的水墨。畫面上是一個印第安老人,臉上是千層餅一樣繁瑣深重的皺紋,手上也是。老人舉著一支火把,火不大,剛夠在臉的輪廓上抹下一層朦朧模糊的亮光。畫的下角寫著一行英文字:“Even the best technology needs a spirit to carry it.”(即使是最高級的科技也需要一個承載它的靈魂”)。

我盯著那張畫看了很久。那張千層餅一樣的臉隱隱提醒我另外一個熟悉的人,可是我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他是誰。名字是在早上醒來時毫無預兆地跳進我的腦子的,那時我早已放棄了追究。

甘地。那張臉讓我想起了圣雄甘地。

卸下行李,煮上沏茶的水,天就全黑了。夜晚的世界和白天的世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地,各自臣服于各自的主人。白天的世界里竭力彰顯的那些事,夜晚的世界卻在抵死遮掩??墒且雇淼氖址ú⒉桓呙?,到處都是破綻。夜晚藏得住的只是形狀,夜晚卻藏不住聲音。夜晚把一切形體都轉(zhuǎn)化成了聲音,千倍百倍地放大了,扔擲在人的耳膜上。夜晚的一切聲響都讓人聯(lián)想起海嘯之前的風雨,還有兵馬行進,或者鐵器相撞。

壓在那一切充滿了殺氣的聲響之上的,是林濤。對于一個在江南都市出生長大的人來說,林濤是一個只在《林海雪原》之類的書籍里見過的名詞。我的眼睛認識它,而我的耳朵卻對它全然陌生??稍谀翘煲估?,我才第一次體驗到林濤其實是一串不明來源、不知去處、沒有逗號也沒有句號的悶雷,它一輪又一輪地從屋頂碾過,帶著無法安撫、不可遏制的怒氣。那座白天看起來無比結(jié)實敦厚的木屋,夜晚卻突然成了一個不堪一擊的紙房子,而我,也似乎隨時要被坍塌的木料壓成齏粉。

我掀開窗上的厚布簾,朝外看去。夜空陰郁,濃云密布,公路完全不在可視的范圍之中。不僅是因為光線,也是因為距離,因為公路和托尼亞的木屋之間,相隔著一條蜿蜒漫長、在白天看來都顯得邊界模糊的小路,而小路此刻已經(jīng)被黑暗徹底吞噬。唯一在這黑布一樣的夜色中撕出一個極小的洞眼的,是我們停泊在幾步之外的面包車上的自動定位燈。那一明一滅的小紅點,把我們的行蹤暴露給了外邊的世界——人的世界,還有野獸的世界。

“這里離最近的居民點,也有五公里的路程。”我想起了托尼亞說的話。這句話有兩種解釋,白天的和夜里的。白天的解釋復雜多元一些,比如世外桃源、遠離塵囂、返璞歸真……等等。而夜晚的解釋相對簡單,它僅僅意味著危險。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我打開廚房的每一個抽屜,瘋狂地尋找著所有能找到的大大小小的刀:切菜的、剁肉的、割牛排的、削土豆的、剔肉骨頭的…… 把它們一一插在門上和窗上任何一個有可能被破入的鎖圈中,然后把手機擱到了911報警電話的頁面上。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最近的警察局也在十五分鐘車程之外。十五分鐘里,要發(fā)生的事情早就發(fā)生過了;而沒發(fā)生的,還有許多時間發(fā)生。平生第一次,我懊惱起心血來潮做下的決定。

終于把所有的門窗都插上了刀子——幸好托尼亞為這個住所置備了可供一個連隊使用的餐具,我們終于驚魂未定地坐下來,吃微波爐里熱出來的盒飯。吃完了,我端著熱茶,坐在沙發(fā)上,隔著玻璃天窗,端詳著頭頂那塊黑洞洞的天。突然,我差一點驚跳起來:我發(fā)現(xiàn)天窗上方出現(xiàn)了幾塊先前不曾見過的光團。那光是清冷的,接近于水銀,界限清晰,完全沒有拖泥帶水的毛邊,像燈,又不完全像燈。過了一會兒,我才猛然醒悟過來:那是從破碎了的云層里鉆出來的星星。那光亮、那形狀、那色調(diào),皆與都市里的星星有著巨大的不同,你甚至很難聯(lián)想:這兩者其實是浩大天穹里的同胞手足。把它們與都市里那些猥瑣黯淡的同類區(qū)分開來的,其實只是一片未曾受過污染的純凈大氣層。至此我才懂了星斗如炬這一詞語的真正含義。

原以為這一連串風聲鶴唳的經(jīng)歷會讓我失眠,沒想到一沾枕頭我居然毫無過渡地睡著了,可見疲乏的力量是巨大的,即使恐懼也無法與它匹敵。眼睛一睜,已是次日早晨。掀開窗簾,陽光攢足了勁道沖進來,差點將我撞了一個趔趄。屋外樹林的顏色,又比前一天濃膩了一層。這樣紛繁交錯的色彩,是安大略秋天常見的風景,只是和都市里的樹木相比,這里的樹木又有些不同——前者是水粉,后者則是油畫。風安寧了,門前的湖水仿佛已在昨夜的喧囂中喊啞了嗓子,此刻只是靜默無聲地流淌著。除了偶爾幾聲鳥啼,一切似乎都是默片電影中的場景。想起昨夜在門窗上插的那些刀具,我不禁啞然失笑——笑的是自己的愚蠢。都市的思維方式,在這里遭遇了意外的顛覆。對這片還沒有被現(xiàn)代文明踩踐得太深的蠻荒之地來說,兇殺、搶劫、劫持之類的概念,都是外語詞典里的生詞。上帝的手指在這塊地盤上畫了一個圈,這里就成了一個百毒不侵的世外桃源。

托尼亞開車過來引領我們?nèi)⒓硬柯涞呐镣呒瘯E镣呤怯〉诎踩说膽敉馍缃桓栉杈蹠?,通常在夏季,有時也延伸到秋季——如果天不太冷的話。有點像中國的集市廟會,但也不全像,因為帕瓦除了廟會特有的喧鬧之外,還有著廟會所不具備的肅穆——因為帕瓦也是印第安人祭祖謝恩的日子。一鄉(xiāng)有帕瓦,四鄉(xiāng)的人都會趕來瞧熱鬧。在地廣人稀的北安大略領土上,帕瓦是平日里居住得極為分散的鄉(xiāng)人們見面、敘舊、購物、顯擺服飾的難得機會,一場帕瓦能叫沉寂一年的土地突然涌出生氣。

雖然一路上我不停地告誡自己要有耐心和定力,可是一到現(xiàn)場我立即陷入了多年來逛商場集市時形成的惡習:在第一個攤位上我就幾乎花完了我的全部預算。我買的第一件禮物是一把鷹羽做成的扇子,羽毛已被修飾齊整,染成明艷的寶藍——這是我唯一不喜歡的地方。其實我更愿意那些羽毛以它們原本的顏色和形狀面世,也許沒那么明麗,也許會參差不齊,但卻更能讓我想起雄鷹而不是孔雀或者山雞。扇墜是一個木刻的鷹頭,陰冷刁狠的樣子,很是傳神。這是一件奇特的飾物,后來我把它送給了一位文友。我的手指縫不緊,用我母親的話來說,我是守不住好東西的,我總會忍不住把它們轉(zhuǎn)送給別人,通常只是為了贏得一個欣賞和默契的眼神。鷹在印第安文化里占據(jù)很特殊的位置,因為印地安人認為,鷹飛在天上,是和造物主最接近的物種。鷹代表勇敢,所以印地安男人的傳統(tǒng)戰(zhàn)袍上,都飾有鷹羽。許多帕瓦儀式,都以鷹羽舞開場。

印第安帕瓦節(jié)上的舞者

這個帕瓦集會上,我就有幸看到了鷹羽舞。舞隊是由部落里選出來的四個最強壯的男人組成。他們用各式各樣的姿勢和動作,將一根在空中飄舞的鷹羽收入手中。鷹羽是勇士的亡靈,它在空中緩緩飛舞,遲遲不肯落地,仿佛在敘述著不羈,又仿佛在喟嘆著不甘。當它終于落入一位穿著戰(zhàn)袍的男人手中時,亡靈漫長的流浪之旅終于完結(jié),它回到了它應該歸屬的人和土地中間。整個舞蹈過程中,所有的觀眾都靜默肅立,風過無聲。我突生感嘆:世間最打動人的歌舞,從來都是關于戰(zhàn)爭而不是關于和平的,可見我們的血液中對勇敢的渴求,遠遠超過安寧。

帕瓦會場上有個舞臺,是用松枝和帆布搭成的,結(jié)實,卻不張揚,甚至有幾分簡陋。有人走上臺來,就著麥克風,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眾人就知道那是帕瓦的開場。托尼亞扯了扯我的袖子,告訴我臺上那人是酋長格蘭。當然,酋長已經(jīng)不是幾百年前的那種酋長了。托尼亞說現(xiàn)在的酋長都是按了大城市那一套競選方法民主推舉出來的——都市文明早已在這里插上了一腳。所以這位名叫格蘭的酋長雖然穿著繁瑣的獸皮鷹羽古衣,說的卻是現(xiàn)代人的話,一遍英語,一遍烏吉布唯語(印第安民族的一個分支)。他謝過天,謝過地,謝過日頭月亮星星,謝過四季,謝過八方的來風和雨水,謝過空中地上的各樣飛鳥魚獸,謝過年成,謝過左鄰右舍…… 那洋洋灑灑的一串祝謝,記錄下來,就是一首帶著天然韻腳、抑揚頓挫、神采飛揚的長詩。我悄悄問托尼亞格蘭酋長受過什么程度的教育?托尼亞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有隱隱的慍意?!拔覀冇〉诎踩说淖6\詞,都是從心尖涌到頭尖的,不需要書本。”她說。

接著便響起了鼓聲。

我一生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聲音。

捶鼓的是八個臉上抹了花紋的壯漢,圍著一面獸皮大鼓而坐??床怀鍪钦l領的頭,鼓點響的時候,就齊齊地響了。鼓點落的時候,也是齊齊地落了。鼓點很慢,鼓槌落到鼓面,不過是序幕。鼓點留在鼓皮上那一陣陣的震顫,才是高潮。那震顫不像是從鼓和槌而來的,卻像是千軍萬馬紛沓而至的腳步聲,也像是暴雨來臨之前壓著地面滾過來的雷,我的心跟著那鼓點在胸腔里狂跳不已?!盁嵫序v”是一句在某個年代被用濫了的成語,可是那天我的腦子里卻反反復復地回響著那四個字。我的血潛伏在身體的深處,在江南陰濕空氣的壓制下冷冷地觀望了半輩子,可是那天卻如黑風惡浪,急切地要在北方的天空下尋求一個決堤的口子。

在鼓聲的間隙里,我聽見了歌聲。其實,歌也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種唱法,我甚至不知道把那些聲音叫作歌是否妥當。沒有詞,只有一些帶著大起大落旋律的呼喊。那喊聲高時若千年雪山的巔峰,再上去一個臺階,就頂著天了。低時卻若萬丈深潭的潭底,再走下去一步,就是地心了。那聲音如強風在天穹和地心之間穿行自如,從水滴跳到水滴,草尖跳到草尖,樹梢跳到樹梢,云層跳到云層,沒有一種樂譜能記得下這樣復雜的旋律,沒有一種樂理可以捆綁得住那樣的強悍和自由。世間所有的規(guī)矩和道理都是針腳,是把人釘在一個實處的,可是那聲音卻從所有的針腳里掙跳出來。它與聲帶無關,與喉嚨嘴唇舌頭無關,甚至也與大腦無關。它是從心尖生出就直接蹦到世上的,沒有經(jīng)過任何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的觸摸和污染。聽著聽著,我覺得臉上微微生癢,摸了摸,是淚水,這才醒悟我的靈魂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一場七級地震。

男人上場了。

男人們穿的并不都是戰(zhàn)袍,但衣冠上都多多少少飾了鷹羽。男人的手上舉著各樣的武器和工具,他們的祖先就是用這些物件收獲食物、保護女人和孩子的。男人的舞蹈帶著強烈的敘事意味,敘述的是自古以來就屬于男人的事:祭祖、問天、出征、狩獵、取火、埋葬死者。男人的動作強健粗獷,男人的表情卻甚是冷寡,因為男人的話都已經(jīng)寫在手和腳上了。

女人的面容就鮮活多了。女人的衣飾是與戰(zhàn)爭無關的:五彩的披風,繡滿了花朵的裙子和衣裙上叮作響的佩鈴。女人不愛講故事,女人的舞蹈是關于天氣和情緒的,比如陽光,比如風,再比如快樂。托尼亞告訴我:在烏吉布唯族的領地里,女孩子長到十歲時,母親就會給她寬大的披風上縫五個佩鈴。從那以后,每一年母親都會在同一件披風上再添加五個鈴鐺,直到女孩成年。所以根據(jù)披風上鈴鐺的數(shù)量,就能推算出一個女孩子的年齡。女孩們穿著縫制著佩鈴的披風,沿著帕瓦的場地輕盈地行走起舞,漫天便都是鈴鐺的撞擊聲——那是天籟。

已經(jīng)成年的女人穿的是縫著蝴蝶的披風。她們的舞步很單調(diào),變幻多姿的是她們的手勢。女人的手和胳膊隨意翻動著,滿場便都是五顏六色的蝴蝶翅翼。女人們踢踏的腳步揚起細碎的沙塵,露著牙齒的燦爛笑容讓人忍不住想起年成、兒女、原野、樹木這一類的話題,女人的出場使得聲音和色彩突然都濃烈了起來。

已是秋日了,一早來趕帕瓦的人早已著了厚厚的秋衣秋帽??墒侵形绲奶栒貢裣聛淼臅r候,就又有了幾分回光返照的夏意。場上跳舞的和場下觀舞的,腦門上漸漸地都開始閃亮起來——那是汗珠子。

印第安帕瓦節(jié)上的男女領舞者

最后出場的是孩子。

孩子們的裝飾簡單了許多,父母都不愿意把太精致的手藝浪費在他們尚未定型的身材上。男孩也有鷹羽,女孩也有蝴蝶,只是這鷹羽不是那鷹羽,此蝴蝶遠非彼蝴蝶。孩子們的年齡有大有小,大些的,已經(jīng)到了尷尬的時節(jié)了,動作表情都有些虛張聲勢的冷酷。小些的,還沒經(jīng)歷過幾場帕瓦,舞步還是疏惶無章的。最小的幾個,還在蹣跚學步,一上場就哇哇大哭起來,惹得場下的人笑得前仰后翻。

鼓點又響了起來,這次就換了節(jié)奏,極快。

場上突然跑上來一個矮瘦的男孩,在場正中站定了,朝眾人亮了一個相,便跟著鼓點飛快地旋轉(zhuǎn)了起來。男孩頭戴一頂獸毛戰(zhàn)冠,眉心懸掛著一片黑黃相間的護額鏡,身著嫩綠衣裝,前胸是一排刺猬毛編成的護身,后背是一扇碩大的翠綠鷹羽盾牌,兩個腳踝上各是一串青銅鏤花響鈴,衣服上縫了許多的獸蹄和幾何圖形,因著飛快的舞步,細節(jié)看得不甚分明。無論鼓點如何急切,男孩牢牢地膠在鼓點上,鼓起腳動,鼓落腳止,毫厘不差。鈴聲如疾雨抖落一地,衣袍若一片綠云,被風追得狂飛濫舞,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轟的一聲鼓止,男孩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全場愕然。半晌,才響起一片呼哨,眾人咚咚地跺著地,齊聲尖叫起來。

“這是酋長的兒子,叫小格蘭。小格蘭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會跳舞了?!蓖心醽喐嬖V我。“酋長年輕的時候,跳起舞來也像風。不過,跟兒子比起來,還是差了幾分?!?/p>

老格蘭走過來,一把抱起大汗淋漓的小格蘭,高高地舉在空中轉(zhuǎn)了幾圈。他其實是想把小格蘭抗在肩上的,只是他們身上招搖繁瑣的服飾在礙著路。礙路的不光是服飾,還有老格蘭的贅肉和肚腩。放下小格蘭的時候,老格蘭的呼吸已經(jīng)亂了路數(shù)。

我問托尼亞我可以和這對父子合影嗎?托尼亞拉過我來,把我介紹給了老格蘭?!岸鄠惗唷袊鴣淼摹嗄辍骷摇\所……聽力康復師……” 托尼亞的介紹語速很快,似乎想在最短的時間段里盡可能全面地展示我輝煌的一生,我突然感覺我在進行著一場急切的求職面談。

格蘭酋長哈哈地大笑了起來,聲如洪鐘?!皻g迎你,遠方來的朋友,我們尊貴的客人?!?/p>

我想解釋我并不遠,我和他居住在同一個省份之內(nèi),即使嚴格按照交通法規(guī)限定的速度開車,我們之間也只相隔四五個小時的車程。可是他沒有給我機會,他一把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去過你的國家,三次,都是我年輕的時候。青海。”

我終于明白了,格蘭酋長的耳膜是一面大網(wǎng)眼的篩子,托尼亞內(nèi)容繁多的介紹詞,在經(jīng)過那面篩子時,早已被過濾得只剩下一個關鍵詞:中國。

“塔爾寺,我去過很多次。那附近有一個很好的藏藥醫(yī)院,我跟一個活佛學過半年的藏藥。我還有一個藏族名字。”

格蘭酋長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筆,在自己的手心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幾個字。我對著陽光非常費勁地看了幾遍,才看出是“扎西多吉”。

“我們印第安人的治病理念和藏藥醫(yī)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鼻蹰L說?!氨热缥覀兌枷嘈艕耗顣谘褐挟a(chǎn)生毒素,靈魂對身體有潔凈作用,大地長出來的東西是世上最靈的藥物。”

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樹枝,掃開一堆亂草,拔出一蓬毛茸茸的植物,對我說:“比如這個東西,在我們的話里叫松鼠尾巴。城里人拿它種在花園里,陪襯著花,當景致看,而我們卻拿它來做藥。揉碎了,敷在傷口上,可以止血消腫。小孩子便秘,泡茶喝了,可以潤腸?!?/p>

我彎下腰,拔下幾片葉子來,放在手心揉碎了,那碎葉子便滲出一絲淡綠色的汁液。我低頭聞了一聞,氣味極為清淡。秋已經(jīng)把盛夏的陽光消耗完了,北方領土的大部分植物已經(jīng)進入了生命的晚年,包括這株松鼠尾巴。我拍了拍手,那些帶著最后生命氣息的碎草末無聲地落到了生養(yǎng)它最終也埋葬它的泥土之中。

格蘭酋長看了我一眼,身子突然矮了下去。只見他單膝跪在地上,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看上去有點像中國荷包的白布口袋,從里邊挑出一撮深褐色的東西,放在那株失去了幾片葉子的松鼠尾巴旁邊。

后來我才知道,那東西是煙絲。

“齊米格唯齊?!备裉m酋長閉著眼睛,輕輕地說。

我聽懂了這句話。托尼亞教過我,這是烏吉布唯族人的致謝語。

“烏吉布唯族人不能浪費大地母親的饋贈,我們從大地取走的,我們一定得回饋大地?!鼻蹰L說。

我想起那幾片被我揪下揉碎、又當作垃圾隨手扔掉的松鼠尾巴葉子,深感羞愧。

日頭斜了,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北安大略的白晝很快就要走到盡頭。我們辭別托尼亞和格蘭酋長,踏上了歸程?;仡^一望,帕瓦的人群和喧鬧聲已徹底遠去了。通往桃花源的路曲折漫長,走了整整半輩子,歸程卻很短,只需要一道彎。在一天最后的稀薄光亮里,秋蟲奮不顧身地朝著車窗撲來,我甚至聽得見它們的身體在擋風玻璃上撞成一滴滴淺綠色肉醬時發(fā)出的聲響。它們沒有腦子,也沒有眼睛。它們只知道一種追求光明的方式,那就是奮不顧身。

北方。這就是北方。我默默地想。

勇敢。孤獨。醇厚。堅韌。奉獻。容忍。感恩。忠誠。

這大概就是北方的氣血和精神。

我覺得有很多話要講,可是我卻沉默了一路。我感覺我膚淺的生活表皮之下有些部位被觸動了,生出一些介乎于痛和癢之間的感覺來??墒堑任夷軌虬堰@些感覺用文字表述出來,卻已是幾個月之后的事了。

作者和帶著武士頭飾的印第安舞者

幾個月之后,我完成了一部中篇小說《向北方》,刊發(fā)在《收獲》雜志上。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藏族女子在北安大略印第安領地里與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苦苦相搏的故事,這篇文章里的一些文字,就出自那部小說。直到今天,《收獲》的主編程永新先生見到我時,還會談起那部早已被人們遺忘的小說,認為它是我最好的中篇作品。不是每一部小說都能讓我激動,而《向北方》的寫作過程使我體驗了燃燒和顫簌。那個給了我靈感的名叫烏吉布唯的印地安民族,還有他們身上攜帶著的、我至今尚無法用詞語來定義的、只能權(quán)且叫作“北方精神”的特質(zhì),一直深深地藏在獨屬于我自己的某個角落——深到財富和欲望都無法探及。

一年以后,我寫出了我自己的作品中流傳最廣的《余震》。那個故事的背景,是與溫州遙隔千里的唐山,它后來被馮小剛導演改編為災難巨片《唐山大地震》。

又過了兩年,我寫出了廣東華工到落基山脈討生活的世紀家族史《金山》。

在一切情緒的塵埃已經(jīng)落定了的今天,回望許多年前的那次印第安領地之旅,我覺得那是冥冥之中一個天意。那次行程仿佛是一道分水嶺,改變了我和生我養(yǎng)我的江南故土之間的關系。那次行程之后,我的創(chuàng)作靈感從江南故土游離開來,我的文字像一個滿心渴望離家去看世界的少年人,從熟稔的故鄉(xiāng)走向了陌生的他鄉(xiāng),比如印第安領地,又比如唐山,又比如開平。

我在他鄉(xiāng)游移了數(shù)年,但卻沒有駐留。最終,我的靈感又從他鄉(xiāng)回到了故鄉(xiāng),近年里我寫下了以江南為背景的《陣痛》《流年物語》和《勞燕》。我終于明白,故鄉(xiāng)其實在我的血液中,無論是離去還是歸來,故土是我隨身攜帶的行囊,離去只是為了換一種方式回歸。

只是,如今我筆下的江南故事里,已經(jīng)有了隱隱約約的北方氣血和神情。

因為我經(jīng)歷了那個叫小湍流的地方。我認識過了一群烏吉布唯印第安人。